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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彦妮:叠累层积的画意

 真友书屋 2016-07-29


沈周《庐山高》

 

明成化三年(1467),四十一岁的沈周为他的老师陈宽祝寿,特意作了《庐山高》。陈宽,字孟贤,吴县人,是明初以经学著名的大臣陈继(嗣初)的次子。陈继没有参加过科举,是由于学问方面的声望被阁臣杨士奇举荐入弘文馆,授翰林五经博士。陈宽和他的弟弟陈完(孟英)也都没有参加科举,却有诗文学行方面的声誉。宣德七年(1433)夏,陈继以老病缠身为由,向皇帝请求致仕,得到批准。于是陈宽随父亲从北京返回吴县。由于陈宽在当地已有一定的名望,所以“士林争延师席,以不得为歉”(陈完《仲兄醒庵先生墓志铭》)。沈周的父亲沈恒(恒吉)、伯父沈贞(贞吉)曾做过陈继的学生,或许是由于这个交情,所以沈周能够在士林争相延请的情况下跟从陈宽学习。和沈周有师生之谊的文徵明说:“石田先生风神玄朗,识趣甚高。自其少时,作画已脱去家习……至四十外,始拓为大幅,粗株大叶,草草而成,虽天真烂发,而规度点染,不复向时精工矣。”(《甫田集》卷二十一)这幅《庐山高》不仅作于沈周画风发生转变的时期,更是沈周尝试巨幅山水的例证,所以在今人的沈周绘画研究中占有重要一席。

沈周在图上题《庐山高》诗:

……陈夫子,今仲弓。世家庐之下,有元厥祖迁江东。尚知庐灵有默契,不远千里锺于公。公亦西望怀故都,便欲往依五老巢云松。昔闻紫阳妃六老,不妨添公相与成七翁。我尝游公门,仰公弥高庐不崇。丘园肥遯七十淫,著作搰搰白发如秋蓬。文能合坟诗合雅,自得其乐于其中。荣名利禄云过眼,上不作书自荐,下不公相通。公乎浩荡在物表,黄鹤高举凌天风。成化丁亥端阳日,门生长洲沈周诗画,敬为醒庵有道尊先生寿。

沈周在诗中将陈宽比作孔子的学生仲弓,当然是因为他的“德行”,相应地,《庐山高》的整个画面和构图也在追求一种稳定与大气。沈周的关注点在前景的人物和中景的瀑布、绝壁,而整个山被悬挂瀑布和深潭切成不相等的两个部分,左边山体只露出窄窄一条,伴随着瀑布一路垂直下来,右边的山体占据了大部分画面,先是溪流岸边的崖壁,然后一段显示受光面的斜坡,重心渐渐偏向左侧,直至瀑布的源头,两侧的山体在此相交,再向上则是山顶部。人物背后的整个山呈金字塔状,视觉上十分稳定,同时略微偏离中轴线的主山山头,也避免了僵硬呆板。在金字塔的底端,就是画的主人公陈宽的化身,一个四分之三的人像,拱手侧立于松荫之下,面对着逝者如斯的流水。

瑞典汉学家喜龙仁(Osvald Sirén)在他的巨著ChinesePainting: Leading Masters and Principles中的明代部分提到沈周这幅《庐山高》,但并不抱特别欣赏的态度,他指出从这幅作品中能看得出来沈周下了很细致的工夫去描绘溪流、山石、林木等,但是由于山体不见了王蒙式的“龙脉”等,整幅画失去了作品主题本该带出的浑成气韵。在列举另一幅学王之作后,喜龙仁敏锐地指出,“看来每当沈周尝试用巨幅来表现壮观的、繁复的、视野高旷的山景时,他就显得不太自然,他不太熟悉那些翻滚的群山、迂曲的河流等风景,因此他更愿意从近代名家中寻找模板”。这幅画的观感也正如喜龙仁对沈周的巨幅山水作品所作的推测,这个人物好像知道自己是观看的对象,所以也显得拘谨,不那么自然可亲,但是由于整个画面只出现了这一个人物,在他身后峰峦如聚,他的不自然正好造成一种庄严肃穆的距离感。

