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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京生:八脉交会穴理论分析

 tjboyue 2016-07-28
作者简介:赵京生:知名中医学者,中国中医科学院教授。
八脉交会穴为经典针灸理论之后腧穴理论建构的代表,本文从学术发展角度予以分析,认为其理论本质是以奇经概括和解释正经腧穴主治特性与规律;突出的学术贡献在于揭示上下肢对应部位腧穴具有共同主治的规律;主要思维方法为同气相求。其有别于经典理论的特性,对思考不同经脉理论的解释对象、适用范围,腧穴特异性及其经脉关系等问题颇具启发意义。同时指出八穴与八脉的对应关系,也有较强主观规定性。
    八脉交会穴理论,是《内经》之后出现的新腧穴理论,内容完整而特点鲜明,包括腧穴的部位、取法,主治病证及其特性归纳与原理说明、应用方法等内容。其腧穴主治的详细具体(包括数量统计)前所未见,后人对其应用发展,如灵龟八法、飞腾八法、主治补充、方法阐发等,除五输穴外也无同类可比,堪称八脉交会穴系统,为经典针灸理论之后腧穴理论建构的典型代表,对了解前人总结腧穴主治规律、形成理性认识的思路方法,有“样本”价值,富有启发意义。笔者在以往研究[1-3]基础上,主要就其理论内容的本质、意义、问题及启发等做进一步分析。
文献载述
    八脉交会穴内容出自元代窦汉卿撰《针经指南》,集中于“定八穴所在”一节,包括八穴之名称、归经、定位及取法,每穴主治证及数量,每对穴配合用法。《针经指南》最早由元代窦桂芳与其他三书以《针灸四书》为名刊印,今只存残本。明代《普济方·针灸门》几乎收录《针经指南》全部内容,在“定八穴所在”之前有“八穴交会”一节,言明八穴所通奇经(关系),以及每对穴共同主治的脏器与部位,即“公孙(通冲脉),内关(通阴维),合于胃心胸……”。
有关八穴与奇经的关系,其实在元代王国瑞编撰的《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中即有明确载述,如在“六十六穴治证”节分别言及列缺通任脉、后溪通督脉、内关通阴维、外关通阳维、临泣通带脉、公孙通冲脉、照海通阴跷、申脉通阳跷;在《一百二十穴玉龙歌》节注云:“内关……名阴维穴,禁灸。应照海穴。”明代刘纯《医经小学》卷三有“经脉交会八穴”一节,以歌诀形式表达这些内容,即“公孙冲脉胃心胸,内关阴维下总同……”,后被徐凤《针灸大全》收录于“窦文真公八法流注”专卷(卷四),称“八脉交会八穴歌”。李鼎先生认为,窦氏在撰写《标幽赋》时“已完全确定八穴与八脉的结合”[4]。
    综上,窦氏《针经指南》中应已言明八穴与奇经关系。
理论本质
1
以奇经概括和说明正经腧穴主治特性及原理
    经脉在针灸临床上的意义,是根据经脉的循行联系部位和器官、所主病候,来辨别病证所关涉经脉,指导选经用穴,说明治疗原理。八穴通奇经,临床意义也是如此,只不过在腧穴与经脉的关系上更加复杂,即正经之穴从与本经的关系,进而到与某一奇经的关联。通过这种与奇经的联系,概括、说明腧穴的主治范围、规律特点。所以,八脉交会穴理论的本质特点是,借助奇经来论说正经腧穴的主治特性及其原理。吴昆谓“其分主八脉而该乎十二经也”(《针方六集》卷二)。

    那么,正经十二与奇经八脉之间怎样建立对应联系?其理论建构的思路,古文献几乎没有说明。八穴之中,申脉、照海二穴为阴阳跷脉所生,这在《甲乙经》中已经明确;所余六穴,有四穴原本为络穴,李鼎[5]即从其络脉循行解释与奇经的联系,而临泣、后溪二穴则从正经循行解释与奇经的联系。分析八穴的经脉关系,古人可能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见表1)


