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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携汉节同生死------谈范成大的“使金七十二绝句”27

 江山携手 2016-08-01

    上节课我们开始讲的范成大,诗名当时就很盛,今天看他的诗,确实是以反映农村社会生活图景的作品成就最高。他三个时期的这类诗作,未仕之前、为官以后和晚年退隐石湖,贯穿的是一种思想,与他为官的施政纲领相一致,即儒家的以民为本本固而邦安,可贵在始终如一。其中也许没有任何一首诗的著名程度能超过陆游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但他晚年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把《诗经·七月》以来的农事诗、陶潜以来的闲适诗、唐新乐府以来的悯农诗,以至于山歌农谣结合在一起,成为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之作,又是陆游所不能及。从这个角度来讲,钱锺书先生等一派大家对这一组六十首的赞赏是有道理的。至于另一派大家周汝昌先生等更推崇范成大的“使金七十二絕句”,是换了一个角度来论其人其事其诗。也就是说前者主要从艺术成就来分析,当然也因为诗中所表现的对“百姓痛苦的体会”、对“官吏横暴的愤慨”,而后者更注意的是范成大的爱国情怀,认为范成大的诗忧国忧民,“政见是站在端人、正义、爱国这一边的,颇有史笔”。我认为两者之间并不矛盾。有论者说,“七十二絕句”的思想内涵、艺术成就应在《四时田园杂兴》之上”,我觉得这话有点绝对,但是这个问题不准备在我们这个课程里阐述。作为普及性质的课程,我只讲“使金七十二絕句”是怎样一组诗,当时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要从宋孝宗谈起。宋孝宗是南宋九帝中唯一较有作为的一个,隆兴元年,曾支持名将张浚进行过一次北伐,可是因为宋军内部的矛盾,兵败符离,只好重新起用秦桧余党汤思退为相与金朝议和,汤思退竟秘密暗示金人发兵两淮以武力胁迫,在金朝的军事压力下,孝宗不得不作出让步,隆兴二年十二月,宋金签订和约,史称“隆兴和议”。这个和议比起原来的“绍兴和议”好象是对南宋宽松了一点,比如宋每年给金的银绢“岁贡”改称“岁币”,从二十五万两、匹改为二十万两、匹,宋对金不再称臣,改称叔侄关系,但是每次金国大使带来国书,南宋皇帝必须起立迎接,这条没有改变。原来的高宗对此可能不在乎,因为按照“隆兴和议”,宋向金称臣,他这个皇帝还得到了金朝册封,算是坐稳了,更何况金人掠走扣押徽宗钦宗,他没准还心存感激呢,而孝宗却理所当然地视之为奇耻大辱,一直耿耿于怀。
    乾道五年八月,孝宗召曾取得“采石大捷”的虞允文入朝,升他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掌握军政大权。虞允文建议孝宗遣使赴金,要求金朝改变宋帝站立接受金朝国书的礼仪,归还河南的宋朝帝王陵寝之地,孝宗立即同意。但在宋金外交史上,只有告丧或贺正旦、贺新主等等才遣使,突然遣泛使被视为挑衅,使者非杀即扣,凶多吉少,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所谓“泛使”就是负有专门使命的使节。更危险的,是国书中只写请归还陵寝地一事,主要目的必须以私人书信表达,可是递交国书同时递交私人书信,节外生枝地提出国书以外的要求,是严重违反外交礼仪的,古今都一样,在当时更犯金之大忌,那么这趟出使,几乎是必遭杀身之祸,至少是一扣多少年,有去无回。起初虞允文推荐李焘,李焘与虞允文素来不和,说丞相这是要杀我李焘啊,范成大当时担任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挺身而出,慨然请行。行前,范成大安排好了家事,根本没打算再回来,以起居郎、假资政殿大学士官衔,充祈国信使,于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出使上路了。