一幅送给老师的祝寿图,首先就会令人想到,沈周和陈宽的关系是怎样的?对文徵明深有研究的学者Craig Clunas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指出,沈周尊陈宽,同文徵明尊沈周一样,这种学生对老师的尊重(或遵从)是一个永不间断的文化传递与更生的过程(Elegant Debts.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4.)。不过就沈周这幅画的研究来说,常常有一种难以拿捏的分寸感:相比杜琼、刘珏等老师,陈宽并不是跟沈周交往最密切的一位,沈周和杜、刘的交往见诸各种文字、书画作品,杜琼的《杜东原集》也是沈周帮忙纂辑出版,那么面对《庐山高》这样一幅在形制、内容、感情上都不平凡的画,该在何种层面上解释这种师生关系?沈周这幅画当然有应景的成分,《庐山高》诗中对陈宽的赞美也有虚夸的含义,这些都毋庸讳言,但是传统诗文对主题的把握、对典故的选择、对情感的拿捏,都是一个“虚实相生”的过程,援引典故的意义不在于那些事迹多么久远,而在于证明古老的传统在当代依然鲜活,这恰恰是运用古老母题的迷人之所在。沈周在创作《庐山高》时,一定有一些现实的成分能够跟那样一种崇高的主题相对应,而这个成分却不一定要出自师生之情。

 

 

郑雅华在《〈庐山高〉解说》中已经指出陈宽的祖父陈汝言(惟允)和王蒙(叔明)之间有密切关系,沈周特意以王蒙的笔法绘庐山图为陈宽祝寿,自有很深的涵义。可惜太简略。陈宽的祖父陈汝言和王蒙关系亲密,世所共知。他们之间最著名的一则逸事是,洪武初年做济南经历的陈汝言去拜访做泰安知州的王蒙,王蒙有一幅费时三年才完成的泰山图,陈汝言用小弓将白颜色的画笔弹到画上,如同飞舞,将画改为雪景,命名为《岱宗密雪图》,并为陈氏家族宝藏近百年,沈周的同乡前辈徐有贞还曾见过这幅画(见都穆撰、陆采辑《都公谭纂》)。王蒙另外有一幅《为陈惟寅作山水》,陈汝秩(惟寅)是汝言(惟允)的哥哥。

事实上,陈氏家族是在元末兵乱的时候从庐山举家迁徙到吴中,张士诚割据两淮时,陈汝言在张士诚的亲信杭州守将潘元明府中做藩府参谋,受到重用。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潘元明率众投降李文忠,得到优待,陈汝言也被授官济南经历。洪武三年(1371),陈汝言即下狱被杀,身死家败。陈汝言死时,陈继刚出生十个月,他的母亲吴氏抱着他回到苏州家中,靠着剩下的二万卷书、二十亩菜地,独力抚养他长大。陈继跟从吴县本地的俞祯(贞木)、王行(止仲)等学者学习。洪武二十八年(1395)王行卷入凉国公蓝玉案被杀,建文三年(1401)俞贞木因靖难之役劝当地守官举兵而被逮至京师论死,这种师生关系随着两位老师的去世而不得不结束。此时陈继三十二岁,“时家贫甚,嗣初躬事农圃,以供祭养亲。时或读书,或援琴高歌,因以‘耕乐’自号。及筋力少衰,乃开门授徒,学者谓其善教,多从之。”(杨荣《翰林检讨致仕陈君继墓志铭》)

众所周知在明初,太祖朱元璋因为痛恨吴地士人支持张士诚,而对吴人进行过多方面的打击,包括课以重税、压缩科举名额等。陈继也许从未想过要参加过科举,也许参加过但没考上,也许根本没资格参加考试,这些都只是猜想。但是他的父亲、父亲的朋友、他的师长等多有因和朝廷扯上关系而丢掉性命,这种记忆大概对他早年的出处去就产生了很强的影响,“郡邑交章荐之,屡以目眚母老辞不就”(同上),直到洪熙元年(1425)五十六岁的陈继才应杨士奇的举荐入仕。这时的政治环境已宽松许多,陈宽在北京陪伴父亲陈继的时候也曾受到杨士奇的称赞,说他将来会“独步东南”,然而陈宽和他的弟弟陈完还是选择了山林这条路,亦似有家庭环境的影响。

