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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宥勳小说:白蚁 | 文学家

 汉青的马甲 2016-07-27

朱宥勳


朱宥勋,一九八八年生,清华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毕业。写小说、读小说、学一点理论的同时,也是棒球和电竞的观众。为耕莘青年写作会成员。曾获林荣三文学奖、国艺会创作补助、全国学生文学奖与台积电青年文学奖。已出版个人小说集《误递》、《垩观》,与黄崇凯共同主编《台湾七年级小说金典》。二○一三年起,与一群朋友创办电子书评杂志《秘密读者》。长程目标是在一家以文学为主题的甜点店里面举办各种文学活动。




白 蚁


朱宥勳






    


  BBS的接口是这样的:一律是漆黑如夜色的背景,二十多排从左书写到右的横字,把光标停在其中的一行上面,按下箭头键右键,便能像潜水一样“钻进”该标题的文章里。相反地,如果你按下左键,你就会跳出你现在所在的区块──通常我们叫它“版”,比如说“关于棒球的版”、“关于笑话的版”或者“q33ny的个人版”。


  在正常的情况下,任何人可以进入任何“版”,就算你压根不认识q33ny是谁。


  你知道,这有点像是随便打开一个人的日记本。你会读到q33ny或者不知道哪个人躲在网络后面的自我介绍(“我是只寂寞的、被雨滴刺伤的眼睛”)、他关于简体字与繁体字或者是否该废除死刑之类议题的看法(“文明的生活是不容否定的!”)、他大量有病呻吟无病伸冤的日记(“妈的有这种老板简直是耻辱!!!我操!!!”)。


  三楼的阿勋不曾向我证实过他就是q33ny,不过我确定他是。我们整栋公寓的网络共享一个系统,BBS会纪录每篇文章的发信者位置,看那编码我很确定就是他。就像最著名的关于网络的陈腔滥调:在网络上的人们形象永远和现实不同。阿勋在我面前是非常蜷曲的一个人,我是说,和这样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你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很抱歉”,因此你会放柔了自己的声调,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我原谅你”,久而久之你就会渐渐相信他也许真的做了什么需要道歉原谅的事。就算现在没有,总有一天也会有。


  “关于水电费……”


  “四月的时候我会统一收。你不会在房间里面开着什么太耗电的东西吧?”


  “没有、没有哇。”阿勋视线穿巡在我的鞋尖附近。


  “上次有个人在房间里装了三个电暖炉,整栋跳电了好久才搞定,你……”


  “不会不会。”


  不会不会。紧张到近乎卑微。作为一个房东,将房子租给这么一个谨小慎微,总是在受惊状态的人,我觉得还蛮安心。至少他不太可能拖欠房租。


  我的公寓全是租给清大或交大的学生,他们每个人都是BBS的长期使用者。因此,找到他们的BBS个人版是每个新房客所带来的特有乐趣。比如二楼的小莉,她的BBS账号是seesea,她的网友昵称她“夕汐”。“夕汐”常常说自己想到世界各地旅行,尤其想去撒哈拉沙漠骑骆驼,然而上次她男朋友带她到附近的十八尖山散步回来,她不断抱怨五月的天气:“我热到不会动了……”我也知道四楼的jacky66666本来BBS玩很凶的,不过自从他在网络上认识的女友劈腿之后(或者是男友?我不确定,因为他在版上说:“你竟然为了那种女人。我想到就恶心。再见。”)就再也不碰了。


  我知道这栋公寓里七八个人的网络身分;你知道的,那简直就像是认识了两倍的人。每当我去修理洗衣机或者帮忘记带钥匙的笨蛋开门的时候,要不是埋怨自己记忆力太糟,搞不清楚这人到底是allways还是watergate,就是埋怨自己记忆力太好,深知眼前这个短裙长腿、软语呢喃的气质女孩昨天在自己的版一口气骂了三十七个“干”,而且据她说“每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绝无复制贴上”。


