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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的后半生及诗词 15

 江山携手 2016-08-01

 

上节课,我讲了李清照前期表现爱情的词。这些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如何?我们摘引郑振铎《中国文学史》(1932年版)中的几句:“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他们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这一切的诗词,在清照之前,直如粪土似的无可评价。”注意,这是现代人的论述。而在900年前,当那些粪土似的作品被反复吟咏被吹捧上天的时候,李清照爱情词受到的却是诽谤和诋毁。上节课提到王灼的《碧鸡漫志》,这是一本音乐和词学的专著,到今天也是研究词学和中国古代音乐的人必读书目,作者王灼是当时的科学家,又是文学家、音乐家,这本书怎么论说李清照的爱情词呢?“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碧鸡漫志》成书时间是南宋绍兴十九年,这一年李清照66岁,这就是李清照生前所得到的权威评价。我们见不到与之同时的人对她的词作有什么赞誉之语,唯一能找到的还是《碧鸡漫志》,所谓“闾巷荒淫之语”前,有这么一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看不出来是褒还是贬,恐怕贬意居多。可是“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这些诗词很多都带一种狎玩之态,甚至有相当色欲成分,没见受到过什么指责,顶多被评为香艳,而这个词在当时没有贬义。为什么偏偏李清照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很多论者一般都认为是因为她与封建礼教的冲突,他们的论述完全正确,没有错误;但还不够,因为不止是这一方面有冲突,可以说处处冲突,纵观李清照的一生,会发现当时她简直不容于世。

首先,对爱情的追求,对婚姻自主的追求,对婚姻幸福的追求,明显不容于世。

好在李清照当初万分侥幸地胜利了,上节课讲过,那是她与赵明诚两人共同抗争的结果,否则结合不到一起,更万幸的是两个超常聪明的年轻人没露任何痕迹,没让当时与后世的卫道士们抓到什么把柄。但是她46岁丧夫之后,时人即有改嫁又离异的说法,后来就出现了“晚岁颇失节”、“真逐水桃花之不若矣”一类的诟骂。明清时一批知名学者又不遗余力地为李清照“辩诬”,多方论证所谓“改嫁”均属胡说,看似针锋相对,实际上双方用的是同一个标准,即宋明理学所谓的“贞节”,一致认为改嫁是“失节”。“辩诬”一辩就是三百年,几乎李清照没有“改嫁”,是个贞洁烈女,已成共识了。可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国际知名的历史地理学家、古文字学家黄盛璋先生发表《李清照事迹考辨》四万字,其中最长的部分为“改嫁新考”,引证李清照确曾改嫁过,遭到词学界泰斗们的一致反对。目前,学术界越来越接受黄盛璋之说,但当代也是一位很权威的学者黄墨谷先生认为,现在要推翻“明清三百年来讨论已无异议的这件学术公案”似乎仍觉证据不足。迄今还没有大家一致公认的定论。对于这些争论,我们还是不参与,因为这不是学术讨论课,我们只是要从古代诗人词家极其作品当中汲取养分,以有益于自身优良素质的形成。那么我介绍从古到今的这场争论为什么?因为争论本身就很说明问题,李清照对婚姻自主和婚姻幸福的追求,不但不容于当时,更不容于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盛行之世。乃至到了今天,大批的青年把李清照视为爱与美的女神,在他们中很多人的心底,其实也希望根本没有这么一档子事,似乎这样才毫无缺憾之处。我觉得,李清照无论改嫁与否,都与她的历史地位和形象无关,不改嫁,不增其荣,改嫁,无损其誉。目前学术界的讨论,只是为了澄清历史事实,不涉及赞与毁。

再有,更重要的,也许是现在人们很难相信的,李清照感时忧国的情怀,不容于世。

1127年春靖康之变,金人走徽钦二帝,北宋结束。5月康王赵构在建康(南京)即位,改元建炎,史称南宋。这年李清照44岁,国破家亡,一系列灾难接踵而来,逃难、丧夫、重病、收藏遭毁、被诬通敌,如果确曾再醮,还有诉讼、系狱等等,真难以想象,一个在舒适的生活环境中淡泊宁静了大半生的高层士族妇女,是怎样承受这一切。别的都不论,只谈一项逃难:她一个人载书十五车,从山东青州南下,渡淮河,渡长江,到达建康,为什么到建康?因为这里有国君,国君是国家的代表啊。可是这个国君随后又从建康出逃,经温州、越州、明州、奉化、定海、昌国、台州、章安、又到温州,再到越州,李清照是自己雇车、租船、求亲、托友,带着大批金石文物(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一路追赶,那些地方她大都经过,单是越州,她就曾往返三次,但到底也没追上。从44岁到49岁,五年时间里,就这样颠沛辗转,这是逃难啊,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为了保住性命,但李清照不是,她是为了保住那一大批金石文物。我们读一段《金石录》后序:

(建炎三年1129六月十三日(明诚)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有本作“著衣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宗廟內的祭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

这是什么情怀?如果说前期他们节衣缩食“竭其俸入以事铅椠”还只是一种爱好雅兴,至多是为了研究的话,那么,这个时候她就已经把这些“宗器”等同甚至超过自己的生命了。因为这些“宗器”,就是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证据,越是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难,李清照的这种情怀就愈加的强烈愈加的不能自已,尽管她自己未必那么清楚,未必那么有理性的自觉,“我这是爱国呢”,“我这是保护民族文化遗产呢”,李清照脑子里不会有这个,她此时的行为,完全出于自幼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训练而形成的本能。什么叫本能?不加任何思索就会这么做,这叫本能。她同时代的人可能理解她的行为和情怀吗?不知道那些文物价值的人会觉得这个老太太真怪,命都顾不过来还顾这些东西,知道文物现金价值的人就会乘人之危巧取豪夺,李清照的年表和《金石录》后序就记有这样三个人:王继先、故李将军、吴说(此人可能不属乘人之危,但也至少是巧取)。

下面我再拎出一个人来作两个对比,你就更可以看出李清照感时忧国的情怀不容于世。拎出谁呢?就是那个李清照日夜追赶了几千里的国君,高宗赵构。

第一个对比,李清照带着大批的文物追赶皇帝,皇帝跑到哪儿追到哪儿,但为什么没追上呢?原来赵构嫌跟着他跑的人太多,放散行在百司,史籍就这么记载,连他的办公机构都遣散了,就为了没有累赘跑得快。

第二个对比,遣散办公机构的第二年,绍兴元年,赵构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庆幸自己乘船下海避难没被金兵捉住,七月十日“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咱们只引其一和其七两首: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骇浪吞舟脱巨鳞。结绳为网也难任。纶乍放,饵初沉。浅钓纤鳞味更深。

而同一时期李清照笔下的词是什么样?我们选两首,各截取下半阕: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清平乐》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

我只解释两处:纶,这里读lún,钓鱼的丝线;北人,从来的逃难的人,中国历史上多少次都是北部少数民族精兵呼啸而来,中原汉人颠沛流离渡淮渡江逃命。其余还用讲吗?难怪后来一个叫林升的人写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南宋王朝就是这么个样子,苟且偷生,醉生梦死,偏安一隅,就说这个赵构,割地赔款纳贡称臣,杀害岳飞的元凶罪魁,可是作了36年皇帝,又当了25年颐指气使的太上皇,把多少力主抗金的文臣武将都给耗死了,他还活着呢。李清照的后半生整个朝野笼罩在这个卖国皇帝的阴影之下,还企望有谁能去理会她的感时和忧国?

那么主张抗金的爱国的人呢,他们应该与李清照产生共鸣吧?没有。这些人也不理会李清照。比如上节课讲到过的那位写有《风月堂诗话》的朱弁,南宋名臣,出使金国被扣16年,坚贞不屈,《风月堂诗话》就是在金国写的,那时他都回忆得起来“李格非的女儿善属文,于诗尤工”,但他紹興十三年回国后,并不知道这个“李格非的女儿”还活着,60岁了,而且在这16年中写了不少大不同于前期的诗词,如果知道,他不会不在《风月堂诗话》中补上这一笔。也许朱弁回国后仅一年就去世了,来不及知道,那么我们找一个来得及的,这节课开头讲到的王灼,他的《碧鸡漫志》成书于绍兴十九年,李清照66岁,书中肯定她“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但所谓“闾巷荒淫之语”的判断能概括前边列举的两首词《清平乐》《添字丑奴儿》吗?能概括下面这些肯定是建炎至绍兴十九年之间写的词句吗?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这里哪一句、哪一字是 “闾巷荒淫之语”?王灼是科学家、文学家,他不是个胡编乱造的无聊文人啊,他很严谨很正直,可为什么判断如此偏颇?只能说明王灼对于李清照自建炎以来直到《碧鸡漫志》问世22年间的创作一概不知,否则,无法解释。

如此看来,《山东通志·艺文志》记载的一则按语:“易安多以文字中人忌……‘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讥刺甚众。”清·俞正燮在《易安居士事辑》中所说易安“以美秀之才,好论文以中时忌也”,真是有些多虑了,那些被讥刺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压根没听说,忌从何来?