肩负着危险的使命,生死难料,可是范成大泰然自若,一路逐日记载所见所闻,并且前后写了七十二首绝句,到十月返回朝廷以后,他把这一路的使金日记辑为《揽辔录》一卷,七十二首诗辑为《北征集》一卷,这足可以让当时和后世的人们由衷敬佩他的勇敢、镇定和自信。《北征集》在范成大诗集卷十二中全录,而《揽辔录》可惜残缺了,因为它涉及清人远祖女真,在清朝时是很敏感危险的话题,所以《四库全书》没有收录,只在其他人的一些文集中存有少量佚文,仅这少量佚文也有着极高的史料价值。南宋的著名史学家李心传在书出稍后几年就多所引据,用以驳正当时《中兴遗书》、《中兴小历》诸书的几处错误,现在我们看到的佚文有些就是李心传留下的。范成大的好友陆游更是极为推重《揽辔录》,称它对女真国内的事情“皆究见本末,口讲手画,委曲周悉”,“虽虏耆老大人,知之不如是详也。”对书中倾注的爱国情怀尤为心领神会,以诗抒写读后感:“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能沾衣。”这首非常著名的绝句问世一年以后,绍熙五年(1193年)九月初五,范成大在家乡石湖逝世,享年六十八岁。
范成大出使金国时四十五岁,他的另一位好朋友杨万里描绘了当时金国朝堂上紧张的一幕:“仗汉节,使强虏,即其庭伏穹庐不肯起,袖出私书,切责之。君臣大惊。”元朝人修的《宋史·范成大传》中记载得更精彩:“初进国书,词气慷慨,金君臣方倾听,成大忽奏曰:‘两朝既为叔侄,而受书礼未称,臣有疏。’搢笏出之。金主大骇,曰:‘此岂献书处耶?’左右以笏标起之,成大屹不动,必欲书达。既而归馆所,金主遣伴使宣旨取奏。成大之未起也,金庭纷然,太子欲杀成大,越王止之,竟得全节而归。”传后赞语说:“成大致书北庭,几于见杀,卒不辱命。……有古大臣风烈,孔子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者欤?”
    范成大在馆所等着金主答复时,守卫小吏悄悄告诉他,有的大臣议论要扣留你,范成大于是作了这么一首七绝:
        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沤浮!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
    我万里而来本就没打算活命,此身还不如一个小水泡那么轻。我与所持的汉节同生共死,你们就不要问公羊有没有奶可生!这就是“使金七十二绝句”的最末一首《会同馆》,非常著名,我试着翻译成了散文诗。我们再选读前边的几首,我就只简单解释分析,不翻译了。
    先看《宜春苑》:
        狐家獾蹊满路隅,行人犹作御园呼。连昌尚有花临砌,肠断宜春寸草无。
    宜春苑是北宋皇家在的东御园,在汴京东二里。这时候已经狐狸搭窝獾子乱跑了,可是行人还是管这个地方叫御园。“连昌尚有花临砌”用了唐代元稹《连昌宫词》的典故,安史之乱以后的连昌宫“舞榭敧倾基尚在”,所以“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连昌宫虽然废了,但基础还在,花还在,而宜春苑连寸草都没有了,怎不让人伤心到肠断啊?可见靖康之难比安史之乱更惨。唐朝的内乱八年平定,而宋朝的外患却是恢复遥遥无期。
    宫殿是这样,汴京的街道又如何呢?我们看这首《市街》:
        梳行讹杂马行残,药市萧骚土市寒,惆怅软红佳丽地,黄沙如雨扑征鞍。
    街道两旁都是店铺所以称市街。诗里所提到的梳行、马行、药市、土市都在汴京城里各个街道。唐以来,行会制度兴盛,宋代商业很发达了,各行各业,都分别集中在一定的街道,现在混杂了,讹杂就是混杂,而且萧条冷落又残又破,萧骚就是萧条。甚至昔日灯红酒绿的歌搂舞榭,现在也是黄沙如雨扑向行人,那就是说城市极其周围的绿化也被完全破坏了。
    我们从“清明上河图”可以看出来,北宋的汴京是多么繁华,在当时它是全世界最发达的城市,《市街》和《宜春苑》两首绝句非常形象地表明,那个十一世纪的世界大都会已经遭到了彻底的摧毁,这不止是一个王朝的悲剧,更是人类文明的一场浩劫。华夏民族两千年来的历史表明,凡是不同政权分裂国土兵戎相见的时候,没有一次不造成民生极其惨烈的苦难和文明无可挽回的损失。翻开史册,一笔笔这样的记录,触目惊心。