  或者我该修正我前面的说法。其实和我的其他房客比起来,阿勋本人和q33ny算是还蛮有一致性的。如果你在小说或电影里看到这两个角色,结局的时候跟你说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你会觉得意外,不过不尽然不可想象。BBS接口右上角有个数字,指的是现在同时在看版的人数, Q33ny的版几乎没有人在看,通常都是1(也就是说,只有我在看)。最多我也只见过4,而且稍纵即逝。


  每一个房客的版我都会长期观看,虽然绝大多数状况我只是很快地浏览过去。q33ny的版的内容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比起总是用言情小说的笔法描述自己和女友的约会场景,甚至有次还写进闺房里的allways,q33ny的文章根本很难造成任何深刻的印象。然而,他的版却是我进出过最多次的。原因无他:他实在写得太多、太勤了。一个个人版一天能够新增十篇文章就算是不少的了,而且这十篇文章可能还有一半是从别的版里面转来的,比如说seesea有一阵子就疯狂转录三毛的文章。可是,q33ny在过去一年内,他每天最少都张贴15篇以上的文章,全部都是自己写的。


  作者  q33ny(911)                                    广告牌  q33ny


  标题  我去你的乡村


  时间  Fri 01:53:10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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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在打工的时候又遇到那个工友


  干


  化工系馆真是最适合你这人渣打杂的地方


  祝你哪一天被盐酸溶掉


  不过看你那张脸


  搞不好早就被人泼过十次八次了吧


  不过接到电话很开心^^


  ※ 发信站: 批踢踢兔(ptt2.cc)


  最多的大概就是这种长度和内容的。前后两段情绪急转直下,不过我大概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阿勋今天在学校打工的时候,遇到那个老丑懒惰的化工系工友,据说这名工友是负责来收取该系信件的,可是只要信件柜里的信超过两只手掌所能覆盖的量他就会装作没看到。最后一行字,我想你也看得出来,九成是情人正好在他郁闷不爽的时候来电。玩BBS的人喜欢这样写,清晰同时隐晦,很享受这种公开的两人秘密。


  我曾骑机车载过阿勋一次。那是某个周二的早晨,q33ny的版显示有新增文章:


  作者  q33ny(911)                                    广告牌  q33ny


  标题  踩机车踩到想死


  时间  Tue 10:13:10 2009


  ──────────────────────────────────


  这台机车真的很机车= =


  才买没两年耶,刚刚踩了半小时都发不动


  你来接我嘛好不好(胡闹)


  ※ 发信站: 批踢踢兔(ptt2.cc)


  时间是早上十点十三分,而根据他版上的课表,这个时间是有课的。我脑中闪过几个念头,遂很快地拎了工具箱,走到大厅,假装自己正在检查饮水机的滤心。我把饮水机断电,拆开外壳摆着,然后爬上三楼敲他的门。阿勋浮肿着眼开门,看到是我身形好像又缩了一缩。


  “来提醒你,饮水机今天暂时不能用喔。”


  “谢谢、谢谢……”


  我偷闲瞄了瞄房间内部。还算是干净。


  “今天没课啊?”


  “喔,对啊,不是……”他的脸迅速胀红,彷佛说了什么羞耻的谎言,“我的车坏了,不去了啦……”


  “咦?要不要我载你去?”


  这是我最喜爱的打发时间方式之一。看房客的版,然后在适当的时间不经意地出现,不经意地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之后都会对我很客气,也很少有恶意拖欠租金的。更好玩的是,还有人因此热情地邀约我去看他的版;不过我当然表现出对计算机一窍不通的样子。


  从公寓出发,沿着宝山路往市区的反方向骑,会经过一大段被十八尖山和高山植物园夹住的四线公路,这里的气温恒常比其他地方低个三五度。我载他的时候是十一月,脸颊被冷风切割,有衣服包裹的地方和裸露的地方感觉像是身首异处。我瞄瞄照后镜,时速六十,他双手反剪握住后把,竟然还能拘谨端坐。出了树林夹道的公路右转,又折进了树丛繁茂的清大后山。


