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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一拂遗音在------读柳宗元的诗3

 江山携手 2016-08-01

朱弦一拂遗音在------读柳宗元的诗

    上节课,我们讲了韩愈。提到韩愈,就不能不讲柳宗元,因为这两个人共同倡导了文学史上著名的古文运动。韩柳二人,在政治观点上有所不同。永贞革新时,韩愈不在朝中,正被贬连州阳山,没有反对革新的行动,不是保守派,只是在《永贞行》等诗文中把领导这场革新的王叔文、王伾等斥为小人,对革新派纷纷迅速升官,踢开元臣故老一意孤行,表示强烈不满。韩愈与永贞革新的干将刘禹锡和柳宗元,私交很好,韩愈诗中有“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最能说明韩柳的不同政见丝毫没影响他们朋友关系的,是韩愈写的《柳子厚墓志铭》,对柳宗元的业绩、人品、文章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其中记述并议论柳宗元欲以柳州调换刘禹锡的贬所播州一段非常感人,以后我们会讲到,另外记载了柳宗元在柳州的一项政绩,正说明他们勤政亲民思想完全一致:

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这实际上,是柳宗元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局部地部分地实施着“永贞革新”。可惜,柳州刺使任上只做了四年,柳宗元就去世了,年仅47岁。

柳宗元的祖先,在北魏时就是朝廷大员,入唐后,仅高宗一朝,柳氏家族同时居官尚书省的就多达22人,但这个家族在上层统治集团内部争斗中,屡遭挫折,到柳宗元出生时,其家族已衰落,他的曾祖、祖父只做到县令一类小官,他的父柳镇,官秩一直很低。安史之乱中,柳镇携着一家逃亡到吴地,有时竟薪米无着。柳宗元出生于“安史之乱”后,他的幼年在贫困艰难中度过。到他九岁时,又一次大规模的割据战争---建中之乱爆发,使柳宗元从少年时代就亲尝战乱之苦,对人民遭受的苦难有所了解,对社会底层现实有所认识,这对他以后在思想和文学两方面的建树,当然起着深远的作用。

贞元九年(793)春,柳宗元考中进土,同时中进土的还有他的好友刘禹锡,韩愈比他们早一年中进土,十年后,贞元十九年(803),这三个人同为监察御史(柳宗元官名监察御史里行),这一年柳宗元31岁,刘禹锡32岁,韩愈36岁。他们都是孔孟的忠实信徒,“民本”思想同样地根深蒂固。而“民本”与“皇权”及大官僚贵族的既得利益是冲突的,尽管从本质上讲“民本”思想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的长治久安,但在几乎每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当中,坚持“民本”思想,要去“解民倒悬”的人物,一个个都是悲剧角色。韩愈因为《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被贬为连州阳山令,两年后,刘柳二人因积极参与永贞革新也同时被贬,刘禹锡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柳宗元贬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

永州地处湖南和广东交界的地方,当时人烟稀少,一片荒凉。和柳宗元同去的,有他67岁的老母,不到半年,就离开了人世。残酷的政治迫害,艰苦的生活环境,严重损害了柳宗元的健康,竟至到了“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的程度,但是并没能动摇柳宗元的政治理想,他在一封信中说:“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这是不是很象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柳宗元在永州的文学作品,大家所熟知的是他的游记、传记和寓言散文,例如《小石潭记》、《捕蛇者说》和《黔之驴》等等。柳宗元存诗140余首,在名家辈出的唐代诗坛,是较少的一个,但其传世之作的比率,大家中名列前茅。作为诗人,柳宗元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成为代表当时一个流派的杰出诗才。苏轼论诗:“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把柳宗元陶渊明并列。

我们选读三首,体会一下这种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风格。

先看他的《笼鹰词》: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霓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初到永州,柳宗元就写了这一首托物言志的诗,以笼鹰自喻,抒发了当年参加政治革新时的豪情,以及失败后遭到迫害摧残的悲愤,渴望有朝一日能实现其宏伟抱负。

前四联写鹰击长空,叱咤风云的雄姿。“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一剪”、“一攫”,所向披靡。“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回顾时激昂”,就象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突出了苍鹰的刚劲凶猛气宇轩昂。这里的“荆枣”、“狐兔”自然蕴含政治寓意,指环境的复杂和对手的狡猾。柳宗元少年得志,位居显要,“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年少气锐,不识几徵,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客书》),“永贞”之际,柳宗元怀着济世救民的志向奋力革新的那种气概,正象这只矫健的苍鹰。可是形势陡变,苍鹰突遭厄运,以“炎风溽暑忽然至”,比喻政局突变,以“羽翼脱落自摧藏”比喻自身受到的迫害。“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小人当道,处境险恶。结尾两句“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充分展示了柳宗元的期望和自信。

金代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有论诗七绝30首,评柳诗的绝句是: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准确指出了柳宗元诗歌感情深沉,弦外有音的特点。

