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既然说了是故事,就别再追问我是真是假。
我2004年2月29号那天来到了北京,当时应聘的是一家杂志社编辑,上班没都久主编说我的专业能力不太行,当着我的面说,如果找到了合适的人就会把我开掉。 那个阶段我压力很大,一直掉头发、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从公司宿舍赶出去,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去哪。 当时我拼了命地接兼职,为的就是可以多存点钱早早搬出去。
那年8月,我终于在北五环找了一个房子住了下来,全部的行李只有一只皮箱,还有老妈临行时逼我我带上的狗皮褥子。 我选择住在这儿,是因为当时认识的一个画画的妹子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她和几个男同学住在一起,家里有两台电脑,我没事儿可以去那儿蹭电脑写稿子。 那个女生很好相处,同住的三个男生人也不错,他们四个当时都没工作,还没钱,每个月我开了工资就会请大家吃上一顿,借以还我去蹭电脑用的人情。
东北人习惯把谈朋友叫处对象。 我那时处了一个对象叫小白,是个业务员。 底薪很少,但人却很要强。 我去过小白住的地方,在白石桥租的一个地下室,上下铺,和一堆人窝在一起。 小白说,因为床铺是按天付费的,所以住的人流动性很大,几乎不敢把任何东西放在床上,很怕一转身就丢了。 我说,要不你搬到我那去住吧! 小白说,你那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等我开了一个大单后再搬出这里。
我那时很穷,唯一能想到赚钱的办法就是写字儿,广告、软文什么都接。 很多这种活儿被挂在文字圈儿的论坛上,大部分是经过抽成的二手活儿,不过我不介意,只要开钱快,不是骗子就好。 后来有个朋友介绍我去一个报纸写网友故事,一篇一百块,我写的特别开心。 但编辑说主编不让总刊登一个作者的稿子,于是我开始换不同的笔名和写作风格,就为了赚那一个月四百块的稿费收入。
那时我所有的稿子几乎都是在前楼那个女生家,用人家的电脑写出来的。 每次去的时候也要看看人家是不是在忙,如果对方在用,我就先构思一下故事,等人家用完了赶快借用一下。一般一个小时就能写完一个故事,校对之后发给编辑。 有几次周末小白住我那儿,看我一直很晚才回来,就说,等以后有钱了,我们也买个电脑吧!我边换鞋边说,嗯!买!而且一定要买台笔记本,哪怕二手的也成。
9月的时候,我接了一个给儿童插图上色的活儿,20一张,一共200张20天交货。 白天在公司不敢画,怕被老板发现会直接开除我,只能晚上跑到那女生家去画,熬到凌晨五点才画完三张,睡两个小时就要起床去赶地铁上班。这样的日子我硬撑着熬了两周,黑眼圈熬出来不算,整个人感觉也只剩下半条命,稍微跑几步就心跳过速,呼吸困难。
后来那女生实在看不下去就说,我帮你吧。 我说,不行不行,用你家电脑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能让你再帮忙呢! 她说,这样吧!我白天帮你把底色铺好,之后调色和加阴影你自己做,我不分你的钱,纯帮忙可以么? 这句话的后半句击中了我。我真的很需要钱。 我把文件发给她,连句感谢都说不出来,因为我害怕一开口就会先哭出来。
那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女生把自己的几个室友也叫出来一起帮忙,我们四个人轮班去睡,画了整整一夜,才勉强能赶得上按时交稿。 凌晨四点我画累了去阳台抽烟,看着圆圆的月亮,忽然很想许愿说,请让我明天出门就捡个笔记本电脑吧!这样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交货前的最后一晚,对方发短信说临时还要加一张图,让我画完之后直接去西直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刚准备出门,小白就突然见回来了,平时不是周末一般小白都不会来找我。 小白明显是喝多了,满身酒气,还带着一脸莫名的笑。 进门之后小白就直奔马桶吐了,然后在洗手间里哈哈大笑说:我就说我可以签一个大单吧!你们谁都不相信!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的本事! 之后是一阵凄厉的大笑,那笑声仿佛要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以示痛快。
我收拾完卫生间,用毛巾帮她擦了擦脸,她忽然抓着我的手说,别离开我好么? 我说,我这不在这儿么?你乖乖睡觉,一会我把最后那张图画完,就可以领钱了,等天亮了咱们就去买笔记本好不好? 她依旧死死抓着我的手说,别走,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仿佛抽走了手,就被抽走了最后的生命一样。 我关了灯,任凭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开始平稳,然后低头看看手表,心里盘算着画完那张图要多久。 我试着慢慢把手抽走,为了怕吵醒她,我把拖鞋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卧室,忽然小白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以为是她醒了,一只脚停在空中没敢落地。 接着我听到她开始模模糊糊地说一些话,激烈地扭动身体,我唯一听得比较清楚的一句是,不要,吴总!你不能这样……
我忘了那天我用了多久才改完那张图,只记得那女生说我一直铁青着脸,好像要杀人一样。 我去西直门交货,两个男生还不放心一定要陪我去。 我当时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胸中一团怒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来交货的是个胖子,拿了光盘,塞给我一沓钱。 我当着他的面数着,四千块不多不少。 转身我去必胜客,点了一个最大号的披萨,那时候十三号线的末班轻轨收车早,我对那两个男生说,没事儿!兄弟们!咱们今天打车回去! 从西直门一直到霍营,115块,等于五张插图,两个半的通宵夜晚,但此时我却觉得无比痛快!