   表1显示:①每对穴所通奇经都是由一条躯干脉和一条四肢脉[6]组成。②所及经脉的阴阳属性,为两对阳脉穴和两对阴脉穴。③两对手足阳脉皆为同名经,而两对手足阴脉则不同;所及经脉的分布区域,前者(少阳、太阳)偏外侧(阳),后者(太阴、厥阴、少阴)偏内侧(阴)。④对穴合治的部位及脏器偏于身半以上。提示,一方面,四对穴的经脉关系相当严整,八脉交会穴的理论结构是颇具匠心的建构结果;另一方面,不够“规整”之处(如第3点,分析详后)或有另外因素。

    其理论结构关系中还有明显“硬伤”。如阳脉穴临泣所通之带脉,于腰腹“回身一周”而横跨阴阳两个区域,本无阴阳偏性,但在这里显然是作为阳(脉)之属性。因临泣穴归属足少阳经脉,而奇经之带脉的交会穴(侧腰腹部之维道、五枢、带脉)都属足少阳经脉,这应是其主要依据。尽管这主要为了说明临泣穴主治胁腰胯部病痛,但是,与一般对带脉特性的认识并不一致,如《灵枢》中带脉作为足少阴之经别循行所及(“足少阴之正,至腘中,别走太阳而合,上至肾,当十四顀,出属带脉”),杨玄操释带脉功能(特点)“带之为言束也,言总束诸脉,使得调柔”(《难经集注·二十八难》)等。临泣穴的主治病证,《针经指南》以外经病为主,此与带脉病证以腰腹、前阴和妇科病为主的认识,如《难经》“带之为病,腹满,腰溶溶若坐水中”,《脉经》中带脉诊候“左右绕脐腹腰脊痛,冲阴股也”(卷二“平奇经八脉病第四”),“苦少腹痛引命门,女子月水不来,绝继復下止,阴辟寒令人无子,男子苦少腹,拘急或失精也”(卷十“手检图三十一部”),及《标幽赋》概括于阴脉范围内及所主内脏病特点“阴跷阴维任带冲,去心腹胁肋在里之疑”等,也不尽相合(《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注解标幽赋》从阴脉解释:“带脉起于季胁下一寸八分,周回一身,与任脉同治阴脉之海也”)。因此,八脉交会穴作为经典理论之后罕有的对腧穴主治的规律总结、理论提升,所论八穴与奇经关系也不无牵强之处。
     以通八脉解释八穴主治,对奇经这种用法的本质意义,极少见有探讨。实际上,八脉在这里只是概念借用,并不完全是其本身临床特性的直接体现和理论运用。
2
提示腧穴部位与主治相关的规律
    八脉交会穴为十二经脉在手足腕踝部的八个穴,分作四对,每对穴为上下肢各一穴。这些腧穴的所在部位或经脉,呈现上下对称或对应的特点。具体来说,阳脉穴是两对同名经穴,即后溪与申脉为手足太阳经,外关与临泣为手足少阳经。阴脉穴虽然不是同名经穴,但列缺在桡骨茎突部、照海在内踝部,二穴部位明显对称;公孙所属足太阴经在足部分布于足厥阴、足少阴之间,与内关之手厥阴经的居中分布特点是一致的[7]。所以,四对穴中,临泣与外关、后溪与申脉为同名阳经,公孙与内关实为对应区域性质(实属同名阴经分布特点[7]),照海与列缺为对称部位。   
    每对上下肢穴之间相关性的另一体现,是所主治的病证大多相同或相近。而这种(腧穴)主治共性的基础,就是上下肢对穴所在之处的对称或对应。因此,八脉交会穴反映了腧穴的部位与主治之间存在极其密切的关系,是对新经验认识的一种理论提升形式。
    综上,八脉交会穴在十二经脉腧穴通奇经的理论形式下,以上下肢腧穴的主治病证相关和对穴配伍用法,体现了对称或对应部位腧穴具有主治上的共性,揭示了腧穴主治与部位相关的规律。对认识、发现和总结腧穴主治规律有重大价值。
理论意义
1
腧穴理论建构的创新贡献
    腧穴按照某种共性分类,即为类穴。这种共性主要为腧穴在主治作用或病证(特点)上的一致性,也就是说,类穴是具有某种主治共性的一类腧穴。对其共性的原理说明,形成一种腧穴理论,其中蕴含着对某种腧穴主治规律的理性认识。因此,类穴是前人对腧穴主治规律性的理性认识和理论总结。大多数类穴形成于《内经》,以后相对较少,且一般都缺乏理论性内容,如《难经》之八会穴、《甲乙经》之郄穴、《千金要方》之十三鬼穴,以及华佗夹脊穴、四关穴等。唯有《针经指南》之八脉交会穴,建立了相应理论。可见,对腧穴主治经验的理论提升,主要集中于《内经》,此后,首推八脉交会穴。
