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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风雨也无晴------谈苏东坡的幽默和旷达33

 江山携手 2016-08-01

    连着三节课我们都是以苏轼为例讲关于人格修养,这个问题太重要了,我们且不说人格太次会如何,那个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那是法律问题或者道德问题,我们讨论的是,如果一个人不把自己的人格修养得具备一定的魅力,那么在当今社会,甚至可以说难于生存,更不必说要发展、要实现自身价值,因为谁都不愿意和一个性情乏味的人合作共处。我们之所以拿出几个课时来讲苏东坡,理由就在于他可以说是古今第一性情中人,在他有生之年,无论什么处境都活得很快乐,有声有色;在他去世之后,留给历史长河的是无限精彩和穿透时空限制的人格魅力。真是说不尽的苏东坡,这节课我们换一个角度,从幽默谈起。
    “乌台诗案”的时候,苏轼与续娶的第二位夫人王闰之已经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尽管被排挤出朝廷,展转外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妻子和家人生活总还是平平安安,可是“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鸡犬”(孔文仲《孔氏谈苑》,孔文仲比苏轼小一岁,完全同时,记载应该是很真实的),丈夫突然要被捉入京城大牢问罪,夫人王闰之当然吓得不行。如果不是苏东坡,换一个人,他顶多是安慰妻子,“别害怕,没什么大事”,这无疑是空话,不会产生安抚妻子的作用,再差劲一点的男人,没准哆嗦得比他老婆还厉害。而苏轼怎么样呢?他给妻子讲故事:当年真宗皇帝去泰山封禅,回来时听说有个隐士,叫杨朴,安贫乐贱,吟诗自娱,不愿为官,就特意召见来了。皇上问杨朴:“你天天跟朋友吟诗唱和,那么这次有没有人给你作诗送行啊?”杨朴回答:“没有。只有我老妻吟唱一绝。”皇上很惊喜:“你夫人也会作诗?不妨诵来朕听听。”杨朴不愿意。皇上非让他诵来不可,他才诵道:“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你可别以为这是打油诗顺口溜,它严合格律。皇上哈哈大笑,就把杨朴放回去了。故事讲完了,玩笑还在继续:“夫人若是想救我,何不也吟诗一首?”我们设想一下王闰之的反映,她也许会嗔怒:“都什么时候啦,你还这么没正经!”可是她的心镇定下来了。
    幽默不是滑稽,不是耍贫嘴,它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充满自信的表现。宋人笔记当中,关于苏东坡幽默的故事很多,大多数是他和文人朋友之间的雅谑玩笑。比如有关吃鱼的两则:和尚佛印是东坡的好朋友,虽是出家人,并不戒酒肉。一天煎了鱼下酒,东坡来了,佛印急忙把鱼藏在磬底下了。东坡已经看见了,进门就说:“今日特来向大师请教,向阳门第春常在的下句是什么?”佛印说:“你堂堂学士怎么连这么俗的对联都不知道?积善人家庆有余嘛。”“哦,磬(庆)底下有鱼(余)啊,那就拿出来吧!”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跟苏东坡有师生之谊,可他们并不拘师生之礼。这次是苏东坡煎了鱼,忽然看见黄庭坚来了,赶紧把鱼藏到了碗橱顶上边,黄庭坚问:“子瞻兄,你这姓苏的苏字怎么写?”过去繁写体苏字是这样,“蘇”,东坡说:“草字头,下边左鱼又禾。” 黄庭坚又问:“把那个鱼放到右边行不行?”东坡说:“也有人这么写。”“要是有人把鱼放上边呢?”“那就错了。”黄庭坚说:“既然子瞻兄知道错了,那就改吧!”这两则笑话肯定不是真事,是后人,甚或是当时的人,编出来加在苏东坡头上的。虽然是编的,可也很说明问题:加在苏东坡头上,说明他生性幽默,好开玩笑,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如果加在王安石头上,那就不合情理了;再有这类笑话一般都是说发生在黄州,说明人们相信苏东坡的乐观豁达,在逆境中也活得很快乐,有声有色;第三说明,在苏东坡最倒霉的时候,他的朋友们没有远离他,而是往来更密切,更富有情趣。这第三点很重要,苏东坡是一个不能没有朋友的人,黄州四年,当地官员很仰慕他,管束并不严,比如黄州太守徐大受、鄂州太守朱寿昌,都成了新朋友,老朋友也经常来看望他,一起泛江登山游寺,有大量唱和,形成了苏轼一个创作的高质高峰期。