回去和所有人庆祝,开啤酒,吃披萨,热闹了一番之后,大家就都回去补觉。 我坐在客厅喝着啤酒,不敢回家。 因为我不知道回去应该怎么去面对,我也不知道我要不要开口问清楚,我更怕问了之后自己是不是还能承受。
那之后几天就是国庆长假,小白回了老家,我则窝在北京,昏天黑地的睡了两整天。 我们两个就好像约定好的一样,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都绝口不提。 我把手里的钱规划了一下:去掉到年底的房租还剩下1600,想着马上就要过年了,是不是应该先留下点钱给老妈买点东西。 这样的话,笔记本就只能往后再等等了。 人活在这个社会上,总要变得现实。
十月底小白辞职了,搬来和我一起住。 她又提起买笔记本的事儿,我就实话实说了,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但我觉得那笑容冷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她没有再找工作,说打算休息一下,而且年底工作不好找,索性就等春节之后再说吧! 我也没有催她。 我们假装像一对儿普通的小夫妻一样,过了一周洗衣做饭的日子。 那段时间她常爱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就是努力干活,拼命攒钱,然后在北京结婚,买房子呗! 每次她听我说这话,都会呵呵地笑,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 十一月初,她说她要先回老家,预备过年,等春节之后再回来。 人少年时代谈恋爱特别容易矫情,容易把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依依惜别的场景都演一遍。好像不这样就对不起自己的人生一样。 那一年杨臣刚的《老鼠爱大米》特别流行,哎呦那个酸! 但那时候觉得这首歌特别适合表现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那种情绪。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们的拥抱频次特别频繁,就差要变成连体婴了。 当时北京初雪过后,我从背后环抱着她在阳台看鸽子。 我哈出一口冷冷的白气,还是问出了心底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小白,你还回再回北京么? 窗外,一群鸽子拍打着翅膀扑棱棱飞过,小白始终没有转过脸,也没有回答。 12月24号,平安夜。 感觉分开一个月,却很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短信的几句干嘛呢、吃了么?就宛如例行问候。 那时候手机话费特别贵,我们都舍不得打电话。 平安夜那天我实在忍不住,就买了一张电话卡,站在街头的冷风里拨通了号码,背景是满街热闹的灯火和成对儿的情侣。
就好像又退回到了陌生人的位置。 客气的寒暄,顿点一般的沉默,然后她最终还是缓缓开口说:我决定还是不回北京了。 啪!一枚烟花在我头顶炸裂开来,万紫千红。
啥?这边刚刚放烟花特别大,吓了我一跳,你刚刚说的我没听清…… 我说我不回北京了,我要在老家结婚,找个人嫁了。 你……你! 仿佛被成百上千句话堵住了嗓子眼儿,我想说,但却找不到一句合适可以反驳的词儿。 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 我懦夫?我只是不想像你一样在北京活成一条狗,你每天像狗忙着翻垃圾找吃的填饱肚子! 你知道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么?你连个笔记本都买不起还好意思说以后要买房子!我不想和你一样整天白日做梦,你醒醒吧!
啪!又一枚烟花在我头顶炸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放下传来嘟嘟声的听筒,慢慢蹲下身子。 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着这个人群满布喧嚣繁华的城市。 很高大。 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渺小,很无助。 我再见到小白,是在十二年以后。 2016年7月,她说她来北京,希望见我一面。 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换,收到短信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 我们像一对儿离婚之后再见的夫妻一样尴尬客气,倒是她的女儿一直在旁边嚷着要吃冰激凌。她的女儿六岁了,眉眼很像她。 她比过去胖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我们两个似乎谁都对眼前的菜没有兴趣。 她笑着说,你别怕,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有时候人总要见一面才能放下要不然总梗在心里怪难受的,我前段时间意外地看到你写的书,也知道你后来吃了很多苦,所以就很想见你一面,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我笑了笑,喝了一口水,岔开了话题,说起了前阶段北京的大雨,提醒她一会儿早点走,别又挨雨淋了。 她说,还好我住的近,宾馆就在这边隔壁,如果你有事忙的话你就先走也没关系。 我说,今天我换房子,在搬家,我爱人一个人看着我有点不放心,如果这边差不多了,那我就先走了。 她起身叫醒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女儿。 女孩睡的很沉,完全不想睁眼,她求助一样看着我说,能麻烦你帮我把孩子送到隔壁去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不太会抱小朋友,尤其是一个熟睡的孩子。 只能公主抱的姿势手忙脚乱的出门。 出了门口开始落雨,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孩子本能的伸出手挽着我的脖子,躲在我怀里。 那一瞬间的接触,就像启动了人生的走马灯一样。 我想起许多年前我们在天台一起看鸽子。 许多年前你帮我洗袜子。 许多年前我嘴角粘着香烟在你耳边说,我爱你。
想起那个已经尘封的平安夜,自己蹲坐在街头的电话亭边哭了一个小时。 想着当年的自己对着那片灯火大喊着说:我一定要在这里留下来! 我一定会出人投地给你看! 我一定要让你看到,迟早有一天这灯火里会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是我的!
我想起那年的圣诞节一早,我冲到中关村的电脑城,对着老板说的第一句话是:老板,请帮我挑一台笔记本。 我只付得起两千八块,所以请帮我挑一台二手的笔记本。 回家之后开机的那个刹那,就突然哭了起来。
原来拥有和失去,同样都容易让人热泪盈眶。
最后,为什么我们没有在一起? 是这个城市太大了么? 是生活太辛苦了么? 是追逐的过程太漫长了么? 是我们总是在计较得到与失去,对未来没了信心了么? 这个问题十多年之后我也没有答案。 这一次,我没有哭,脸上都是雨水。 送一首歌,给这样的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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