陈完在《仲兄醒庵先生墓志铭》中追述家族的光荣,从宋代名门陈尧叟的同族,先祖永州推官陈和朱熹之间的交往,再到陈之子陈就学于朱熹,以及他们的曾祖父、陈汝言的父亲陈征向大儒吴澄学习等,陈汝言只剩下一个“济南经历”的头衔列名其间。历史的伤痛被叙述有意地掩盖,而且是一个只剩下光荣纪录的经学世家。陈完说他的兄长“先生性严毅,教训甚笃。……尝励后进曰:‘士而贫,多于工商而富。当以廉耻自重,不可干富者之门、升斗之粟’”,还说“初先生丧妻年未四十,诸孤无依,或劝其更娶,先生曰:‘吾见后母虐儿,忍令吾儿蹈之耶?’终不听,人皆义之”。似乎是一位有点迂、有点理想化的儒者。然而也提到陈宽“性好洁,所居必焚香。客至,瀹茗,论古今兴亡得失及时务之宜。其言虽简而察其贤不肖,遇之各尽其礼”,“好蓄古今书画、古器服、古名贤巾服,人望见之,皆曰:‘此东南大老也。’”陈宽身上这种以教书自养、以诗茶自遣的山林名士气又跟东南士林自元代以来的作风一脉相承。

所以,沈周这幅画不宜被视为单纯应景助兴之作,因为在诸多细节的安排上能看出是经过周详斟酌,例如以画作为寿礼,以隐士刘涣来比喻老师的人品,以暗示陈氏祖籍的“庐山高”为画题,以与陈宽祖辈关系密切的名家王蒙的笔法来创作,甚至在篇幅上“骤变”为巨幅,背后是陈宽家族几代人的立身遭际。相比沈周的其他老师,陈宽并不一定要对沈周有重要影响,因为他们本来就处在同样的文化传统下,分享着共同的历史记忆。

 

 

今天的人在提到《庐山高》的时候,都会注意到,沈周一生并没有到过庐山,那么,他对庐山的了解应该是得自哪些途径,庐山的意义在他那里究竟是怎样建构的,这是一个饶有意味的问题。学者Richard Edwards在The Field of Stone(《石田》)一书中强调了题画诗的意义,指出画面有上角的七言古诗《庐山高》的教化(didactic)本质,诗中涉及到一系列与庐山有关的道德楷模:传说中“五老”、高僧慧远、诗人陶渊明等。作者例举与庐山相关文化史,如六朝的顾恺之、鲍照,唐代的李渤、孟浩然、白居易,元代的赵孟、道士吴全节等人,他认为这些名人名行构筑出“庐山”的文化内涵,一方面,沈周无法回避这个背景,另一方面,他更主动与传统相关联,使这幅画的主题适合作为给老师的礼物。这种依托于绘画所属的文化背景来阐释沈周画意的思路,在今天已然成为共识,但在具体的论述中仍然需要更加细密的考据,使所谓的文化背景不单是一张遥远的布景,而是对作者和作品具有实在的影响力。

同沈周《庐山高》诗最相关的,应该是欧阳修的《庐山高歌》:

庐山高哉几千仞兮。根盘几百里,然屹立乎长江。长江西来走其下。是为扬澜左里兮。洪涛巨浪日夕相舂撞。云消风止水镜。泊舟登岸而远望兮。上摩青苍以霭。下压后土之鸿。……策名为吏二十载。青衫白首困一邦。宠荣声利不可以苟屈兮。自非青云白石有深趣。其气兀何由降。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这是欧阳修为自己的同年好友刘涣(凝之)所作。沈周的诗与欧阳修的诗,同题同体,有很强的呼应关系:

庐山高,高乎哉。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盘踞,岌乎二千三百丈之巃嵷。谓即敷浅原,嵝何敢争其雄。西来天堑濯其足,云霞日夕吞吐乎其胸。崖沓嶂鬼手擘,道千丈开鸿蒙。瀑流淙淙泻不极,雷霆殷地闻者耳欲聋。时有落叶于其间,直下彭蠡流霜红。金膏水碧不可觅,石林幽黑号绿熊。其阳诸峰五老人,或疑纬星之精堕自空。……

