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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掊黄土二峰山------以朋友之情漫谈人格的发展进程34

 江山携手 2016-08-01

    上节课我们讲到苏轼和他的朋友们关系融洽,形成一个互为知音彼此欣赏的创作群体,这是以苏轼为代表的豪放词派得以诞生的必要氛围。类似的文学现象,在唐宋诗词史上屡见不鲜,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研究的话题。不过我们不是文学史课程,是诗教,是从诗词作品和诗人词家的生活经历处世为人之中,得到某些启示,汲取养分,丰富和提高自身的人格素质。具体到这节课,我不讲解文学现象,而是以诗人词家和古代贤者为例讲讲朋友之情。
    说到朋友之情,恐怕全世界各个民族的文化典籍当中,都有表述,但惟独华夏文化把它明确定位为人的五伦之一,推崇为社会公认的一种道德标准。所谓五伦,就是儒家倡导的五种人际关系的准则,《孟子?滕文公上》:“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我们剔除其中封建性的糟粕,它调节人际关系达到和谐的主旨,无论什么时代都还是有借鉴意义的。比如说“朋友有信”,就是今天所提倡的诚信的源头。“诚”、“信”两字,在许慎的《说文解字》里,互为注释:“诚,信也”,“信,诚也”,关于“信”的具体解释用了六个字:“从人从言会意”,它会什么意呢?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人言为信”,说出话来算数,这就叫做“信”。当然,“信”,从来就不仅止是对朋友,我们以前讲到过的王安石,有一首著名的七言诗: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诗中用的是大家都知道的战国时期商鞅在秦国变法“立木为信”的典故,王安石首先是政治家、改革家,他的这首诗实在没什么诗味,是宋代典型的以理为诗,“一言为重百金轻”,很有警言的意味。王安石的意思是统治者必须对社会讲诚信,儒家的道德规范原来也仅只是对社会上层而言,“礼不下庶人”,对普通百姓,是以严刑峻法进行统治。而在公民意识越来越普及的今天,“礼”则越来越普及到社会全体成员,当代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其实有很多是直接继承于古代贵族阶层的礼制。比如说“朋友有信”,原来只是上层社会人际关系准则当中的一条,咱们就以“朋友”这个词来说,《周礼.地官.大司徒》中有“五曰联朋友”,西汉大儒郑玄这样笺注:“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古时候胼手胝足田间劳作的农夫、引车卖浆者流,有什么同师同志可言?当时拉着个车子沿街叫卖豆浆的,他绝对说不出来“朋友”这两个字,因为他从生到死就从来没听说过“朋友”这个单词。而现在,上至大学教授下至普通民工,都可以讲某某某是我的朋友,朋友满天飞了。那么,你既然采用了当初贵族的一种人际称谓,有什么理由不遵循贵族处理这种人际关系的准则呢?
    把属于儒家道德观念的朋友关系准则宣扬到了极处,无以复加的,倒还不是诗词,而是市井文学“三言二拍”。“三言”的第一部《喻世明言》讲了个“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故事,说春秋时期楚元王招贤纳士,羊角哀和左伯桃去投奔,走到半路风雪交加,这两个人穿得很单薄,干粮也剩得不多了,左伯桃把自己的衣服脱给羊角哀,独自冻饿而死。羊角哀穿上两个人的衣服,带了干粮继续走,终于到了楚国,得到楚元王的重用。羊角哀又回到左伯桃死的地方厚葬了朋友。故事还没完,羊角哀梦见左伯桃来哭诉,埋葬地方靠近荆柯墓,被荆柯欺负,于是羊角哀来到朋友墓前拔剑自刎,小说的最后一段非常精彩:
        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上,震烈如发,白骨散于墓前。墓边松柏,和根拔起。庙中忽然起火,烧做白地。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国,将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赦赐庙额曰“忠义之词”,就立碑以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把,所祷甚灵。有古诗云:
        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二士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故事倒是很精彩,可是里面有个大漏洞,不知细心的观众朋友听出来没有。《喻世明言》里说是春秋时候的故事,可荆轲是在战国末期,前后差着250多年呢,真不知明代大小说家冯梦龙怎么会犯了这么一个低级的错误。山东省鄄城县有左伯桃羊角哀的墓和碑,清代著名学者“赐进士及第加授通奉大夫山东督粮道孙星衍”撰写碑文,他肯定是发现了那个漏洞,所以碑文中说:“羊、左俱燕人”,“传有荆将军争斗事”,而且只提楚王没提楚元王,因为他知道从春秋到战国,楚国33代诸侯王,其中没有个楚元王。孙星衍很聪明,什么时代?荆将军是不是荆轲?到底是哪一代楚王?他都含糊过去。还是现在山西省浮山县县志写得明确:这位楚元王是西汉时候的人。这是确实的,汉高祖刘邦的弟弟刘交,《史记?楚元王世家》记载,高祖六年封交为楚元王,定都彭城,就是现在徐州。浮山县境内有座二峰山,两个峰顶各建小庙,庙内塑有羊角哀左伯桃金像,他们舍命全交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应该是西汉年间的事情。有人会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这倒不是读书读来的,而是因为我的老家就在浮山。去年我在故乡旅游,曾专程到羊左庙焚诗吊祭:
        全交舍命两先贤,朋友如今飞满天。只叹满天寻未见,一掊黄土二峰山。
    我这首今韵七绝,并不怎么样,只是讲课讲到这儿了顺便提到。得说明啊,不是要诸位也去脱了衣服冻死或者拔剑自刎,而是针对眼下很时髦的一种论调:“什么叫朋友?朋友就是互相利用。”这样的朋友关系,比得上二峰山山脚下的一掊黄土吗?类似于我的感叹,古已有之,《喻世明言》中的这则小说是以这么一首诗开篇的: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这首诗用了管仲鲍叔牙的典故,这两个人的故事也非常地精彩,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讲了,只提小说引的这首诗是谁写的。谁呢?诗圣杜甫,他这首诗的题目是《贫交行》,现在成语中有“翻云覆雨”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是从这来的。由此可见,从古到今真正称得上“生死之交”、“管鲍之交”的并不多,所以相信相知的真诚友谊才极其珍贵。
    杜甫还在《忆昔二首》中,回忆开元盛世之时“天下朋友皆胶漆”,都如胶似漆地那么亲密无间。我们说朋友之间的关系如何,最能反映世道人心。因为朋友关系的基础是诚信,“天下朋友皆胶漆”,说明这个基础非常的牢固和广泛,如此社会就是一个讲诚信的社会,人人可以放心行事,充分发展。但今天,一个空前盛世即将来临之际,“朋友就是互相利用”的论调突然变得很时髦,倘任其流行,将是什么前景?那恐怕这个社会就只剩下了尔虞我诈,人人自危,全体社会成员都要自食恶果,盛世又从何而来?这不是耸人听闻,可能诸位观众朋友,包括我自己在内,尝到的苦果已经不算少。杜甫的这句诗还表明,在太平盛世当中,朋友关系一般不会遇到严峻的考验,所以才“皆胶漆”,都那么亲密,倘若他们也象今天的国人,曾经遭遇一番“史无前例”的岁月,那就绝对不可能一律“皆胶漆”了。因为大多数人毕竟是善良而软弱的,在邪恶暴力之下无可奈何,被诱骗被怂恿被逼迫着叛离朋友,这一类事,我们见得多了。好在那样“史无前例”的岁月一去不返,迎面而来的将是中华民族的空前盛世,这个我在咱们诗教系列节目的第一讲说过。摆在今天国人面前的,倒是做好思想准备,如何成为盛世之民。
    可能有观众朋友感到很奇怪,乱世之民不好当,欣逢盛世太幸福啦,还有什么难的吗?当然难。在历史上,尤其是处于当今这个世界大潮,盛世绝不止是物质概念,更在人文精神。1840年以来的中国革命,目标始终是民族的复兴,曾经贯穿着救亡与启蒙的一曲双重变奏,在摆脱了亡国灭种威胁的今天,终于轮到了可以畅言并实行启蒙的历史契机。什么叫启蒙?哲学家康德说:启蒙,就是每一个人敢于运用他自己的理性能力,做独立思考。要每个人都敢于独立思考,何其难也!而只要启蒙的任务未完成,盛世就仍然仅仅是前景,不可能变为现实。启蒙的任务实在太大太大了,远远超出了诗教范畴,充其量,诗教只是其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如何运用理性能力独立思考,这就不是诗教的任务。诗是感性的,主情的,诗教是为了培养良好的人格素质,这个也是启蒙。所以我们系列讲座的最后这几节课,专讲人格魅力,并且从心理学角度解释了到底什么是人格。
