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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梅:在书里学习面对死亡

 东方竹马 2016-07-31



文 | 冯雪梅


噩耗总是猝不及防,让人不知所措。


我害怕半夜里突然响起的电话声,害怕打电话来的是父母亲友,因为此时的来电多半是坏消息。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我们在遥远的异乡,提心吊胆地等待一个电话,带来亲人离世的消息。


你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却总是躲避,希望那一天能晚一些,再晚一些。


几年前的春节,母亲打开卧室的储藏柜,郑重其事地跟我交待:这一包是我的寿衣,那一包是你爸的,这是已经放大装好镜框的遗像,那是存折,密码是……我赶紧打断:好了好了,知道了,然后把母亲拽出房间。


我知道自己在逃避,不敢不想面对。母亲已经好几次交待身后事,包括想和父亲埋在哪里之类。我要么沉默,要么迅速地转移话题,尽管我知道,某一天,我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去面对我一直躲避的死亡。


你总觉得那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啊,可时常它会在你毫无防备时突然闪现,像一个裹着黑纱看不见面孔的幽灵,猛地跳到你面前,吓你一跳。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只记得幽暗的烛光里,父亲跪在灵前哭。这个场景曾经一度地被弟弟模仿——在床头摆几个苹果,学着父亲的样子喊叫:妈,你走了,我咋办?我把跪在床上的弟弟推倒,俩人闹作一团,笑得气喘吁吁。
母亲总记得,大冬天拉着我,抱着弟弟赶回去参加奶奶的葬礼,长途车一直都不来,她被寒风吹得直发抖。弟弟很乖巧地说: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呢子大衣。


死亡是什么呢?活着的人的记忆。


我一直都认为,最好的死亡方式是突然离去。对死者而言,这一种福份,可作为生者,这是最难以接受的意外。我们要面对与接受的,不仅仅是亲人的别离,更是自己最终走向死亡。


你不得不去看死亡的脸。这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感受,可你却希望能从别人那里获取经验。起码,那些有关死亡的故事和经历,能让你觉得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痛苦和恐惧,你需要从他人的悲伤勇敢里,获得勇气和慰藉。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你面对面谈论死亡。其实,我们也不太擅于和别人交流这个话题,它多少有些禁忌。可供参考的方式,更多是阅读那些关于死亡的经历和记忆。


从那些有关死亡的文字里,我并没有看到太多的悲伤。它被很克制地隐藏在文字背后,氤氲在你的所思所想所见里,然后,又通过你的阅读和感知,悄悄地将你包裹,无声无息。


我看到漂亮的崔雅,在婚礼的前夕,突然发现罹患乳腺癌。那时,她和“生生世世都在寻觅对方”的肯刚刚相识4个多月。完美的邂逅变成了随后五年漫长的艰难岁月,你真的很难说,在癌症的厄运中,谁比谁更痛苦——是备受病痛煎熬的崔雅,还是悲伤愤恨中无处倾诉的肯。你也没法把《恩宠与勇气:超越死亡》当作爱情之书或者死亡日记,它是一种疾病与死亡的修行,从恐惧、愤懑、怨怼里,慢慢学会豁达、安详与慈悲。崔雅说:“痛苦不是惩罚,死亡不是失败,活着也不是一项奖赏。

《恩宠与勇气:超越死亡》/[美]肯·威尔伯 著/胡因梦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可是,接受这样的过程是如此地艰难。妮娜知道,一直陪着她的姐姐就要走了,可她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还在病房里,跟姐姐讨论她们喜欢的那些书。压抑得让人窒息的病房里,床头摊开的书是唯一的希望——她们还像以前那样,交换看各自选中的书,尽管时常争得一塌糊涂,“你的挚爱是她的毒药”,可只要还在阅读,死亡就不能将姐姐夺走。


最终,还是在不停歇的阅读里,妮娜不再逃避和抗争,开始和死亡和解。《托尔斯泰和紫绒椅》记录着她一年的读书时光,在阅读和写作中,妮娜重温生命中那些无法抹去的回忆。逝去的旧日时光,在纸页间永远鲜活生动。



《托尔斯泰和紫绒椅》/[美]妮娜·桑科维奇 著/苏西 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


还有威尔,他知道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他们选择了以阅读——一起读那些他们喜欢的书——的方式告别。那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性啊,优雅沉静,总是面带微笑,目睹过最艰险的事情,却对人性的美好深信不疑。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忍受着疾病和化疗的痛苦,为基金会的事情奔忙,筹建阿富汗移动图书馆,看展览,听音乐会,旅行,聚会,一本接一本地阅读……如此丰盈的生命里,看不到死亡悄然走近的阴影。


威尔一直陪在母亲身边,他在《生命最后的读书会》里写道:“我明白了一点,当深爱的人将要死去时,可能同时要做的是庆祝过往,活在当下,并为未来哀悼。但还是有一个念头能让我微笑。我会记得母亲喜爱的书,当孩子们长大了,我会给他们看这些书,并告诉他们这些是他的祖母喜爱的。



《生命最后的读书会》/[美]威尔·瓦尔贝 著/姜莹莹 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3


安妮也知道死亡的恶魔在不停地追赶她——“体检结果出来了,我的身体不适合度假,得去医院待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那又如何呢?安妮开始规划:“除了工具包外,还得带上洗漱化妆用品,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不能进去后让别人笑话”,此外还得带“旅行用的组词游戏盒、水彩画笔、画本、彩色铅笔和面粉(或许在医生两次查房的间隙,我会突然冒出做咸面饼的念头)”——这哪里像是去住院?分明是旅行之前的忙乱和欢喜。


也有烦心事。带什么书去呢,这个问题让安妮抓狂。“左思右想,权衡再三,总要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这个决定不得不做,却做得迟疑犹豫、精神崩溃、泪流满面。


我在《读书年代》里,看到的是一个酷爱读书、神经大条的女人的种种趣事和怪癖,舍不得在书页上折角,并且怎么都肯用书签,不愿意在书上留下任何字迹——“它们不知羞耻地出卖主人,玷污他的满腔热忱,暴露他的阅读习惯”,却喜欢那些令人错愕不解的发现,“譬如墨汁般乌黑的一圈咖啡渍,让书页变得透明的油渍”……



《读书年代》/[法]安妮·弗朗索瓦 著/俞佳乐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你会为这些匪夷所思的做法和俏皮的文字忍俊不住,至于病痛和死亡,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case”,你对它视而不见,它也就无法影响你的喜怒。


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而正是那些对死亡的轻视和淡定,给恐惧死亡的我们以安慰和鼓励。或许,阅读和写作是唯一能使我们从容面对死亡的方式。我们将回忆变成文字,回忆可能消失,文字却会永恒。


对我来说,生命迟暮时刻的最好选择,就是在阅读里回忆过去。如同《斯通纳》的结局一样,直到“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里的寂静里。”


(本文原标题:《你看,死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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