    对八穴与奇经的关系,窦汉卿以“交经”“交会”表达,李鼎[5,8-9]认为其源在交会穴。《甲乙经》载有大量交会穴,绝大多数都位于躯干和头项,极少在四肢。这些穴是数条经脉的交会处,因而与数条经脉都有关联。八穴与此不同的是,皆在四肢,除照海、申脉外并不在穴位处与奇经交会。腧穴与经脉的关系,《甲乙经》所称头身部腧穴与经脉“之会”,如中脘穴为手太阳少阳、足阳明脉之会,对其主治胃肠病三焦病具有说明意义。八穴通奇经之说的意义与其相似,如果说前后二者之间有所关联,应该主要在这层启发意义上。
    八脉交会穴的理论构建,方法上虽然仍是基于腧穴与经脉之间的联系,却突破了腧穴的经脉归属关系,而将奇经与正经腧穴联系起来,以奇经说明正经腧穴主治的特性及其原理。这种前所未见的理论形式,后人怎样认识?这可从有关称谓上略见一斑,如王国瑞在《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一百二十穴玉龙歌》注解内关穴:“名阴维穴”;徐凤《针灸大全》始称“八脉交会八穴”,李梴《医学人门》中则径称“奇经八穴”。从针灸学术发展角度看,八脉交会穴标志着腧穴理论建构的一种突破出新,而另一方面,以经脉循行联系说明腧穴主治的这种理论建构方式,至此也已是绝唱。
2
选穴配穴原则方法的丰富发展
    对腧穴“配伍”,初时主要从《难经》五输穴五行生克着眼,元代杜思敬辑《洁古石岐针法》(《济生拔粹》卷二)有“经络腧穴配合法”一节[10],角度即是如此。
     八脉交会穴,在运用方法上,有左病取右、右病取左之部位对应的影子,八穴从左右对应部位扩展至上下肢对应部位,丰富和发展了选穴配穴的原则方法,为后人所称道。如李梴《医学人门·子午八法》卷一:“此八穴配合定位刺法之最奇者也,是故头病取足,而应之以手;足病取手,而应之以足;左病取右,而应之以左;右病取左,而应之以右。”吴昆《针方六集·窦太师标幽赋吴注》卷二:“窦公所指八法,开针家一大法门,能统摄诸病,简易精绝”。
    八穴作为配穴运用方法的影响,最旱在元代《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中有较全面反映,也有所发展,如“穴法相应三十七穴”[7];在该书中还有更多反映,如“天星十一穴歌诀”也是配穴,以及“拦江赋”等[4]。
理论缺陷
    对于腧穴主治来说,经脉理论和腧穴理论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前者主要关涉主治的说明,后者主要关涉产生主治的基础。八脉交会穴理论,只说明了八穴主治特性及原理(奇经联系),没有解释八穴的部位与主治的内在关系。
    所建立的八穴通八脉理论,各穴所通奇经并不同,而每对穴有共同的主治,也就是说,对同一主治,二穴是以不同奇经解释的,如:内关以阴维、公孙以冲脉来解释主治胃心胸的特性(具体病证,如内关主治食膈不下食、泄泻滑肠,公孙主治食隔不下、泄泻不止)。以此来看,八穴与八脉的对应关系,有较强的某种主观规定性。此外,照海和申脉,本属跷脉,后归人足少阴、足太阳经,对这种一穴同属二经的性质缺乏适用理论范畴的清晰界定,在八穴理论中实际是利用其同属两经的性质,说理不免随意。这些都影响奇经作为对穴相同主治经脉基础的理论严谨性。
    上述分析,并非苛求古人,而是为了能较全面认识八脉交会穴理论,清楚了解其解决的及尚未解决的问题,在针灸理论建设中有所借鉴。
引发思考
    八脉交会穴有别于此前的尤其经典理论的特性,也使我们有了一个观照经络腧穴理论的新视角,启发思考新问题。
1
关于腧穴、经脉的特异性及经与穴的关系
    (1)腧穴主治范围的扩大,以致借助奇经说明之,从腧穴主治作用的角度来看,亦即腧穴特异性愈来愈不明显。例如,列缺、照海的主治病证已经超出其所在经脉的循行分布及主病范围。那么,怎样认识以主治范围反映的腧穴特异性?是否普遍存在?