  阿勋念的科系盖在山边,顺势斜上而建。他下了车,手足无措地看了我几秒,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谢谢……”


  几乎就像是害羞了。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嫩脸皮的大学生。我挥了挥手:“晚点再来接你。”脑中闪过q33ny每晚疯狂聒噪的在版上发表文章,也许他所有说话的力气都在上面用完了吧,顺口道:“晚上早点睡啊。”


  阿勋窘迫地点点头,匆匆进了学院。


  他的晚睡从发表文章的时间就看得出来了。除了少数应是放假或没有课的日子外,他的文章都是在晚上七点到凌晨两点之间张贴的;我完全可以猜到他日子是怎么过的:下课到附近什么摊子吃晚餐,回到家贴个文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打几个小时的电动,再贴文说说打电动的情形,反复循环直到眼皮或手腕酸痛为止。他会连玩什么电动、破到哪一关、哪处与网络上的攻略不符全都记下来。有几个游戏我正好玩过,说实话他还打得真不差。


  那天剩下来的时间里,我挑着他版上的某些文章重读了一次。BBS有一种特殊的设计叫做“推文”,也就是说,当你读完某篇文章,你可以在文章下方快速地张贴二十个字以内的简短响应。q33ny的版几乎是没有推文的──这并不意外,他看起来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至少在网络上,几乎没有人在看他的版。搞不好我就是最忠实的读者了。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我发现有几篇文章是有推文的。推文的都是同一个账号,“chun0104”,依照经验,这个人八成是一月四日出生,不过这对于我知道他是谁一点帮助都没有。在一千篇左右的文章里,他/她的推文一共出现了四十多次,千篇一律地只有一个字:“嗯。”“啊。”“错。”之类的。我想到“不过接到电话很开心^^”,不难想象,这个人应该就是阿勋的情人。我查对方的发信来源,查这个名字,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数据,他/她若不是很少使用网络,就是很善于保护数据。


  下午四点多,右上角的数字只有1,只有我。


  我骑了车去载他,一起在附近买了便当。我闲聊也似地说:“你玩不玩国产的计算机游戏啊?”


  他点点头,眼神好奇地直视我。


  “那你有没有玩过『八年抗战』?”


  那是我第一次进到他的房间。长方形的空间被他简单地划为两区,一区是计算机桌,一区是衣柜、书架以及床。他拉开抽屉,熟练地从一长列的光盘片抽出目标,用小声得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尼奥科技出的,已经被并掉了,很少人在提了,可是,很经典。”


  我坐在他的斜后方,看他怎么打这游戏。这是一款“战棋式游戏”,背景是1937年到1945年间的中日战争,玩家扮演国军进行五十场战役。所谓的“战棋”指的是将部队化成一颗颗棋子,在给定的作战地图上部署、移动、互相攻击,就像是在下棋那样,不同的兵种有不同的特性。以阿勋顺手点开的战役来说,他拥有七支轻步兵、一支轻炮兵、一支迫击炮、三支重步兵、两支大刀队和一支补给车队,在战役期间,他必须操纵这十五支共一千五百人的部队,与人数比这稍多的日军作战。


  阿勋的打法就像他的人一样,不知道该说是谨慎还是小家子气。在两军掠阵的时候通常免不了有伤亡,但他似乎很坚持自己的部队不能有任何折损,宁愿花两三倍的时间绕道、埋伏,把自己的部队掩蔽在敌人附近,等到火力网组织完成,再一瞬间击杀对手。这实在不是一个顶尖玩家的风范,不过也不失为一个优秀的指挥官。


  我的眼神逡巡于屏幕和他的侧脸之间。屏幕的光在他的皮肤上浮印,这才觉得阿勋的皮肤以男子来说实在白得出奇,在枪枝射击的特效动画的映照下青筋满布。他的表情很悠闲从容,却专注得忘了我的存在。