最能说明李清照的爱国热忱,也最能说明她的热忱并不为朝中同样爱国的重臣所理会的,是这件事:

绍兴三年(1133),李清照50岁,高宗派大臣韩肖胄、胡松年出使金国,看望被掳走的徽钦二帝,李清照作了三首诗相赠。她在序中说:

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通两宫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采诗者云。

为什么李清照特意提说“父祖皆出韩公门下”?她的祖父与父亲,俱出于韩琦门下,韩琦在当时名重一时,与范仲淹同是以文人领兵的朝廷重臣,并称“韩范”。当时能出身韩琦门下,是一件很荣誉的事。而韩琦就是韩肖胄的曾祖父。

诗很长,我们选几句:

“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

“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

“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诗意非常明白,我只解释几个字,闾阎,乡里、民间;嫠妇,寡妇;记室,官职名,负责记录存档的;干记室,参与记录(这件大事)。这时候的李清照是贫病交加、身心憔悴、民间普普通通一个独身寡居的老妇,以这样身份的献诗之举,和诗中洋溢的去国怀乡、忧时愤世、怜念苍生的博大情怀,感动着后世,感动着今天的国人,翻阅介绍李清照的书籍,评论文章多得很,登录网络,评价这几行诗的文字,超过诗本身几千倍,所以它怎样表现了爱国热忱,不再多讲,我要讲的是它在当时没反响。我们找遍各种诗话词话,没有与李清照同时代的人们对她此诗此事反映的只言片语,翻开宋史,韩肖胄、胡松年都有传,都写到了绍兴三年的出使,但关于李清照献诗之事,一字未提。李清照有预感,早知道会如此,所以有言在先“以待采诗者云。”,那么我前面所说的“主张抗金的爱国的人也不理会李清照”,她“感时忧国的情怀不容于世”,还有什么疑问吗?

所以,李清照最大的痛苦,最大的悲哀,不在于逃难,不在于丧夫,甚至不在于家亡国

破,而在于孤独。所以,她才吟出如此绝望的悲歌: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个世界,没有她的同类,她只有在幻想中回到千年之前,寻找那位失败的英雄。

我们还是看郑振铎先生所作的评价:

她(李清照)是独创一格的,她是独立于一群词人之中的。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响。她是太高绝一时了。

先生这段话是论李清照的艺术成就,但是如果我们借来论一下她的思想高度,你只需要把“词人”改成“世人”,那就绝对精当,太恰当了。她太高绝一时,她是独立的,或者说是孤立的,是那个时代唯一的个例,无所归属,不被理解,是个异类,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最后,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一句毫无顾忌的童言,彻底地击垮了李清照,这句童言40年后还被陆游(要知道陆游也是著名的爱国诗人啊)所赏识,写进了这个小女孩(当然后来是老太婆了)的墓志铭。怎么一句话?70多岁的李清照对这个聪明异常的小女孩说,我老了,想把这一生所学到的东西教给你;小女孩脱口而出:“才藻非女子事也!”

寒彻骨髓的孤独感,伴随李清照一生,终于酝成了的那首千古绝唱《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中国人对这首词的解释、分析、鉴赏,从南宋以来直到今天,可以说九百年间一天也没断过,很多是大师级的评论。现在我在这儿讲李清照,就在此时此刻,大陆各地、港澳台以至于海外,说不定正有多少人也在讲说同一个话题。如果去找参考资料,它们会多得让你眼晕,我也就不再更让你眼晕了,一个,时间不允许,现在马上就要下课了,再一个,更主要的,我无论怎么解释,也不可能超过历代和当代那么多的大师。那么下节课我们就介绍一下大师们的论述。

07.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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