    老朋友中最常来的,是陈慥陈季常,此人号龙丘居士,四年当中来看望过苏东坡七次。我提陈慥陈季常龙丘居士,观众朋友们恐怕大半不知道是谁,可是我要是读苏东坡的几句诗,可能大半观众就知道是了: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说的正是这位陈慥陈季常。苏东坡开玩笑说他惧内,现在留下个文言词“季常之惧”,就是怕老婆的意思。今天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人大概都懂得,“河东狮吼”这个成语的意思是老婆很厉害。《红楼梦》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也是从这来的。别以为那只是开玩笑的小诗,里面没什么,可不是,同是玩笑,得看谁开,苏东坡的玩笑里面学问多了。“狮子吼”本义是佛教里“如来正声”讲法,佛学经典里有一本就叫《狮子吼经》,宋真宗景德年间出了一部三十卷的禅宗史书《传灯录》,里面有一段:
   
“释迦佛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唐宋士大夫多信佛教禅宗,很多人自号居士,就是不出家而修行佛教。这位龙丘居士还特别地爱谈佛说禅,“谈空说有夜不眠”,“空”、“有”,都是禅宗里的概念,《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也是用禅宗概念。陈季常当然知道“狮子吼”的佛教本义,他的朋友们读到这首诗,也会感觉“狮子吼”是紧承着前边的“居士”、“谈空说有”来的,那意思本来应该是亲耳听到“如来正声”,亲耳听到佛祖释迦牟尼讲法。可是问题出在“狮子吼”前边加了个定语限制词:“河东”,这一下子此处“狮子吼”可就跟什么佛教啊禅宗啊释迦牟尼一律断了联系,毫不搭界了,跟谁搭界呢?跟中国的郡望百家姓产生了联系。河东郡(今山西运城),以柳姓为郡望,去年在山西成立了河东柳氏文化研究会。那么跟陈季常有什么关系?他的妻子名叫柳秀英。杜甫《可叹》诗里有一句;“河东女儿身姓柳”,当然这句说的不是柳秀英,可苏东坡肯定是故意让“河东女儿”跟“狮子”联系起来。原来所谓的“河东狮子吼”,不是佛祖讲法,而是妻子“河东女儿”柳秀英在大喊大叫。于是吓得陈慥“拄杖落手心茫然”,心惊肉跳,魂不附体,不知如何是好。你看这个玩笑开得水平有多高?高到了写《苏东坡传》的现代学者林语堂先生都没能转过这个弯来,他说:“倘若苏东坡说是‘母狮吼’,就恰当多了。”我说,幸亏苏东坡没听林语堂的,如果听他的写成“母狮吼”,中国成语里就没有“河东狮吼”这个词了。
    我刚才说过,幽默不是滑稽,不是耍贫嘴,是什么呢?我看不妨这样解释:开玩笑,开得有文化内涵,是幽默;毫无文化内涵,那就是搞笑耍贫嘴。可惜现在搞笑的东西太多了,也许因为有文化内涵的幽默,很多人不懂,可是就这么搞笑下去,懂的人不是越来越少吗?
    注意,我现在要向观众朋友们声明,我并不相信刚才讲的那一段笑话。那四句诗并不是独立成篇的,只是长诗《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当中的几句,而吴德仁是苏东坡敬重的前辈,苏东坡不可能在寄给前辈的诗里夹着开朋友怕老婆的玩笑,那四句实际指的的陈季常跟朋友河东柳真龄辩论佛法辩不过。陈季常并不怕老婆,他的妻子柳氏也并不凶悍,而且不叫秀英,柳秀英是一个小妾的名字。刚才讲的那一段笑话,是南宋洪迈在《容斋三笔》中曲解了苏东坡的诗以后,人们附会的。所有这些,都有充分的史料根据,但是在咱们这个课上,我只作声明,不作论述,不但不论述我的观点,而且仍然照讲我并不相信的笑话,还把这个笑话分析透。为什么?因为这个笑话比枯燥的论证有意思。观众朋友只要知道这个笑话是后人编的,而且编得非常有水平,但不是苏东坡的意思,这就够了,至于陈季常怕不怕老婆,无关紧要。甚至这个笑话是不是苏东坡编的,也无关紧要,除了象我这样好钻个牛角尖的,从来人们都相信就是苏东坡编的,这倒正说明苏东坡有着这样的幽默才情和广博学识。
    我们从这些笑话看得出来,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关系很融洽,一个个都很豁达乐观,他们形成一个彼此欣赏互为知音的创作群体,而这个,正是以苏东坡为代表的豪放词派得以诞生的必要氛围。
    豪放词,并不是苏东坡以后才有。南唐李后主有的词已经相当大气,“人生长恨水长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已经远远不是卿卿我我的儿女私情,而是包容了人类所共通的人生伤感、悲凉与无奈。“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样在唐代边塞诗中常见的意象,已经进入了范仲淹的词。但这些总还零零星星的不成气候。终于使得豪放词蔚为大观成为一派足与婉约抗衡的,是苏轼苏东坡。苏东坡创作了大量豪放词派的代表作,而且第一个明确地用“豪放”这个概念来论词。苏东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样论的呢?就在与那个“怕老婆”的陈季常的书信往来当中:
  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
    信里的“又惠新词”,指的可能是这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作于苏轼贬黄州后的第三年。词前有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说明触发了创作灵感的只是野外途中遇风雨这么一件生活小事,而词中对风雨怎样几乎没有描写,就是说他并不屑于记录这件事,而是以此事为由头,发自己的感慨。“莫听穿林打叶声”,不要听它,任它穿林打叶,不足萦怀,因为它妨碍不着我,“何妨”,有什么妨碍?我照旧“吟啸且徐行”,继续吟诗呼啸着慢慢走,既不停下来,也不快跑,而“同行皆狼狈”,有的停下来要找地方避雨,有的赶紧跑好快点到家,总之要躲开这场风雨,“余独不觉”,与众不同,我偏偏没觉得怎么样。很明显,词人写的不仅仅是对自然界风雨的感受和态度。“一蓑烟雨任平生”,词人点明了他实际是在抒发自己面对人生风雨我行我素的超然情怀,而这种情怀来源于“竹杖芒鞋轻胜马”那样的山野隐居生活。只读这么几句,豁达旷逸之气已经扑面而来。下片酒醒了天晴了,可是回头再看,“也无风雨也无晴”,刚才的风雨无所谓,而且现在的晴也无所谓,风雨不会让我悲,晴也不会让我喜,因为这些都是外物,都是外在的环境,而外在环境,不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都不足以让我喜或悲。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体现的是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苏东坡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有着道家意味的人生哲理:无进无退、无喜无悲,这是一种参透了世事的旷达。
    苏东坡留给后人最鲜明的印象,是他的豁然大度,在无论怎样艰难的处境,永远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这不是消极的随遇而安,而是面对人生的各种挑战不但不退缩,不回避,反而充分利用它来创造这一个时段生命的辉煌。他刚到黄州时,举目无亲,一个朋友都没有,于是他每天不是把客人招来,就是出去访客,而且所交游的人,也不挑选,随着那个人的高下,放言说笑,不再有任何谈话的范围框框。实在没什么可谈的呢,“你就说鬼吧”,那人说世上没有鬼啊,苏东坡就说,姑妄言之,你姑且瞎说吧。“姑妄言之”这个成语是从道家《庄子》来的:“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苏东坡是把庄子的这段话颠倒过来用,你就姑且瞎说,我也姑且瞎听。这则逸闻记载在叶梦得的《避暑录话》里,叶梦得比苏东坡小四十岁,记载也应该是比较可靠的。清代王渔洋有首七绝《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丝丝。料应厌作人间语,偏爱秋坟鬼唱时。
    这首七绝的第一句,与其说是用了《庄子》中的典故,不如说就是直接以苏东坡在黄州强人说鬼来比喻蒲松龄创作《聊斋》,蒲松龄在《聊斋自志》里也说“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这节课我之所以提到《红楼梦》、《聊斋》,是为了点到苏轼对后世的巨大影响,也就是他的穿透时空限制的人格魅力。苏东坡在逆境当中,仍是如此的豁达乐观,这是使他的人格极具魅力的重要原因。我上节课按心理学的概念解释了什么叫人格,指的就是对人、对己、对环境所显现的独特个性,我们讲过了苏轼如何对亲人或敌人,刚才又讲了他如何对友人、如何对环境,在这一切当中,苏轼所显现出来的独特个性,正是他成为一代旷古奇才的自身素质基础。设想没有旷达超迈的胸怀,怎么可能开创一代豪放词风?怎么可能容纳他在诗文辞赋、绘画书法、禅机哲理诸多方面取得的空前成就?有人说,苏轼集十一世纪中国文化之大成,这个评价非常准确,但还不足以概括苏东坡。应该怎样概括?我个人觉得还是林语堂先生说得好:“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
                                         07.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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