  画面上两支日军残部往右上角逃逸,他考虑了一秒,眼神并出难得的勇猛,鼠标连点,长程的炮击彻底毁灭了所有移动的目标。他的眉头舒展,像是完成了什么真正重要艰难的事。


  “打得好……”


  我话没说完,一阵急急手机铃声响起。他安祥的脸色瞬间消失,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望向我:“对不起,我有电话……”


  他的脸红得像要从里面烧起来。


  我告退。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细细地读q33ny版上每天像泉水一样蔓延的文章,无限的生活琐事,偶有暴裂绝望的短语,大约可知是和chun0104吵了架。几个重要的节日,比如二月十四日,我更决不会漏读。其他的房客的版我也读,但总是无法认真太久;他们写得太少,太容易被了解,我甚至自信我可以代替他们写自己的日记。但q33ny不一样。


  他说了那么多的话,却总是让我觉得,最重要的、理解他的关键叙述一直都没有出现。


  阿勋完全是个蜷曲的人,q33ny也是。


  我也再去了几次他的房间,聊天、看他打别的游戏。他重新玩CS 1.65版,那是一个持枪射击的游戏。他的手腕稳定到不可思议,可以从任意定点迅速移动到画面另一处,误差搞不好不超过半径两个像素。看他使用AWP麦格农式狙击步枪真让人觉得不忍。尤其他玩游戏只为了杀人,他习惯一开赛先用精准的枪法击杀己方的所有队友,然后再潜行、伏击射杀所有的敌人。在一个全速跑完要花将近四十秒大小的场地里,他可以在两分钟以内搜索并全歼八名与他拥有同样武装的枪手。


  而他杀起人来,那股顺畅雍容。


  五月梅雨季将来之前,公寓里白蚁成灾。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和父母曾经住过木造的老房子,每年春夏之交我就像猎杀蚊子那样扑打白蚁。牠们飞得慢、体积大、打扁了也没有沾黏手掌的黏液,又十分扰人视线,因此我小时候总记得有一个“白蚁的季节”。搬进这栋公寓之后,全钢筋水泥造的房屋,除了迷路飞进来的几只,已忘记这种昆虫的存在很久了。


  然而此刻,现在的我早过了玩弄小虫的年纪了。我在网络上买了几种熏药,在楼梯转角装了几座电蚊灯,假日招集住宿的男生们和我一起修补门窗墙脚的破洞。但这些努力的效果却很糟糕,每天早上客厅与楼梯间的地板蚁尸堆成一层薄薄的毯子。小莉和几个女房客每见到我一定抱怨白蚁有多恶心,见我也没什么办法,每晚在房间里就拎着嗓子发出绝望的抗议的尖叫。男房客虽然没说什么,可是见了面也全是在说:“今年这季节怎么了,该不会是要有地震了吧。”带女朋友回来的也几乎没有了。


  白蚁出现一个礼拜左右,几乎所有房客的BBS版都冒现了相关的文章watergate每天纪录他打死的白蚁数量,allways写给他女友的情书提及“我们以后要住在一间没有虫的大房子里>//////<>


  唯有q33ny只字未提。


  他继续没事人一般玩着杀戮的计算机游戏。不知怎么地,我竟能完全具体地想象他安坐在房间里,用任两只手指稳稳地夹掉一只只白蚁,表情安定而满足。


  就在我放弃想新的办法对付白蚁之后,雨没日没夜地下了起来。公寓才整修过没几年,下几阵雨也不至于有什么潮湿渗水,只是我平常以机车出入,大雨颇多不便,每每要看雨势稍弱才冲出去买几天的食物。就在超商放啤酒的冰箱旁边,我遇到了阿勋。我愣了一下,阿勋的肤色几乎白成了墙壁的颜色,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难以相信这种颜色可以出现在人的脸上。他和我同时拎了半打装的海尼根,才在冰箱边看到对方。


