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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邪之思

 江山携手 2016-08-04

三余堂之

无邪之思

1

   二十年前,初做编辑,为了让自己对作品的判断能够有说服力,也是为了不被作家诗人的文本欺负,便大量阅读理论、美学及各类文本。渐渐地觉得有些自信起来,但随着作家诗人文本的大踏步前进,渐渐又觉得有些心空胆虚,便又开始古今中外地阅读,记读书笔记。

   一个职业文学编辑,在理论、美学鉴赏及文本阅读经验上,必须要走到作家诗人的前列,不然,轻则会判断失误,重则被文本欺负,贻笑大方。尽管我现在做得还不够尽善,但我一直在努力着。

   近日,重读严羽的《沧浪诗话》,感慨颇多。记得二十年前读的是无注释竖排大字版的,当时凭借自己略自信的古文功底,凭借自己对诗歌的理解,读后也是蛮有心得,并自诩:吾腹有严沧浪,再遇诗文有何惧哉。

   前些日子,又新买了一本《沧浪诗话》,郭绍虞先生的做得注释,也是竖排版。(不是刻意,读古人书,我喜欢读竖排版的,觉得读竖排版的书和古人交流时比较顺畅。)同时还买了几本关于评说《沧浪诗话》的小册子。读了这些,突然觉得:当初我体会到的仅是《沧浪诗话》的三分之一啊。书,真是常读常新,温故而知新。重要的是,这次重读,借助一些评论文章,我对严沧浪先生的一些观点产生了质疑、不苟同,甚至相悖。

严羽的观点白纸黑字钉在《沧浪诗话》里,他没有机会修改和增删了,而我们这些读者的认识却在不断地进步,不断地“扬弃”。

严羽先生在《沧浪诗话》开篇的《诗辨》中,起笔就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做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说得好!我初读时就记到本子上并时而温习之。但后面这句“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今天读来心有惶惑。我国的诗学经典当从“诗三百”始,可严老师咋让俺们从“汉魏”学起呢?我绝不会认为严羽先生瞧不起“诗三百”,更不会认为严先生没读“诗三百”;我给出的唯一的理由是严羽先生把“诗三百”当做《诗经》。所谓“经”者,乃哲学之谓。哲学者,理论之谓也。严羽先生可能认为:哲学怎么能是诗呢?既然把诗冠以“经”就让哲学家们去读吧!或者,严先生认为《诗经》中的诗无规可遵,无矩可循。于是,严先生就让后人学诗“以汉魏晋盛唐为师”,弃《诗经》而不顾。当然,这纯属我个人猜测,只因严先生未提及《诗经》而猜疑。

《诗经》是不是哲学?是!《诗经》是不是诗?是!“诗言志”“文以载道”中的“志”与“道”都是哲学范畴。直说了吧,哲学论断大部分是诗的派生品。

但学诗还是要从《诗经》始,这是毋庸置疑的。《诗经》中的诗,对生活现场的表现,灵性的飞升,至今都是诗人们学习的典范。更重要的是:《诗经》中的诗,为我国诗歌的叙事与抒情的平衡,音乐性画面感与诗性意义的互补,立下了传统。理所应当为后世之师。所以,学诗从《诗经》起,才是“入门须正,立志须高”。

苏东坡说:“熟读毛诗、国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吕居仁更直接地说:“学诗须以《诗三百》、《楚辞》、汉魏间人诗为主,方见古人好处。”黄庭坚在《大雅堂记》中谓:“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

这些人的说法都和严羽所提出的“以汉魏晋盛唐为师”相左。其实,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诗体》部分有如下描述:“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唐宋律诗。”

古人们吵架我们劝不了,但在古人的吵架声中我们似乎悟到了这样一个结论:理论家撰文立论,切不可孤绝。

严羽当然有局限性。其认知的局限,经验的局限,时代的局限。

批评严羽《沧浪诗话》较为严厉的大概要数钱振鍠在《谪星说诗》中所言:“(严沧浪)埋没性灵,不通之甚。”此语我觉得偏激。我倒是觉得朱熹的观点可取:“盖沧浪论诗,只从艺术上着眼,并不顾及内容,故只吸取时人学古之说,而与儒家论诗宗旨显有不同。”当然了,说点大话:儒家论诗宗旨,我也未必完全认可。“诗言志”“文以载道”中的“志”与“道”,绝不是对强权的附和,不是政治需要的附庸;一定是个人欲望的倾述。

我对那些读诗、读论,从义理考据出发并以义理考据为终点者,无论诗人还是理论家,我都恭敬之再恭敬之,有距离地恭敬之。

师古是学诗的必经之路,但不是摩画之形体的言语,要师心师性师情师旷达。至于是从《诗经》师起,还是从汉魏师起,可能会各有偏爱。

有一点可以肯定:师当下为诗,必是屋内盖房,愈来愈小。

 