    (2)以奇经解释正经腧穴主治机制,是否反映出十二经脉对其腧穴主治的说明作用有所局限?即随着针灸临床腧穴主治发展,八个正经经穴的主治超出了正经主病范围,十二经脉在解释经穴治疗原理上力有不逮,原有说理方式不足以说明新经验,因而另辟蹊径,引人奇经予以说明。比如内关、公孙都是络穴,各自主治胸腹病证,本有络脉循行说明之,而八脉交会穴代之以冲脉、阴维脉,提示(至少其理论创建者)认为此前的经脉联系不能完全适用于新增主治。
    (3)经脉建立在腧穴基础上,如果腧穴特异性有疑,那么,腧穴与经脉之间的关系就不稳定了。合理的解释、推论是:经脉理论(循行分布、脏器联系等)、经脉与腧穴关系(如归经等)的产生,基于、适于当时的腧穴治疗经验及规律内容,即这些理论本身有其适用范围,具有一定的历史性,不一定能完全涵盖、用于后来发现的一些腧穴主治特点和规律,也就并不具有普适性。《内经》之后的腧穴分类归纳,就基本上离开了经脉角度。这或许有助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在经络和腧穴方面,经典之后针灸的丰富发展主要在腧穴及其主治病证的增扩,而经络理论陷于停滞。针和穴是后世针灸医籍内容的主要丰富方面。
    所以,八穴通八脉之说,提示了十二经脉理论的意义有自身限域,不应无限放大其理论统摄性。那种认为所有针灸治疗规律都能以既有经脉理论涵盖和解释的认识是肤浅的,应该认真研究、着力搞清不同经脉理论的解释对象、适用范围。
2
关于传统针灸理论形式与科学内涵
    怎样才能科学认识、正确解读传统理论形式下的本质内涵,发掘所蕴含的针灸治疗规律?
    (1)以奇经解释上下肢二穴的配伍原理,仍有以经脉循行联系说明机制的影响,反过来,也可以从中体会到经脉循行联系的实际/本质意义,是以之说明腧穴主治的特性、原理。就以“脉”释穴这一点而言,八脉交会穴理论的说明形式与十五络脉/穴类似。如果今天的认识仍止步于“理清”、阐发、完善八穴的正经奇经联系,满足基于此的“机理”,就颠倒了认识方法,不能深入本质所在。
    (2)上下肢二穴的主治共性和配伍用法,提示的是腧穴主治与腧穴部位之间关系的规律,这是其科学价值所在。古人如何思考和表达这类经验感知的共性?其中的一个重要思维方法就是“同气相求”。这种思维由来已久,《周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庄子·渔父》:“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张介宾在《类经·阴阳类·一、阴阳应象》卷二说:“盖阴阳之道,同气相求”。手足经脉的四组对应腧穴的经验积累、规律总结,当有这种思维方式的内在影响。《医学人门·附杂病穴法》卷一曾指出“其八穴亦肘膝内穴。又皆以阴应阴,以阳应阳”。四对穴之同名经、对应部位/位置或区域,以本经和奇经表达出来。今人归纳窦氏八穴理论和《标幽赋》所论,“将八穴分属阴阳,分主表里,分治经络与脏腑”[11]。
结语
    《内经》《难经》经典之后,具有理论形态的腧穴治疗经验总结,首推八脉交会穴,在学术发展史上有标志性意义,但又是一个特例。作为类穴之一,其特别之处主要有三:①为上下肢配穴;②以奇经解释十二经腧穴的主治规律;③由原理和运用构成,具理论指导临床的较完善形式,为类穴理论中所仅见。八脉交会穴的学术贡献主要有二:一是总结上下肢对应部位腧穴具有共同主治的规律;二是建立以奇经解释这种规律的理论而指导运用。对今天深入思考经脉和腧穴在理论及实践上的本质意义,启发总结腧穴主治规律等,有着多方面的价值。
参考文献
[1]赵京生.针灸经典理论阐释[M].上海: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2000:105-107.
[2]赵京生.八脉交会穴概念术语考[J],中国针灸,2012,32(8):747-751.
[3]赵京生.针灸关键概念术语考论[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2:235-240.
[4]王罗珍,李鼎《奇经八脉考》校注[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146-147,156.
[5]李鼎.针灸学释难(增订本)[M].上海: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1998:95-96.
[6]赵京生.经脉系统的重构[J].中国针灸,2013,33(12):1099-1102.
[7]赵京生.另一种对称—论腧穴部位与主治关系的规律[J].中国针灸,2005,25(5):366 – 368.
[8]李鼎,王罗珍,李磊.子午流注针经.针经指南合注[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8:187.
[9]李鼎.针灸学释难(重修版)[M].上海: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2006:112.
[10]黄龙祥.针灸名著集成[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390.

[11]黄建军.窦默的穴法理论特色探析[J].中国针灸,1995,15(1):44-45.


本文原载于《中国针灸》2016年3月第36卷第3期,由作者授权本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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