  “嗨。”他说,没有什么迟疑。


  “我不知道你也喝酒。”


  “很少,”他说,“不过今天……不一样。”


  我脑中迅速回转了今天的日期,以及昨天晚上读过的BBS文章。我记得有几篇记录某个游戏的战场信息,还用简单的线条绘制了简图,因为下雨,他没有去打工,也很干脆地翘了几堂平常就很少上的课。


  这才想到昨天有一篇文章,标题只有一个“?”符号,内文空白。通常这样决绝而彻底拒绝沟通的文章就是某些剧烈情绪的讯号。我小心翼翼地搭着话问:“心情不好?”还没等他回答,很快地补了句:“一起喝两杯,嗯?”


  阿勋的房间没有什么改变,只在角落多了一个半人高的瓦楞纸箱,看起来装着某种家具。我有一股冲动想问他对于白蚁的看法,但念头很快地消散。他笨拙地扯开拉环,啜第一口的动作有些犹豫,眉头苦苦皱起。


  同时,他又点开了“八年抗战”。在进入游戏画面之前的空档,他又喝了两口,颇有一点逼自己勇敢的意思。打开,他选择的是某场守城的战役。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关卡,通常的打法就是把短射程的轻步兵安置在坡顶,炮兵部队再堆成第二线火力,向着从山坡下仰攻的日军猛射就可以了。但是他今天的打法和之前完全不同,他把所有的重武器部队解散,换装为步枪与大刀,战役一开始,他也并不站在制高点组织火力网,而是全军立刻冲下山与日军蛮干。


  阿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不是从游戏里出来的,也许是鼠标,也许是手腕摩擦的声音。


  我有点不知所措。他的两支大刀队围住一支轻战车,花了三倍的阵亡人数才逼对方稍稍后退──而那是因为弹药用完了。上次他指挥的战役没有死半个人,这场则根本是失去理智的互殴。根本没有战术,没有思考,他用鼠标命令每一支部队死命地冲进对手的射程,吃一阵子弹,还一阵回去。


  他喝完一罐啤酒就顺手往地下一放,我安静地喝,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没办法说。我知道八成和chun0104有关,可是我不该知道的。


  沙沙声。轻物撞击的声音。


  是从旁边的瓦楞纸箱里来的吗?


  不知多久以后,阿勋“啪”地切掉电源。一打啤酒只剩下两瓶还没开封了,我不确定有多少是他喝的。


  我有些艰难地突破自己喉头的干涩,开口:“赢了吗?”


  他的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样怯软了。他脸颊潮红,垫着青白的底,是那种很不健康的颜色,也许是因为酒。


  他的声音就像碎散的沙:“他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接着说下去,阿勋听起来并没有等待我说下去的意思,他自顾自地端详着啤酒罐,仰头猛灌,“喀”一声呛到漏了大半罐在身上,一股麦汁的苦味张扬开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哎,没事……”


  “他不见了。”阿勋摇头,艰困地吞咽,“不见了。”


  我离开的时候,他趴倒在计算机桌前,喃喃地已不是在对我说话;或许也根本不是在对谁说话。我想他醉得差不多了,再待下去也不能做什么。而他房里那股沙沙声和他的细语交迭起来实在令人焦虑。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顺道扫清楼梯间和客厅里的白蚁尸体,有些虫只是断了翅膀,长得像过长霉坏的米粒在路上爬行。


  我查了一下,chun0104果然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在q33ny的版推文了。然而阿勋仍继续写文章,贴在BBS版上。这是要给谁读的?──难道他已经知道我在看他的版?他对我不停地说着不见了,是一时大醉,还是觉得我是可以相谈的知情人?


  就在五月底的某一天,q33ny在版上发了一篇文章:


  作者  q33ny(911)                                    广告牌  q33ny


  标题  垩观


  时间  Wed 17:46:42 2009


  ──────────────────────────────────


  一个什么也说不出口、也不必说的地方吗?