   我们再看一首仍然是写汴京的《州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州桥是北宋汴京城里的一座桥,南北是御路,即天街,皇帝出行的必由之路。父老们在这里年年等着皇帝的车驾回来。现在见到了朝廷派来的使者,强忍着泪询问,可是问话一出口就再也忍不住而失声痛哭:“什么时候才能真有朝廷的大军来啊?”六军,指宋皇帝的军队。按当日实际政治社会情况来说,似乎不可能有这样公开的表示,但《揽辔录》中多处记载“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遗黎往往垂涕嗟啧,指使人曰,此中华佛国人也”等等,那么失声询问应该是诗人对这些情形加以典型化的结果,未必实际存在,但是可能发生,事之所无,情之必有。
    父老们为什么这样迫切地盼望着朝廷的大军?一首《青远店》给了我们答案:
        女僮流汗逐毡軿,云在淮乡有父兄。屠婢杀奴官不问,大书黥面罚犹轻。
    这是写一个逃跑未遂而被脸上刺字的女奴。当时的女真民族保留着奴隶制成分,对汉人采取残酷奴役的野蛮政策,此诗以女奴的遭遇为典型,反映宋遗民在民族压迫下的痛苦生涯。如果说陆游的“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还仅止是出于想象,那么范成大则是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亲耳聆听了遗民们的苦难与呼声,当时及其前后咏遗民的诗词数不胜数,然而鲜有可与相敌者。时间关系不再多举例,以上五例只是为了说明范成大的爱国忧民情怀,特别是忧遗民的情怀。如果我们把这组绝句通读下来,就会看到各个侧面的记叙,合起来便成一幅长卷,完整地描绘了当时北方的风物与民情,可以说是另类的“清明上河图”。
    关于这次出使,范成大谦虚地说是“许国无功浪著鞭”,南宋改变接受国书礼仪和归还陵寝之地的要求,被金世宗断然拒绝,使者空手而归,但是范成大以国事为重,主动请缨,在剑拔弩张的金廷猝发私书,临危不惧力争国体,这样的忠肝义胆,在当时就受到了敌对双方宋金朝野的一致赞扬,也留下了范成大一生最辉煌的政绩。
    范成大生前故后,他的人品学问、道德文章、政绩行藏,获得时达后贤的高度评价,太多了,不一一介绍,这里只讲他最相知的两个朋友杨万里和陆游的赞誉。
    杨万里也是当时颇具盛名的诗人,同时他的狂傲自负和执拗一根筋更有名,四海之内他看得上眼的诗人“不过三四”,可“于公独敛袵焉”,意思是他只对范成大行礼。杨万里评价范成大的诗文是“江南海北三千里,玉唾银钩十万行”,所以他“一生狂杀老犹狂,只炷先生一瓣香。不为渠侬在廊庙,无端将相更文章”。那么杨万里是不是不看重朋友的政绩呢?不是,这方面的评价更高:“天与中兴开日月,帝分万乘半旌旗”,好,照此说法,中兴的功劳有一半是范成大的,孝宗以来“知政几二十人,求天下之所谓正臣,如公才一二辈”,平心而论,这话倒是一点不过分。
    我们讲过,陆游与范成大曾在成都共事两年多,范成大奉诏回临安,陆游一直送到青神慈姥岩,送了十天仍不忍相别,范成大记录当时情形“送我弥旬未忍回,可怜萧索把离杯”、“月生后夜天应老,泪落中岩水不流”,所以当陆游获知范成大在家乡石湖逝世的噩耗,极其悲痛,当即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生存相别尚如此,何况一旦泉壤隔……速死从公尚何憾,眼中宁复见此杰”,随后为挚友写下了挽词:
        屡出专戎阃,遄归上政途。勋劳光竹帛,风采震羌胡。
        签帙新藏富,园林胜事殊。知公僊去日,遗恨一毫无。
    不愧一代文豪的手笔,区区四十个字,内涵容量极丰,不但高度评价了政绩功勋,而且凝练概括了诗文著述,甚至还赞到晚年的园林胜事,尤其最后一句,我们又可以用到此前讲过的两句话:换一个诗人就不会这样写,换一个逝者也不配这样的挽词。可以设想,八百年前,范成大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回首一生,毫无遗憾。
                                           07.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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