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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地书

 圆角望 2016-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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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珠儿
  1994年夏天,我辞了职离开报社,从台湾移民到英国,蛰居在伦敦北郊,养猫种花烤蛋糕,做起了家庭主妇。朋友多半欣羡,我也乐得写长信,向人津津乐道摄政园的玫瑰,唐人街的琵琶鸭,汉普斯德森林的夏夜音乐会。
  1993年初秋,我生了一场大病,动了两次手术,医生原以为是恶性瘤,开了刀却又找不到。我倒认为是身心并发症,幻灭挫败不胜负荷,终于溃堤决岸。身体吃了苦头,心思却逐渐澄静明澈,我像度假般住在病房,每天看书听音乐,和探病的朋友谈笑聊天。
  我一点也不难过,比起长久积压的幻灭感,这病只能算伤风,精神的绝症才更可怕。病愈出院,去过生死的边界转了一圈,事情忽然都清楚了。残局既不可救,索性推倒抹去,破旧立新,从头来过。
  我就这样做了逃兵,换了地方,改了行业和身份,像转世般重新做人。我到底不是上场打仗的料,比较适合下地耕种,这些年也就安安分分,在菜圃果园里翻泥除草,做文字的自耕小农。
  1994年夏天,我辞了职离开报社,从台湾移民到英国,蛰居在伦敦北郊,养猫种花烤蛋糕,做起了家庭主妇。朋友多半欣羡,我也乐得写长信,向人津津乐道摄政园的玫瑰,唐人街的琵琶鸭,汉普斯德森林的夏夜音乐会。

  小咬

  范柳原和白流苏坐在浅水湾,流苏嚷有蚊子,柳原说:“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两人劈劈啪啪互打,笑成一片。
  好个张爱玲,月色藤花算什么,蚊虫厌物也能旖旎性感,这才高招,表面是红艳的朱砂痣,底下心痒难当,体肤相接,肉声劈啪,未曾真个已销魂。要不,流苏怎会“突然被得罪了”,站起来拂袖而去,分明心中有鬼。
  沙蝇,从sandfly直译而来,泛指吸血小飞虫,浅水湾这品种应该叫midge,中文正名为蠓,俗名小咬,粤语呼为蚊滋,细如微尘,无影无声,所以英文又叫no-see-ums。唯其看不见,飘忽无踪,更似心念倏变,百转千回。
  此物虽名小咬,实则大吃,啮人神速阴狠,瞬间赤点红斑,比蚊子还痒十倍,搔皮挠骨也止不住,令人跳脚抓狂。可是那当下,柳原和流苏爱欲熏心,只顾拍打嬉戏,浑然不痛痒,晒昏了头,反而乍见真情本性。
  可惜,流苏很快清醒,心思精刮,三下五除二算出蚀底亏本,顿时欲念全消,翻脸走人。我疑心,这也因为她刚从上海来,还没见识岭南蚊滋的厉害,痒起来翻波腾浪,有如奇毒入骨,愈抓愈痒,愈痒愈抓,终究把流苏抓回现实,趁机溜走,免得抓耳挠腮,出丑亏大。
  小咬噬血,虽可隔空传情,媒合神交,但它抽佣太狠,居间剥削滋扰,却也砸锅坏事。请原谅我唐突佳人,但说起这小虫,打死我也没法浪漫,倒不是久未调情,疏于此道;实在是给咬惨了,满腹悲愤,苦大仇深。
  谁叫我天生惹蚊,又住在村野山郊,虽有草木虫鱼,风物闲美,但蚊蚋丛生,噆肤刺股,被整得抱头鼠窜,遍体鳞伤。蚋就是小咬,比蚊子更难招架,此物逢湿孳生,春夏间多雨,尤其生猛剽悍,我站在路口等车,两分钟身中五六招,在邮局门口跟人聊两句,被咬了十来口,身如火燎,且走且搔,狼狈不堪。
  吸血就算了,可恨这厮吃得刁钻,有肉不咬,专挑古怪部位,譬如肘弯、指关节、脚踝、耳轮、眉心骨甚至眼皮上,扒抓没处使劲,更加痒不欲生。即便喷蚊怕水用驱蚊贴,它总能在你身上找到净土,趁隙入罅,大吃特吃。穿长袖长裤呢,除非是棉袄和鸭绒,不然它也能透衣啮人,纱窗洞眼就更来去自如,总之见缝插针,吃人够够。
  小咬好亮,光天化日行凶,莳花种菜更难幸免。有次我写累了,趁天气清爽去园里翻土,没有装备就随兴上阵,掘了一会低头拭汗,瞟到小腿泥星斑斑,定睛细看,妈呀,小咬密集如黑芝麻,一掌拍下血肉横飞。晚上无事,在灯下细数,左腿五十二,右腿二十三,零星的就不赘了,反正遍地开花。
  痒了一星期,人家是朱砂痣,我是红豆冰,而且从赤小豆变成蜜豆,又转成北海道红豆,最后是黑糖粉圆。体无完肤也罢了,我倒担心贫血,而且会不会传染脑炎什么的?难怪我愈来愈笨。
  流苏痒不痒,张爱玲没写。生命原来是痛,渐渐地,却只剩下痒,蠕蠕爬满蚤子,咬心啮神,而且总是搔不到,这才难堪。