例如都是较为自由的古体歌行;内容上都是先述山景之美,再及隐士之德。尤其因为欧阳修在创作的时候以李白诗风为取法对象,沈周这首诗前半部分的写景也是颇有“仙气”。

欧阳修、刘涣同庐山的关系,见北宋人王偁《东都事略》:“刘恕,字道原,筠州人也。父涣,字凝之,举进士,为颍上令。以刚直不屈于上位,即弃官而归,家于庐山之阳,时年且五十。欧阳修与涣同年进士也,高其节,作《庐山高》诗以美之。涣居庐山三十余年,环堵萧然,饘粥以为食,而游心尘垢之外,超然无戚戚之意,以寿终。”

欧阳修身后,《庐山高》诗篇又衍生出许多文本和艺术。身为江西人的黄庭坚也很喜欢《庐山高》这首诗,不过他更侧重于对乡先贤的表彰,他曾经亲自去寻访过刘涣的故居,并写了《过致政屯田刘公隐卢》,表达世事变化之感。黄庭坚在《跋欧阳文忠公庐山高诗》中称赞刘涣的品德,说“刘公中刚而外和,忍穷如铁石。其所不顾,万夫不能回其首也。家居四十年,不谈时事。宾客造门,必置酒终日。其言亹亹,似教似谏,依于庄周净名之间。……起居饮食于庐山之下,没而名配此山以不磨灭。”认为刘涣作为一种道德象征,为士大夫的出处去就提供了楷模。黄庭坚之后的朱熹又有《祭屯田刘居士墓文》:“熹旧读欧阳子《庐山高》之诗,而仰公之名,恨生遐僻,不得一来仰其山之高,而拜公之墓也。”从自身的经历表明了一条从欧阳修之“诗”到刘涣之“德”的认识路线。于此亦可见,文学作品出来之后,部分地取代了史学纪录的功能,成为后人了解史事的重要途径。

《庐山高》也是书法家书写的对象,叶梦得《石林诗话》就记载欧阳棐请张举(子善)写《明妃曲》和《庐山高》的故事,而书法史上著名的“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也有《庐山高歌》书法卷。比沈周晚生约一百年的王世贞还曾见过这幅作品,其谓:“山谷此书,姿态犹存,而锋势都乏,岂石顽工拙之故耶?”(《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六“庐山高歌”条)虽是贬抑之语,可见当时那幅书卷仍流行于世。由上述线索可以看到,自从欧阳修的诗出来后,就部分地取代了史事纪录的功能,成为传播庐山和高士之德的主要载体。

除了书画文学这种传统外,刘涣与庐山的意义又通过历代的各种类书得到强化。例如较早的宋代章定《名贤氏族言行类稿》、谢维新所编《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元代的阴时夫、阴中夫编《韵府群玉》、明代凌迪知《万姓统谱》、余寅《同姓名录》、彭大翼《山堂肆考》,等等,都有和王偁《东都事略》所载差不多类似的段落,而且它们在剪裁王偁原文时,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漏掉刘涣“以寿终”这一细节。这样,刘涣与庐山——“理想的人格”与“理想的山水”之间的对称意义,又掺杂进了“理想的人生”(长寿)的意味。到了沈周的时代,关于“庐山高”与“刘涣”的各种描述都表现出这样一种共识:长寿的高士和引人入胜的名山之间有密切关联,这已成为一种常识。

诗歌、绘画、书法在各自的传统中层层累积、相互交融,发挥着实在的影响。如沈周同时代,李东阳为同僚大司徒孙交(志同)作《九峰歌》即是一例。孙交是安陆人,在当地名胜九峰山中修筑书房,自号“九峰居士”。正德六年(1511)左右,李东阳致仕归家,不久孙交也向皇帝请求致仕,李东阳于是在家中作成这首诗,并将作品传给当时有名的文士们共同唱和,包括无锡人邵宝(国贤)。七年之间,作品盈箧,乃结集出版,卷首有邵宝作《九峰歌序》,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说李东阳作《九峰歌》“视欧阳公赠刘凝之《庐山高》之作,可谓异世同心者矣”。

再如,文徵明也有《题庐山图》诗:

余为林师写《丘壑高闲》,用谢幼舆事也。而石田丈以《庐山高》赋之,辄亦赋此。壮哉庐山天下奇,瀑流千丈江弥弥。何人巨笔写奇秀,欧公昔赠刘君词。……已拟先生谢幼舆,故着逸士泉之湄。就中有理未可说,却被石翁加品题。惟翁自有王维笔,谓我解画欧公诗。由来绝唱不可和,况此粉墨那容追。秪应披雾见突兀,庶此峻拔如吾师。吾师真是刘凝之,我视六一无能为。凝之不作六一远,此诗此画谁当知。(《甫田集》卷二)

从他的诗序可知,这幅画的本意用是顾长康、谢幼舆丘壑事,来比喻林师之品节,画的题目原本是《丘壑高闲》,但是由于沈周的突然介入,故而将自己的题画诗临时改为《庐山高》,且诗中多次出现“欧公”“刘凝之”说法,又证明了沈周所作的《庐山高》也是继承欧阳修而来。从“丘壑高闲”到“庐山高”,可以直接替换而不必对画面作出改动,可见山水本无一定之规,画意才是理解画面的关键。而在共有的文化资源下,只要隐逸和名山相结合,就很容易踫撞出欧阳修《庐山高》的意义,同样的主题被反复地吟唱。

在此,我们可以看到欧阳修《庐山高》诗的“原型”(高士刘涣和名山匡庐)经过一般记录、文学、书法,再经过日用类书简化普及之后,成为后人进行再创作时不得不面对并响应的一系列传统。当然,这并不是沈周面对的全部,历代的庐山图、绘画技法和理念的演化也在另外一个层面发挥着重要的支配力,将沈周的《庐山高》对比十世纪上半叶的荆浩《匡庐图》,就知道这近五百多年的绘画史上发生过多么复杂与细致的改变。

 

 

沈周有一首七言律诗《江山胜览》讲述自己年老体衰,没有精力像少年人那样能够遍览名山大川:

满地桑蓬属少年,出门自赋远游篇。匡庐真面开屏玉,嵩华仙踪倚岳莲。野市谁家濯春酒,邻船何处访秋弦。老予牖下今头白,司马山川是梦缘。(《石田诗选》卷二)

的确,在好奇好玩的明代人那里,如果没有壮游的经历,人生总觉得有点缺憾。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庐山一如他在诗中所说的,是一种“梦缘”。但是,虽然没有亲自游历庐山,并不妨碍庐山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沈周笔下。明人张丑《清河书画舫》记载:“启南又有《庐山图》《庐山高图》《匡山秋霁图》《岚容川色图》,皆巨幅,妙绝可宝藏也。”更不妨碍他在诗中畅快地描述那些从未见过得景象。

除了题画诗《庐山高》之外,沈周还有长诗《为郭总戎题〈长江万里图〉》,也是讲一片未曾见过的景象:

元戎大开宝缯堂,紫锦荐几霞幅张。手披牛腰之甲卷,水墨迤逦踪微茫。我从鱼腹吊往古,灌口玉垒烟苍凉。青城雪山蔽亏处,导江之岷不可望。三水合流锦官当,三娥九顶递接翠。楼观缥缈天中央,渝涪城高宛相峙。嘉陵跳江吹枕榜,阵迹齿齿石作行。风云惨淡开瞿唐,黄牛滟滪难舟航。青天仰漏一线光,峡穷江广见汉阳,黄鹤赤璧相低昂。庐山五老天下观,顺流渐见迎风樯。大姑小姑交妩媚,何年争嫁彭家郎。三山九华连建康,南都宫阙何煌煌。大明定鼎龙虎合,万古巩固皇图昌。真州润州列两厢,金焦嶪嶻当喉吭。直吞天派纳海口,有若万邦来会王。……(《石田诗选》卷八)

这幅《长江万里图》的作者是谁,沈周没有提到,他只是按照那位郭将军的要求为画卷题诗。诗中由西向东介绍长江沿途景物,穷形尽相,历历在目,庐山当然也在其中。介绍的顺序实际上也是看画的顺序,作者对沿途是如此熟悉,读至一半,根本不会想到作者根本没有亲眼见过那些景物,等到“老夫困顿今白首,欲往游之无裹粮”时,才惊觉其“虚构”的成分。沈周也坦承他的诗是“捕影捉风消热肠”,那么在介绍这幅画时他怎样能做到如数家珍呢?