  可是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速来。


  ※ 发信站: 批踢踢兔(ptt2.cc)


  依据长期看版的经验,这种没有特定指涉对象的“你”是一种暗号,意思是:如果你就是“你”,则你一看这讯息就知道这些话是对你而发的,那是作者预期他的某位读者能够产生的默契。你知道,这很邪门,我全然无法解释,可是,我知道那篇文章是对我写的,他要告诉我一件事。


  然而“垩观”是什么地方?第一行又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一个地方,有关chun0104,有关阿勋自己的吧。我还在等待着那关于阿勋自身的核心叙述,那一定是一段一说出来就能够贯通阿勋整个人的文字。不像seesea的沙漠、allways的言情小说笔法那么单纯,那是阿勋每日辛勤贴文都说不尽的。我必须收集我所能得到的阿勋所有的话语。


  我上三楼,盘念着开门之后的说辞。棕色门板安静地掩着,伸手敲门,没有回应,“阿勋,在吗?”贴耳在门上,内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他的房间无时不响着的爆破与射击声响。


  一转门把,开了,“我进来啰?”


  长方形的房间,在门的对称方向是一扇双开的窗,窗口对着正西,夕照把房里的空气蒸得迟重缓慢。


  一眼过去还没见到阿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计算机开着,而阿勋躺在床上,端端正正地放置自己身体那样。


  我蹑足靠近床缘,阿勋闭眼沉睡,双手交迭胸口,床头柜有一残留水渍的玻璃杯。


  我跪下来把略歪的薄被扶正,看着他连夕阳也染不了色的白晰脸庞。他睡了,这一睡睡得很沉很沉,不再需要蜷曲着说话、行走,不再需要强迫症似地大量贴文,不再需要听到永不止歇的沙沙声。我拍抚他的胸口,“好好睡,晚安。”等他睡够了自然就会醒来的。


  从此之后,我待在阿勋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我使用他的计算机,登入BBS,查看其他房客的贴文,而q33ny的版陷入了奇异且前所未有的沉默,但我还是继续进出q33ny的版,我等待着也许会有人突然问一句:“你最近怎么不写了?”也许chun0104会出来推文,或至少留一下点经过的痕迹。可是右上角的数字恒常是1,意思是,除了我以外这里没有任何人。被沙沙声吵得烦闷难当时,我就随手挑一片抽屉里的游戏出来打,我打得糟糕极了,无可救药。


  有的时候我会走近去看看阿勋,在等待计算机暖机或者伸展酸痛的腰身的时候。他的脸白得不受光影影响,白天黑夜都一样,然而我觉得他的脸色竟有渐渐健康起来的迹象。我不会说,你知道,就是越来越像是安眠无梦的样子。他的头发持续地在生长,原本短而硬挺的毛束逐日软软趋倒枕头上。他的身形也有些我说不清楚的变化,有些地方膨胀,有些萎缩。


  我知道我勤跑阿勋的房间引起了房客的议论。从我一楼的住处上到三楼常常会遇到人,他们在版上或隐或讽地说“房东和三楼那个好像变得超~熟~的~”,我当然晓得那语气是什么意思。我并不生气,只是觉得枯索无味,他们仍然没有写出任何让我惊讶的东西,不像阿勋的叙述,总是充满暗语与无法穿透的东西。


  一天下午我在楼梯间遇到小莉,她用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柔软嗓音说:“房东先生,三楼的房间有什么这么好玩啊?”


  我闭着嘴走近她,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伸手在她腰际摸了一把。她惊叫一声退开,我冷冷道:“我也很想到你那儿玩啊,什么时候有空请我?”