  难以自拔

  不行不行,得走咯,跟人约在文华喝下午茶,还得冲凉换衣,收拾头面,再拔几棵就停手吧。可恨这丛黄花酢浆,一路蜿蜒,上有饱熟之蒴果,下有匍匐之茎条,两头开枝散叶,祸患绵长不绝,须得顺藤摸瓜,连根拔起,一举歼灭。
  但叶底根下,还有层层内幕暗盘,酢浆草的细茎勾结角头,缠扯着草床的根系坐大,其下又有天胡荽,密密纠结,细软无声贴地潜行,其上则簇生叶下珠,亭亭蓁蓁,珠胎密结,快要呱呱落地,不拔哪行。啊呀,旁边的水蜈蚣粗壮油亮,压得草色憔悴苍黄,不知吸去多少民脂民膏,当下揪断命根,惩凶翦恶大快人心。
  好咧好咧,拔完这撮就走,冷水麻土半夏满天星;要迟到了,真的最后一棵,黄鹌菜藿香蓟紫背草,唉,怎么又冒出一大片铺地黍鲫鱼草狗牙根……结果,我迟到半小时,才踉跄赶到文华,发如乱草,面似夜叉,拈起银匙调咖啡,指甲还镶着黑边。朋友的脸色也黑了半边。
  天秤座最要脸,连这都顾不了,分明有病,人家得花粉热,我这是发草瘟。以前在伦敦,草地单纯乖顺,只须推机修剪,芜秽不生,偶尔抽出雏菊和蒲公英,轻粉淡白,我还不舍得拔呢。香港湿热硗薄,我也知道草地不好养,但没想到这么难搞,猪不肥肥到狗去,草皮瘦巴巴,杂草却疯长,鲜怒肥壮,百家争鸣齐放,满园喧闹叫嚣。
  有菜园,不能用除草剂,推剪也仅能去顶,不能根治,须靠人手逐棵拔除,于是我每天蹲在园里,孜孜矻矻,拔到天昏地暗,浑然忘我,直到门铃或电话响,一起身才发现腰如铁桶,腿似铅条,满眼金星,遍体红豆。
  可是应了门接了电话,回头又继续拔,中邪般无法自制,哪管晚饭没烧,稿子没交,工作清单还有二十六项比拔草重要,我就是停不下来,眼睁睁看着两手穿梭上下,运指如飞,造反叛变不听使唤,就像安徒生的童话“红菱艳”,穿上红鞋狂舞不休。非得等到暮色苍茫,模糊难辨看不清了,才肯罢手,恋恋不舍收工进屋。
  我何尝不知此事荒谬。埋头苦干,汗涔涔折腾几个小时,转身一看,我惨叫一声,差点昏倒,天哪,辛苦拔过的地,怎么故态复萌,东一撮西一丛,满满的还都是杂草,跟没拔过的差不多。难道杂草借尸还魂,趁我不察,偷偷又钻回地里复生?不对呀,撬出来的草还堆得老高,不是借尸,难道是异形,斩杀后能迅速长出,卷土重来?
  难怪啊,有种杂草就叫“小返魂”,莹绿柔弱如合欢,酷似同科的叶下珠,也一样强韧难缠,挥之不去除之不尽,我每天拔到头痛手软。依我看,还有中返魂大返魂白花紫花黄花返魂,所有杂草都是返魂草,植物学应该另设返魂科,别称要命科,拔起来要你老命。
  但怪谁呢,明知徒劳无功,我还非跟它杠上,偏执成癖,走火入魔,而且愈陷愈深,难以自拔。草瘟一发作,连走过路边和公园,我都会弯下腰,伸手想去拔杂草。家里那个一把拽住我,摇头说,啧啧,只听过病态赌徒,居然还有病态草民哩。
  他不知道,我这病态有多严重。每当俯首方寸,耽迷枝丛,在莠草杂稗里,我却能出神抽身,土遁到另一个时空,那里长风浩瀚,天河沸腾,星粒碎裂乱溅,火山与冰川嗤嗤相撞,过去和现在扭绞成团,寂静亘古,自由无涯。

