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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2 21:00 | 豆瓣：长发的阿柯 01 吃晚饭的时候，公公叹着气，说爷爷的情况又不太好了。 爷爷是老公的爷爷，公公的父亲，今年九十有七，已近百岁。 爷爷是个传奇人物，但我对他所知并不多，有限的了解还是从老公那里来的。听说他三十年代末考进国立中央大学英语系，毕业后成为国民党的一名少校翻译官，曾经为抗战出过力。解放的时候，他的很多战友去了台湾，他没有去，后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挨过不少整。去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很多国民党老兵要求认定“抗战老兵”的身份及待遇，爷爷也积极参与了，但终究没有下文。 文革过后，爷爷平反，进入某高校担任英文教师，一直到退休。和老公恋爱的时候，我以未来“长孙媳妇”的身份被爷爷相看。他得知我是学英文专业的，顿生知音之感，当即用英文与我对话。我初次拜见长辈，本就紧张，这下更像是接受考试，不由冷汗涔涔。爷爷对我印象很好，那天分别时，他塞给我厚厚一卷手稿，说是他正在编纂的一部英文辞典，请我一起参详。这份书稿至今还被我珍藏着，只是那部辞典，后来有没有出版，就不得而知了。 大学毕业后，我考上了传播系的研究生。爷爷听闻消息，托他在台湾的朋友给我采购了十几本传播学的专著，送过来给我。爷爷这一份爱护小辈的殷殷之情，常在我心。 02 爷爷现下是我夫家整个家族年纪最长者。爷爷的长寿，与他自小生活优渥，打下了极好的身体底子有关。听说，即便在最困难的岁月，爷爷也坚决不吃隔夜剩菜，有小病小灾，第一时间就要去医院排查。作为一个出身富贵的小公子，在经历了长久的战乱和运动后，这恐怕是他仅剩的一些贵族习气了。 爷爷的一生，虽经历些磨难，但总体还是平安顺遂的。92岁的时候，还迷上了唱京剧。那年国庆节我去探望他，爷爷陪我们闲聊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坐到电脑前跟着伴奏练起了京剧，摇头晃脑，如痴如醉。爷爷说，他觉得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他要看书、编书、学京剧，还要参加各种老年人的社交活动，生活比年轻人还充实。95岁那年，在一个票友活动中，他竟然全套扮起，画上油彩，带上假髯，踩上厚底鞋，在一幕折子戏中客串了个老家丁的角色。他的儿女带着鲜花到场祝贺，事后姑姑和我们说，虽然他们喝彩不断，但暗地里着实捏一把冷汗。那么大的年岁，那么高的鞋子，万一摔跤滑倒，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爷爷平安完成了演出，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登台。自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开始起起伏伏。前年他摔断了腿，我听闻他有可能挺不过去，可后来又奇迹地康复了。之后又数次听闻他情况危急，但次次都能化险为夷。到后来，我心里有了个信念，就是爷爷一定是会逢凶化吉、长命百岁的。如果他不能，这世上没有人能。 03 爷爷膝下有五个儿女，我公公排行第二。为了带孙子，公公常年和我们一起生活在上海，将近百岁的老父亲，只能托付给其他几个兄弟姐妹。 去年下半年，故乡又传来消息，爷爷出现了比较严重的脑萎缩症状，时常会陷入昏迷。发现这个问题的是他的保姆。爷爷一直独居，只有一个保姆每天早上去家里打扫卫生、买菜做饭。保姆有一天去上工，发现老爷子正在昏迷，害怕出什么事让她负责任，吓得当天就辞了工。于是，老人由谁来伺候，就成了棘手的问题。 他留在身边的孩子，还有两儿两女，也都是六十多奔七十的老人了。家家都有自己一大摊子事，这四个儿女光是带自己的孙辈，就已经分身乏术。两个女儿还时常会买些肉菜去老父亲家看看，儿子们就相对粗糙许多。 爷爷被送入医院治疗了一阵子，春节前病情稳定了，出院回家。回家后，谁来陪护？委决不下，兄弟姐妹们把电话打给了公公。长久不在父亲身边尽孝，大部分事情都推给兄弟姐妹，公公内心里对爷爷和姑姑他们是极其愧疚的。接到电话，公公二话不说，立刻打点行装，赶回家乡。 后来公公和我描述了他回乡伺疾的情景。