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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傅首尔
01 我有十来年没被骗过了，我从小对人缺乏信任，戒备心可以算我的特长。
2005年被骗是因为贪财，在长椿街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地上有个胀鼓鼓的纸包，打开一摞钞票，我没见过那么多钱，心怦怦跳，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办，一个中年男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后，并把我拉到路边，用身体挡住路人的视线。
他压低嗓门说：这么多钱！ 我说：是的是的。 他说：见者有份啊！ 我的心很慌，我说：交……派出所吧。 他说：当然不！ 他说：拾金不昧我懂，你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他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但你有没有想过然后？ 我说：什么然后？ 他说：然后钱就是警察叔叔的了。
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但他很幽默是真的，他说：姑娘，我知道人不能活成毽子上的鸡毛，整天站钱眼儿上，但是……
我听见鸡毛什么的乐了，他一看我笑就扯我袖子说：别跟这儿，咱找个僻静地儿谈，我当时竟然没觉得害怕，鬼使神差跟他走入巷中巷，刚站定，就进来一扮相淳朴的年轻人，看见我们手里的钱哭了，说钱是他的，真是他的，又说钱不是他的，是整个工程队的结款，如果钱丢了他也活不成了。
他的眼泪特别真，一颗一颗比黄豆还大，然后鸡毛毽子中年人说：我们捡钱不犯法，但你也可怜，唉，算了，钱还你！姑娘同意不？我好歹是个大学生，那么多钱说实话有贪念没贪胆，当然没异议。
然后小伙子开始数钱，数半天说少一千，要求搜我包，我非常爽快的同意了……之后不说你们也能猜到，我的手机和钱包被抢走，钱包里刚发了实习工资，我追了半条街，崴了脚，后来去派出所报案，警察叔叔说：你死心吧，找不回来。我哭了。警察叔叔说：还有脸哭？你贪你怪谁？我一路哭回租的房子里，我前男友听完又气又笑，说：你呀！精明一时糊涂一世。
第二天他陪我去中关村买多普达585，智能的好难用，却花了我们两个月的生活费。被抢走的手机是明基彩屏660C，为了它，我曾踩着没脚踝的雪去在五道口教韩国人讲中文。
02 那年我二十二岁，在糟糕的回忆里，这件事可以排进前十，从此，我不再相信中奖、贱卖传家宝和街头神算，也不相信乞丐、骑行爱好者及问路的人，我坚如磐石，对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充满怀疑，对看起来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的人拒绝施舍。
当然也有乞丐打动过我的心，比如某个暴雨夜里跪在天桥上磕头的老人，怀抱吉他扯着嗓子唱歌的盲人，年纪轻轻没了双腿边看小说月报边乞讨的少年，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蓬头垢面坐在破草席上给孩子喂奶的妇女，她的眼睛非常美，眼珠非常黑，眼神非常空，好像戴了美瞳。婴儿很小，白白嫩嫩，我往盆里丢了钱，我不在乎她是不是骗子，也懒得问为什么有手有脚不找点活干这样的废话，如果我认识她，我一定建议她卖淫……如果我自己走投无路，也会选择卖而不乞，我不是说谁更高级，两难相权取其轻，我只是觉得交易比讨要更容易。
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表达，我以为十年之后的我不会再被谁骗，说句实话，没吃过蠢猪肉见过蠢猪跑，这个世界，每个人内心对陌生人的善意都很有限。拒绝释放善意是种心理疾病，比如：有人在群里转发一条很惨的求助信息要求大家转，人人争先恐后表达善意，给他加油，我关注、感动，但我不会参与，我在日常生活里不合群也不懂表达，骨子里很悲观，我觉得人真正遇到大事时别人一句“加油”并没什么卵用。就像我有个同学生了重病，很不爱听“加油啊没事的你会好起来”这样的话，宁愿听你说几个冷到爆的笑话。我性格很拧巴，生怕被善意绑架，如果大家都在做一件事让我觉得我也应该这么做必须去做，我反而不想做。
03 就是这样不擅长释放善意的我，没想过还会上谁的当，果然，打脸的事交给时间去做，2016年7月27日，我在高铁站遇见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年轻人。