这幅图所描述的路线,大体上是明人余象斗《三台万用正宗》所录《两京十三省路程》第三十四号“大江源下水由夏港至无锡县”路线,其中多是类似于从重庆府经过一百里到木洞,再经过一百里到龙溪,再经过七十里到蔺市这样的纪录,但也有沈周诗中提到的成都府、重庆府、涪州、夔州、巴东县、荆州府等。对比沈周那篇摇曳生姿的七言歌行,这类实用参考书显得质木无文,几乎没有可比性,然而当文字的形式趋向一致时,这种界限就有点模糊。这部类书中收录有形式上很“文学”的《两京路线歌》:

两京相去几千程,我今逐一为歌唱。付与诸公作记行,南京首出龙江。舟到龙潭同一日,过却仪真问广陵。邵伯孟城相继觅,从兹界首问安平。淮阴乃是之名,前途清口桃源渡。古城下舟暂停,锺吾直河下邳转。新安房村离不远,仰望高高是吕梁。……巳日名四十六,江水湾上盘转曲。诸公于此之名,一路往来宜熟记。

两相比较可以看到,这同前述“知识”转变成“常识”是一样的过程,关于长江的地理知识随着人口流动、商业活动、水道交通、口耳相传等复杂的渠道,在这个时候已经变得像是“常识”,沈周的题画诗亦不妨视作一种由已经成为“常识”的典故导引下的长江名胜路线图,甚至可能也是这幅《长江万里图》的未知名的作者在作画时的依托,只要他画出个别标志性的景物,沈周在看画的时候就能够“按图索骥”。因此,对山水的描绘和辨认都可以依靠那些常识化的景象来做到,具体的山水同想象的山水相通起来。

与沈周《庐山高图》相反的是文徵明的次子文嘉所作《仿沈周庐山诗画》,在题画部分先全录沈周诗,随后自题:

此图旧在吴中,余屡见之,爱其笔法之妙,因仿佛为此,殊愧不类也。万历丁丑三月既望,并录其诗于上云。茂苑文嘉。

从中可知,这幅画作于万历五年(1577),时文嘉七十七岁,文嘉作为画家的创作生涯似乎开始颇晚,以至于现存作品大多属于六十岁以后。相比沈周,文嘉是实际到过庐山的,他有《望庐山》七律:

长夏舣舟谢子港,正见庐山水面横。隐隐香炉浮紫翠,茫茫彭蠡荡虚明。云烟谁辨东西寺,道路孔悬去住情。三日舡头看不厌,兹游真足冠平生。(《文氏五家集》卷九)

他的诗集中还有七言绝句《快阁》、五言绝句《滕王阁》等,都是江西名胜,故而他对庐山的印象可能也是这次游历所得。

这幅画的问题是,虽然说是“仿沈周”(而沈周实际上又是仿王蒙),但是从观感上却很不相似。撇开专业的技法不谈,文嘉的画中人物众多:前景松树下有一位策杖老者,一位背对观众朝向老者的年轻人,另有两位仆人;其左侧上方的中景是跨越瀑布的拱桥,三个骑马的人和一个仆人沿着山路上行;第三组人物在靠近顶部山涧的木桥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左边山洼露出顶部的寺庙。这么多人物(十个)大体均匀地分布在前、中、远景三段,且骑马、仆人等细节设计充满了日常意味,使得庐山失去了一种人迹罕至的“灵气”。他笔下络绎不绝的人群可能是真实庐山的写照,但是却失去沈周笔下那种动人的力量:想象的山水和其中不“自然”的人物构成的神秘与庄严。

通过重新整理陈宽的家世,可以看到沈周和陈宽同处在一个整体的文化传统之中,而沈周的《庐山高》的画意有一个真实的基础。自欧阳修作诗将一段史实艺术化以后,在诗文、书法、绘画等领域都不断出现回声,而韵书等通俗手册又将这些文化知识转化为常识,形成“庐山高”母题的复杂内涵。而在沈周和文嘉的画作对比时,又能看到真实与虚构在艺术作品中实难构成衡量的标准,再度提醒今人,即便文化史的部分能够得力地解释某些现象,艺术自有其“家法”。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08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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