爷爷的脑萎缩已经比较严重，生活不能自理，吃饭要靠喂，大小便都拉在裤子里。冬天的武汉，滴水成冰，屋子里没有暖气，刚做好的饭菜，一会儿就冰冷了。爷爷从一个老人，完全变回了一个婴儿，自己不会吃，却又拒绝别人帮忙，一勺汤一下子翻到身上，饭菜洒了一地。公公急忙给他换衣服，收拾地面，热饭菜，等一切都弄停当，重新开始吃饭时，发现他又尿尿了，于是重新洗澡、换衣服。一天要换上几套衣服被子，衣服洗了干不了，公公急得跳脚。 这倒罢了，关键是爷爷虽然心智如婴儿，身材却高大，我公公也已经六十八岁了，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给他洗一次澡，换一次衣，自己也会浑身湿透，一天下来，衣物堆积如山。用公公的话说，伺疾的日子，他是完全24小时工作，全年无休的。白天买菜做饭、洗澡喂饭换衣，晚上洗衣服被子外加烘干。有一次，爷爷走路不稳眼看要跌倒，公公赶紧上前搀扶，结果爷爷结结实实砸到他身上，如果他不是死死撑住旁边的桌子，恐怕两个老人都有骨折的危险。 这段日子过去，爷爷有了很大的起色，慢慢能够自理了。这时公公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把爷爷送到老人院去。顿时在兄弟姐妹中引起激烈争论。 04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以前听到这句话，我都觉得这是儿女恒心不够，爱心不够。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在床头伺候过病中的老人，日复一日。 听了公公的讲述，我能理解他内心的那种无奈和痛苦。老父亲决计不能再独居下去了，但儿女们都没有能力把他接到身边24小时照顾。这种照顾需要耗费的体力和精力，也不是这些“奔七”的儿女能够承担的。公公认为，必须求助于专业的护理机构，他们有充足的人手，还有配套的医疗服务，这样才能真正照顾好老人。 爷爷得知后，坚决不同意。公公苦口婆心，终于做通了他的工作。又经过长久的市场考察，终于选定了一家国营的养老机构。祖孙三代一起出动，反复勘察后，爷爷也表示满意，就住了进去。 公公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才松了没多久，姑姑又递话过来，爷爷的脑萎缩病症又发作了，在老人院里，进别人的房间，穿别人的衣服，用别人的脸盆。老人院送他去治疗，他稍一清醒，就吵着要回自己家。女儿心中不忍，准备接他回去，公公表示强烈反对，认为回去后根本得不到好的照顾。兄弟姐妹之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激辩。 05 “人啊，不能活得太久了。”公公长长地喟叹。他说，等他老了，一定自己去住养老院，不给我们添麻烦。看着他苍老的容颜和枯槁的白发，我能体会他内心撕裂的痛苦。一边是孙女，一边是父亲，身兼爷爷和儿子，他在两个身份之间左右摇摆，难以两全。 我很惭愧，如果不是我们自私，把公婆从武汉接到上海带孩子，何至于令公公丢下自己的父亲，长长久久地活在对爷爷的歉疚之中。我们享受着公婆的关爱，却很少想起，公公是父亲，同时还是一个儿子。乡土的断裂，影响的不是小小一家人，而是整整四代人。 我又想起爷爷。难以想象，那个慈祥博学的老人，那个出身名门的老人，在他的晚年，竟然活得如此没有尊严。他有丰厚的退休金，有固定的住房，膝下有五个儿女，可病痛真正袭来，这些所谓的养老的本钱，立刻被碾成齑粉。如果老人头脑还清醒，以他的自尊，得知儿女都在为如何安置他而伤神烦恼，得知自己成为后辈的累赘，一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吧？ 我们总是祝人长命百岁。但因长命百岁的人并不多，他们身处的尴尬，没有几个人能体会。我依然希望亲爱的爷爷长命百岁。但没有质量、没有尊严的活着，又是他所希望的吗？我不知道，这是一道无解之题。 我想到公公婆婆，又想到我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老，都会死，虽然不想面对，却不得不思考：我们该如何老去？何处才是我们的终点？事实证明，养儿防老靠不住，政府养老是神话，机构养老尚不成熟。那么，我还能祝自己长命百岁吗？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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