我们再看他弦外有音的一首七绝,《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

这首诗写于永州还是柳州,前人有不同意见,我们不论,只看它的意境。作者称曹侍御为“骚人”,这位“骚人”本可以乘着“木兰舟”泛游“碧玉流”,悠哉游哉,怡情悦性,如今却远远地停住,遥望怀念起被贬谪的友人来,“遥驻”而不能过访,只有以诗代柬,表达无限深情。而这位被贬谪的友人呢,想要采一朵苹花赠给“骚人”,可是连这点自由都没有。“春风无限潇湘意”,可能既有迁谪之意,也有怀友之意;既有曹侍御怀念柳宗元之意,也有柳宗元怀念曹侍御之意;但又迷离朦胧,也可能更是另外一种意思。这正是“神韵”派诗人所追求的意境。沈德潜《唐诗别裁》说:“欲采苹花相赠,尚牵制不能自由,何以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未由意”,当代学者霍松林认为,它是不是有这样一种言外之意“可以有不同看法。但结合作者被贬谪的原因、经过和被贬以后继续遭受诽谤、打击,动辄得咎的处境,它有言外之意,则是不成问题的。” 这言外之意是什么,任凭读者去想象。这更是清代王渔洋所谓“神韵”的最高境界。

而柳诗中最具“神韵”的一首,无疑是千古流传脍炙人口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押入声韵的五言古绝。诗的题目是“江雪”,全诗最后两字结于“江雪”,本身就很奇怪。江,当然不会被雪覆盖,雪下到江里,会化成水,这是常识;那么是不是说江上飘着雪花呢?我们读全诗,毫无雪花飘飞的词语,反倒恰恰是大雪覆盖的意思:为什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正是因为“千山”、“万径”都覆盖着厚厚的雪,才使得“鸟飞绝”、“人踪灭”。诗人把“江”和“雪”这两个形象紧紧联系到一起,似乎连不存雪的地方都盖满了雪,这就正象沈德潜所评“清峭已绝”,明代顾璘则说这是“绝唱,雪景如在目前”,虽不明写雪飘,但是读者会感到“千山”、“万径”、“孤舟”、“寒江”一律被一片纷纷扬扬苍苍茫茫的大雪所笼罩,水与山一色,江与天一色,一派浑蒙。在这样寥廓空旷浩瀚无垠的背景之前,却是似乎很渺小的一“舟”一“翁”,我们想象一下,如果按这四句的诗意画一幅画,“孤舟蓑笠翁”,占不到画面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小,然而,这正是国画大写意的特点,也正是这首诗的“神韵”所在。

在这样严寒冷峻万籁俱寂的环境里,老渔翁不怕天冷,不怕雪大,忘掉了一切,专心地钓鱼,我行我素,处之泰然,他的形体虽然孤独渺小,但是其气度,其风骨,凛然不可侵犯。这样一个被幻化被美化了的渔翁形象,正寄托了柳宗元政治改革失败后虽然处境孤独,但是顽强不屈、凛然无畏、兀傲独立、清竣高洁的人格精神。

比柳宗元晚一些的郑谷,曾有七言绝句《雪中偶题》:

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这也是写江雪中的渔翁,但我们看不出作者的意识和个性,所以苏轼评说是“村学中语”,而对柳宗元《江雪》末尾两句,苏轼高度赞扬:“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这里所谓的“人性”,指诗人的个性情感,诗人的主观意识。“人性有隔也哉?”是反问句,“人性难道还有隔吗?”,答案当然是“无隔”,也就是说柳宗元把自己的个性情感主观意识完全融进了他的诗,融进了这个在漫天大雪孤舟寒江中淡然独钓的渔翁。我们知道,即使是游记和山水散文,柳宗元也不在景物描写之外另作议论抒情,而是把思想情感融汇在山水美的艺术境界中,但这些境界不是自然美,而是作者的审美心理创造出来的艺术美。具体到《江雪》所描绘的境界,在自然界找不到,它只存在于柳宗元的想象,存在于古往今来所有与之神交的心灵。

与《江雪》约略同时,有大家熟知的张志和《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用古人评诗的语言,这叫做造境,选择的是春暖花开之际,透露的是“烟波钓叟”的怡然恬淡闲适自在。柳宗元与张志和不同,他是个力图建成理想社会的政治家,立足充满矛盾斗争的土壤,而又新遭惨痛的失败,所以,他遣境深冬严寒,达意绝非纵情山水,而是托景言志,塑造一种严正清苦遗世独立的精神。

我们选读的柳宗元这三首诗,第一首是古体,第二首是近体,第三首是界于古体近体之间的古绝,从中我们可以领略到苏轼所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真是恰如其分,这是从总体来说,无论古体近体都体现了“贵乎枯淡”的艺术风格。但毕竟古近又有所不同,当代学人梁鉴江说:“柳宗元的古体诗和近体诗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古体工简幽丽,风格更接近谢灵运;近体疏爽摇曳,完全是盛唐继响。”这样具体细微的区别,我不再多分析,观众自可去玩味体会。我这里只请观众朋友细细体会,这首界于古体近体之间的古绝,是不是兼具了这两种不同的风格,既工简幽丽,又是盛唐继响?

宋人严羽说:“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是说他的辞赋作品,不仅利用了传统的形式,而且继承了屈原的精神。我们说柳宗元继承屈原精神之处,不止在他的“九赋”和“十骚”,也在于他的全部诗文作品。他的散文,有很多直接描写人民的苦难,表达出一种高尚的人道情怀;他的诗歌,虽较少对民瘼的咏叹,更多侧重自我内心苦闷和意志的寄托,正因为其苦闷在于欲清明政治而不得,欲救民水火而无力,其意志在于不屈不挠的追求,身处绝逆之境也不改初衷,所以可以说与《离骚》一脉相承。

07.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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