  紫花小院

  暑热炎炎,虫豸格外生猛,瓜菜癞头麻脸,黄瓜叶蜷曲结蛹,番茄枝雪粉点点,蠕蠕爬着粉介壳虫。罗勒最惨,被咬得鼻青眼肿,缺耳烂嘴,粤语所谓“阿妈都唔认得”,体无完肤,没法摘来做青酱了。
  只有韭菜和香茅,因为气味浓烈,幸免虫吻,依然面目姣好,清绿肥健。夏韭老韧,不堪煮炒,香茅就好用了,可以烹煮,烧鱼、焖肉、拌鸡丝,更宜冲茶鲜饮,冰镇香茅水加椴花蜜,喝来芬馨沁脾,五内剔透如晶。
  茶喝完了,去菜园割香茅,经过草坪,目不斜视快步走———看了就要拔,拔了就上身,天荒地老没完没了。但翠色弥漫,溢入眼眶,瞟到满丛亭亭青禾,我顿时火起,还是给拦下了,这短叶水蜈蚣太猖狂,竟然长到小腿高,抽叶结穗张牙舞爪,小绿绒球迎风招摇,万粒草籽蓄势待发,不加制止,贻祸无穷。拔草有难易,杂草分忠奸。水蜈蚣粗生,很快就蔓延成片,走茎一路潜行,清除费劲,且鱼目混珠,酷似草坪主体的结缕草,要等抽花才明显易辨,难度和奸度都颇高。唯一可取是香气,有股杏仁混合香荚兰的甜味,芬芳染手,久久不消。
  地毯草和牛筋草也挺呛,咬土深,根系粗韧,纠结难断,要吃力才能拔出,好在叶形粗宽分明,难度和奸诈度不太高。叶下珠和小返魂还是多,神出鬼没拔不胜拔烦度甚高,好处是直通通,不会勾结拉扯横生枝节,一棵到底擢之即起,算是忠的,难度和奸度偏低。
  夏日杂草比春天好搞,因为少了两大土霸,紫花和黄花酢浆草。这两草既奸又难,刨拔不尽,耗去我大把春光。
  黄花酢浆曲折迤逦,要查案般追根究底,且须轻手细脚,以免触碰果壳弹出草籽,反倒替它播种。紫花酢浆不蔓生也不结果,但更机灵狡诈,鳞茎深藏地下,以等比速度裂殖分檗,须以薄刀或尖锥起底,挖人参般掘出主根。此事甚难,除了麻烦费力,还会伤到草皮,况且紫花迎面含笑,楚楚可怜,伸手不打笑脸人,踌躇难以下手。
  见到通泉草,我也会放过,不是因它细致纤弱,蓝紫小花清丽动人,是勾起往事,忆起文学院的中庭小院。院里有棵婆娑的印度黄檀,几棵清瘦的山樱花,小草地杂生着蛇莓、天胡荽、凤尾蕨和通泉草,红紫参差,随兴恣肆,和广阔严整的振兴草坪大相异趣。我上课走神,呆望阳光在草尖推移磨蹭,雨后在小院踱步,湿翠盈踝,草味沾身,看着含露的通泉草,我忖想它是否真能引水通泉。这中庭小院对我的熏陶教养,可能远胜任何学分。
  也因通泉草,我对其它玄参科,同样开着淡紫唇形花的定经草、泥花草和蓝猪耳,连带爱怜,豁免不拔,甚至把一种也开小紫花的耳挖草,从野地移植到园中。
  《草坪杂草图鉴》说,杂草就是“长在不该长的地方”,然则是良是莠,该与不该,全凭偏见用事,主观定夺。香茅原本是杂草,水蜈蚣是草坪厌物,却也是消炎去瘀的药草,如能榨成精油,必定馨馥可人。还有一支香、桑寄生、野葛菜、夏枯草……几乎所有野杂之草,都能清热益人。
  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看法呗,杂草拔不完,我在想,除了香茅水,也该来熬青草茶,把草地当成药草园,扭转心念,就见不到芜杂异类,也没有该与不该了。
  (《种地书》 蔡珠儿/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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