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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迪犬大概是被驯化得最彻底的狗。那位带着斧头去吃肯德基的“好汉”，由于自己的照片在网上被很多人攻击，不得不写一篇文章自辩。他说，自己根本不是凶猛的藏獒，也不是聪明的边牧，如果用狗来比喻的话，自己其实是只泰迪。他的意思是，自己没有任何攻击性，可能还有点萌。 泰迪犬有发怒的时候。我家的泰迪冲我露出牙齿进行威胁的时候，我总是把手指伸到它的嘴中。这让它感到尴尬，并且很快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在主人面前，自己只有装可爱的份，马上偃旗息鼓，摇起尾巴了。这种自我控制能力已经深入骨髓，成为它习惯的一部分。这就是动物的命运。人类的无限扩张，似乎可以把每一种动物都规训成宠物。在一个所谓的野生动物园，我曾看过驯兽师驱动几只老虎表演，它们听着口令，从燃烧的火盆上跳过。百兽之王，沦落为廉价的演员。  泰迪犬老虎当然不是泰迪犬，在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袭击并拖走了一名从车上下来的女士。女子的母亲从后排下车，试图营救，却被咬死。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起不应该发生的惨剧。让人意外的是，在巨量的网友评论中，几乎一边倒地谴责这名被老虎攻击的女子。女子违反了动物园“禁止在猛兽区下车的规定”，应该受到“谴责”。最有代表性的网友意见被媒体提炼出来：“心疼老虎和动物园。” 这让人想起不久前，智利一名男子被狮群攻击的事件。这名患有精神病的男子光着身子跳进动物园的狮子园，被狮子包围并撕咬，工作人员情急之下，当场枪杀两头狮子，解救出重伤男子。中国网友的评论，也是一片惋惜，当然是为那两头狮子。但是，智利动物园的规定似乎和中国不同，工作人员枪杀狮子之果断，显示出在他们心中一个自杀的人，生命也是相当可贵的。 这两个新闻，都是短视频时代的典型事件。八达岭老虎伤人视频，应该来源于景区的摄像头（固定视角）。最初网上流行的版本来自央视，这个节目没有画外音，而是在一种音乐伴奏下，点击地图上的某个点，接着是这个地方的动态画面。老虎叼走女子的视频，配上那让人激动的音乐，给人一种抽离现实的感觉：这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惨剧，而是一个“精彩片段”。相信在观看这个视频的时候，很多人都把自己想象成了那个并不存在的拍摄者，而不是那个应该发出惨叫的女子。 如今短视频行业非常火爆，很多媒体精英辞职创业，投入短视频领域。从技术上看，能拍短视频的，当然可以提供更长的视频，但是，出于流量的考虑，观众们在当下还是只能热爱短视频。受众最终决定了短视频的内容形态：在极端的时间内，做到足够精彩、足够刺激，不需要铺垫，也不需要后续。这是一种新的叙事，要求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高潮（和占统治地位的性爱观正相反），传统那种强调“五个W”齐全的新闻观看起来已经过时了。 八达岭老虎袭击游客的视频，被各网站冠以“最完整”的噱头，但却是典型的短视频。这个视频中，只有女子被老虎扑倒并拖走的画面，而没有其母亲被老虎袭击致死的画面。从这个角度看，这段视频并不完美，还要借助文字补充。最初的报道，交代了年长女性遇袭身亡，但是，更为关键的是，这个报道采用了目击者的说法，称女子可能与丈夫发生了口角。这个后来被证明并不属实的细节，成为这个女子“该死”的理由之一。一个脾气不好的女人，在不该下车的时候偏要下车去和驾驶位的丈夫理论，被老虎攻击就有了更多的理由。 在短视频时代，所有与主题无关的枝叶都会被剪掉，人们要尽快地看到核心。短视频中的动物和人一样，都不需要性格，不需要因果，不需要思考。老虎袭击女子，就是一个简单的主谓宾结构，至于这个女子为什么下车，人们并不关心。有媒体采访证实，女子下车，并不是与男子发生冲突，而是以为已经出了猛兽区。这样的信息很关键，因为它很有可能导向“动物园是否有责任”这一传统新闻观的核心命题，但是，对短视频主导的舆论来说，那句“两人可能发生口角”已经足够了。在短视频时代，人们可以通过脑补一些画面，来完成自己想要的故事。 短视频时代，动物成为一个热门领域。不少视频网站都有动物或者宠物专区，我在一个资讯APP中点开了一次宠物狗的搞笑视频，接下来的一周内，每天都会接到有关动物视频的推荐。这些短视频，没有交代任何背景，完全依赖后期制作所添加的台词或者标题解读。这种动物类短视频的流行，某种程度上重塑了动物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二十年前，人们在《动物世界》这样的电视节目中了解动物，了解生态。纪录片的拍摄者要通过几年的艰苦拍摄，才能讲述一个精彩的狮子故事。《动物世界》的思维方式，是尽量把动物看作和人类一样复杂的系统，很多人对所谓“生态”的了解，都是来源于有关非洲野生动物公园的纪录片。庞大、复杂，残酷而又充满感情，导演和制片人以一种平等的视角来看待芸芸众生。 在短视频时代，人对动物的需求，最重要的是观赏性。大多数动物，都将被宠物化——“萌宠”这个新流行的词，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有不少新媒体公司都举办了“萌宠大赛”，参赛的动物，除了狗和猫，还可以有甲虫。那些不能卖萌的野兽，就更凶猛些吧。鳄鱼咬人的瞬间，蛇吞下青蛙的瞬间，都配得上慢镜头。表面上看，动物的地位提高了，人们甚至开始心疼咬人的老虎，但是，这种“观看”的需求，决定了人不可能真正关心动物的处境。  一头熊在俄罗斯公路上“讨食”“八达岭野生动物园”是一个适合的观赏地点，“野生”与“动物园”荒谬地混合在一起。人们知道，在八达岭，不可能有真正的野生孟加拉虎，这是一群专门供观赏的老虎而已。老虎是可怕的，但坐在车里的人是绝对安全的，可以透过车窗拍下老虎扑过来的样子。人们对那位女子不满，只是因为她犯规了，就像违反了交通规则一样。这种惨剧的发生，是对常规观赏行为的破坏，但是对看客来说，却创造了一个新的可供观赏的奇观。 这样，老虎袭击女子这样的场景，就给人以一种新的观赏体验：这种冲突造成人身体的不快（或者兴奋），但是让人尴尬的不是老虎，而是那位女子。人们迫切需要一些可以解释这种感受的信息，女子违规，女子脾气不好，甚至有网友通过人肉搜索，得出这位女子曾经是医闹这样的结论。一个曾经发生几次野兽伤人的动物园，是一个多好的调查新闻题材啊，放到十年前，必然会引来一群调查记者，但是在短视频时代，却有这么多人自发为动物园辩护。 著名诗人里尔克在1903年曾写过一首名为《豹》的好诗。他看到巴黎动物园的豹被关在铁栏里，“缠得这么疲倦”，他想了自己寻求自由而没有出路的生活，感到一阵悲哀。在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在笼子（动物园的边界）里，女子应该也在笼子（汽车）里，只有观看视频的人才是主人，这就是短视频时代的本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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