他年轻、健康、好看，背着双肩包，穿了白球鞋，衣着素净，笑起来很腼腆，在出站大厅和我擦肩而过，如果他没出声，那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瞬间，非要描述，就是和青春擦了一下肩，心情能好一整天。
然而他礼貌的叫住了我，他说：姐姐，不好意思，我钱包丢了，可以借点钱给我打车吗？
我说：啊？这是本能反应。 他求助的看着我。 我问：借多少？ 他说：去北城，十三块。他的眼睛因为喜悦亮晶晶的，我边掏零钱包边说：你不会是骗子吧？ 他脸刷一下红了（回想起来他说不定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他说：我知道现在骗子多，但！我！不！是！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傲娇，是我熟悉的神情，我的90后下属反驳我的时候都是这副德性。我放松了警惕，递给他十三块，当时的心情还很愉悦。
他说：姐姐，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还你钱！ 我说：好的。不想问他打算怎么还。 他说：再见。想走又有些犹豫。
然后他说了让我心生怀疑的话，他说：我要去北城，十三我怕不够，可以多借点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他真是个敏感的孩子，看见有行人经过，赶紧说：姐姐，我真不是骗子，要不我去问问别人到北城要多少钱吧……
我说：不用了，我给你二十。
他高兴的接了，我怕他又说不够，还好他没有，他又说了一遍姐姐你放心我肯定还你，然后转身走。
我对着他的背影问：你不问联系方式，打算怎么还我钱？
他匆匆回头举着手机笑嘻嘻的说：哎呀，一急就懵逼，忘了忘了，要不加个微信吧。
我们加了微信，加的时候我设置不让他看我朋友圈，他没有，我翻看他的朋友圈，装逼的自拍，生活的流水，出行的记录，失恋的心情，流行的鸡汤……多么正常积极乐观向上的属于年轻人的朋友圈。其中一张照片是他手拿高铁票，上面有身份证号和姓名，名字是花了心思起的那种，音律很好听。
虽然他要求多借点钱让我有不好的感觉，但我还是对自己说：这样的男孩怎么会是骗子呢？
04 坐在出租车上我走失的智商回来了——他不是有手机吗？为什么不用打车软件？还有他向我借钱完全可以当时就转账给我啊！
想到这里我给他发了条微信：你微信里如果有钱可以转给我。 他回：现在没有啊。
我又觉得他不像骗子。
第二天我忙了一天，晚上想起这事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这一次是秒回。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从来没使用过拒收这种功能，我只知道可以被拉黑，发微信会显示：“你不是对方的好友……”
晚上我越想越气，又发了一条：“死骗子” 还是秒回：“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老公气笑了，说：你呀！在合肥住这么久，从南站到北城五十块都打不住，借十三快打车肯定是骗子。 又说：奇怪，你不容易上当的呀。 我说：那个男孩子啊，白白净净真不像，你遇见了也会借。 老公说：唉，说到底还是吃看脸的亏。
05 可是，我忘不了的不只他的脸，还有他的背影，瘦而健硕，单薄有朝气，腿长肩膀宽。我觉得那是我儿子长大后应该有的样子，礼貌的开场白，腼腆的微笑。某一天身边会依偎着一个跟他颜值相当同样健康有活力的姑娘……想到这一幕，我突然觉得有些滑稽。
好看的年轻人，如果你能看到这篇文章，我想对你说：虽然只是二十块，多么希望你能还。你知道我其实也是乞讨者吗？你需要钱我需要坚持善意的信心啊，我站在人海里端着盆，不轻信任何人，又不愿变成信无能。
好看的年轻人，你一定还会在高铁站，骗来或骗不来很多个二十块，我建议你以后这样说：我不想编故事骗你，但我真缺钱，请给我二十块，别问为什么……我相信也会有人给你。
好看的年轻人，因为你，我大概又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信雪中送炭的故事，也不想借钱给陌生人，哪怕只是二十块，哪怕产生“万一是真的”这种转瞬即逝的闪念。
是的，肯定会有人说：善是自己的坚持，跟别人没关系，世界以骗吻你，你要回报以歌。
对不起，善意不是作秀，它是自然流露： 我信，我愿意给。 我不信，我没法给。
作者：傅首尔，作家、资深广告狗，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我见青春多妩媚》，情感故事集《凹凸相对论》，微信公众号：男枪女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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