    说到人格,它的发展其实同样是一个由贵族向全社会泛化的历史过程。奴隶制时候,“人”,专指奴隶主等贵族成员,而奴隶是不称为人的,叫做“民”,这个从中国的象形文字可以看得很清楚,“人”和“民”分别是这样写的:,前者是一个健全的人形,后者画的是只剩一只眼睛的奴隶(那个时候,奴隶主往往在各自所属的奴隶身上制造伤残,用以相互区别和防止逃亡)。我们从前面王安石的诗句“自古驱民在信诚”也能看得出,当时的被统治阶级叫做“民”。我在系列讲座的第一节课《源远流长话诗教》当中讲过这么几句:“在孔夫子之前,《诗》教对象,仅只是王公贵族;但又不可否认,这至少在一小部分人中,形成了较健全的人格”,这话除了肯定诗教对于形成健全人格所起的作用之外,另一层意思就是:在奴隶社会,一个贵族成员比一个奴隶,人格更健全。孔夫子的贡献在于把仅限于王公贵族的《诗》教普及到了平民,具体来说普及到了“士”这个阶层,使得“士”成为此后中国社会中人格完善程度最高并且有着示范引导作用的群体。人越来越远离动物的野蛮性,人格人性越来越丰富完美,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大趋势,这个渐进过程到今天也没有停止,而且永远不会停止。前面所讲到的市井小说表明,儒家倡导的五伦之一“朋友有信”,如果说在先秦魏晋,还只是贵族和“士”的一种高贵教养,那么最晚到两宋时期,它就已经泛化为广大市民阶层的道德标准之一。这是又一次更大范围的文明化普及,在更广泛的人群中,人格人性比原来更丰富更完美,这是我们民族性格的历史光辉。
    历史上体现我们民族性格光辉的,当然主要还是“士”这个阶层,诗教课程的最后我们谈谈诗人词家在朋友交往中闪现的人性美。这样的事例太多了,以前课中涉及过,如白居易与元稹、陆游与范成大、辛弃疾与朱熹等等,不再另外多举例了,今天我只提过去分别讲过的刘禹锡和柳宗元,说说他们的生死之交。这两个人是同榜进士,诗歌唱酬,友情非常深,政治遭遇也几乎一样,共同参加永贞革新,失败后同时被贬,刘禹锡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柳宗元贬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十年后一起召回,不足一个月又要被赶出京城。刘禹锡将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市),柳宗元得知后大哭,说:播州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啊,而且梦得(刘禹锡字)有80多岁的老母亲,我不忍心让梦得没办法,无言以对他的母亲,而且万万没有母子俱往之理。于是立即上疏,请求以自己将要去的贬所柳州(今广西栉州)与刘禹锡的播州对调,即使为此而重新得罪,死都不在乎。柳宗元这段话记载在韩愈撰写的《柳子厚(柳宗元字)墓志铭》当中,我把它直译成白话了。后来大臣裴度等在皇帝面前替刘禹锡说情,刘禹锡改派广东连州任刺史,柳宗元仍去柳州。两人一同上路,到了湖南衡阳不得不分别时,柳宗元在离别的船上作了一首七言绝句《重别梦得》: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临舍翁。
    刘禹锡内心同样悲苦,但我们知道他有诗豪之称,他这样酬答: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歧回想尽悠悠。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
    几年后柳宗元客死在柳州任上,年仅47岁。刘禹锡闻噩耗,泣不成声,一边立即派人前去帮助料理的后事,一边含泪给韩愈写信,希望能为他们共同的朋友柳宗元撰写墓志铭,韩愈立即动笔写下了一篇感人千古的铭文,就是刚才提到的《柳子厚墓志铭》,你现在打开《古文观止》,韩愈文章共收了二十五篇,这是其中之一。
    此后刘禹锡竭尽毕生之力,整理柳宗元遗作,筹资刊印,可以说如果没有两个人的生死之交,恐怕《江雪》、《渔翁》、《捕蛇者说》、《封建论》等等会如流星一般消逝在远古的天空,我们今天就读不到这些经典的诗文了。
    我们的诗教系列节目,以情为纲,讲过了爱民、爱国、爱情等等话题,最后归结到人格修养,归结到人性的发展进程。我是出于这样一个认识:当代诗教,与中华民族又一次伟大的崛起复兴正呼应,与一个空前盛世即将来临的步伐正合拍,目标极为明确,那就是为了让未来的公民,人格素质相应地具有一种空前磅礴的泱泱大气。为此,我竭尽了自己一点点微薄之力,水平有限,难免错误,希望得到专家学者和观众朋友们的批评指正。
                                                               0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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