  白蚁和梅雨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热的天气。我想着q33ny最后提到的“垩观”,我拿这个词在网络上反复查了几次,完全一无所获。我试着在阿勋的房间里找到一点线索,翻遍书架、衣柜与床底。当我解开瓦愣纸箱的时候,看见了令我几乎手足发软的景象。全是白蚁。全部是。半人高的箱子里装满了三分之二的白蚁,牠们爬在彼此身上,互相顶撞、踩踏、囓咬,发出轻物撞击的沙沙声。


  我惊恐地转头望向熟睡的阿勋。


  他难道会把什么秘密藏在这之下?


  除此之外,这房间已不可能再发现什么了。他的书架早就清空,除了少数衣服的商标字样以外,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文字。一场精心地对所有符号的毁尸灭迹。


  我没有勇气去动那箱虫,我怕牠们要是散出来,我就再也踏不进这房间了。我决定回到q33ny的版找线索。我想如果这一切都和chun0104有关,那我也许应当先注意他/她曾经推文过的篇章。


  这个念头之后,我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阿勋的房间一步。因为当我再进入q33ny的版时,我发现里面有几篇文章已经被删除到只剩下标题了。它们像是被施加了什么加密的保护禁制,我能够看到标题,但无法开启内文。起先是chun0104推文过的被加密,渐渐的连我前两天读过的文章也有些被锁了。


  这是有人在掩蔽这个版。


  我马上以最快的速度搜索整个版块。里面有大约四千篇文章,而对方看似是一篇一篇慢慢删除的,因此我要做的事情是和对方比快。我开启还能开启的,迅速复制,存回阿勋的计算机里。我没有余暇慢慢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四千篇文章都会消失殆尽。我嘴唇发白,手心沁着冷汗,像是在抢救某种崩坏中的考古遗址。阿勋的遗址。


  右上角的数字显示为2。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在──是他对文章动手脚的。是chun0104?


  我没有时间查证,抢救文章要紧。然而被加密的文章越来越多,点入这种文章,计算机要花一秒多的时间才能判定无法开启,再花相同的时间退出,点另外一篇。有连续十多次都落空的,让我沮丧得以为一切都毁了。有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敲门声,好像有什么人在门外大声叫喊,可是我把门锁得严严实实。


  最终我无力睡去,在那之前我抢下了将近一千篇文章吧。睡着是身体的意志,我没有办法,我几乎是不甘心地闭上眼,然后瞬间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下午,我被蝉鸣惊起,发现自己歪倒在床缘,视线前五公分处是阿勋的手肘。


  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了。


  我往计算机的方向挣扎前行,不小心碰翻了瓦愣纸箱。一阵令我反胃的大乱。我踩着蠕动的虫体,按开计算机。什么也不剩了,q33ny的个版有四千个标题,却没有一个标题能够按进去了。我在计算机前发了会儿呆,想不起来,我到底把抢下来的那些文章存到哪里去了。


  白蚁在整个房间蔓延,断翅和牠们浅褐色的身体在地上错杂铺开。天暗了,我打开小灯,在床沿坐下来。


  阿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个熟睡了十来天的人。他是消瘦了下去,当我握住他的手腕,我可以感觉到他的骨节,这是双反应敏捷、精准操控鼠标的手。然而他的脸色却像是个刚慢跑回来的人,肤白色底下潜着浅浅的粉红色。他的胸口缓慢地起伏着,没有梦的迹象,也没有苏醒的。


  一个什么也说不出口、也不必说的地方吗?


  所有的叙述都灰飞湮灭了。


  “不见了……”我对他说。


  我睡在他身侧,沿着侧脸,解开衬衫的排扣一路吻下去。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线索了,在一切叙述灰飞烟灭之后。关于阿勋的,q33ny的。chun0104可以毁掉所有文章,可是他/她没有办法像我这么靠近阿勋。


  白蚁集体起飞,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紧紧贴着他,比所有外在事物都能贴得更近,甚至容不下一个字。白蚁的翅膀洒在我们赤裸的身上,从此以后,再无其他掩蔽,再无其他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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