2

近一段时间,常听到看到一些从事格律诗词创作和研究的人士发出“抑李扬杜”的声音。也就是贬李白赞杜甫。其理由大多是站不住脚的,缺乏有效的理论支撑。这种“抑李扬杜”,历史上发生过几次,数宋代最甚。但李白仍是伟大的李白。

李白是个诗歌天才,毋庸置疑。其诗中的飘逸别趣不讲理是杜甫不具备的,当然杜甫的感时伤怀沉郁悲壮也是李白所欠缺的。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我认为此言极是。

诗人是否可以分优劣?当然要分。但要从人品、诗品上分。艺术是有阶级的,阶级是阶层。同一阶层的诗人,真的不必像夺锦标一样分出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近些年,有人喜欢做排行榜,如果是商业炒作,无可厚非。商人嘛,怎么能获得最大利益就怎么做,甚至可以缺德不要脸、背信弃义耍流氓。诗人不能这样做,诗歌也不能。

就诗人而言,同一阶层的诗人就别排座次了,排出来一定诗歌笑话。

严沧浪说“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

其实说唐朝是中国诗歌的高峰,而李杜二人共同成为中国诗歌高峰的峰顶,不可比高低。现当代诗人呢?最好也别排名次,不然会留与后人羞!

 

3

 

岁数大了,喜欢独处。独处有时是关闭感官系统和思维系统,像一座停摆的老座钟。有时却会陷入沉思。思以往自己的过失,相当于“闭门思过”。更多的时候,我的沉思会是在一个方面的事情或一个境遇接近完满时,思及另一处的缺失,有点“居安思危”的老年态。

突然就想起读《诗经·魏风》中《园有桃》时的过程。“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初读时,甚是迷惘。桃子熟了,长得红润漂亮,端上桌子,看上去就要流口水,还不痛快淋漓地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咋还“心之忧矣”?这不是矫情吗?

近年才明白,这是诗人之思。诗人看到此处的饱满、香甜,思及彼处(一定是心底极为牵挂的人与事)的苦涩、无果实、缺憾,只能忧心地“歌且谣”。

诗人不是及时行乐的人;诗人不是遇事“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人。

诗人的心底一定要有忧思,有忧思方能见深情。曹操的这一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便是作为诗人的佐证。

由此看来,诗人年龄大了,不宜独处忧思。易患抑郁症、自闭症,甚而发生更可悲的事情。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诗经·园有桃》

 

4

    写诗是在自由,而不在规矩。

我很欣赏苏东坡的一句话:“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

“行”与“止”是诗人创作时的度。“行”是丰富饱满地释放,“止”是言简意赅的含蓄与幽深。处理好“行”与“止”的节奏,才能让诗作完成有效传达。

诗人要知其行而行,不能没情没思强说愁;行到当止则止,别把酒精兑水。

每天都能写诗者,我疑;三月俩月无诗行者,似可自问:尚能诗否。

 

5

读到一本批评《沧浪诗话》的小册子,书名叫《严氏纠谬》(冯班著),说白了,就是冯氏给严羽的《沧浪诗话》挑错纠错。乍一拿起这本小册子,是很感兴趣,并满怀期待。可第一篇文章读完,我就想把书扔了。这不是“纠谬”,是哗众取宠,是矮子指责巨人长得太高。冯氏说:“(严)沧浪论诗,只是浮光掠影,如有所见,其实脚跟未曾沾地,故云盛唐之诗如空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种种比喻,殊不如刘梦得云‘兴在象外’一语妙绝。”这是违背诗歌精神的批评,是无自己观点的批评。不是“疑义相与析”的讨论,是强盗式的混抡。

我在此责骂冯班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当下那些所谓“诗歌批评家”们。自己给自己扣一顶“批评家”的帽子,不管是纸糊的还是铁打的戴上就敢招摇过市。弄得我们看到带这种帽子者太多,有才学者太少,只会借别人的观点来拼凑文章者太多。

其实,冯班还是较有才华的,只是批评的口吻不对。

批评他人的文本,是要拿出自己的真才实学、真知灼见来,要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作为支撑,是要求批评家的解读能力超越作者的。这些是当下许多打着批评家幌子而无德无才的骗子所没有的。

 

6

一学生问我:怎样解释“思无邪”?

这还真是一个诗人要解决的问题。当然,我的解释未必是孔夫子“思无邪”的原意。

大自然有阴有阳,人心有善有恶,社会事件复杂多变,所谓得意处只占一二三,不如意处却占七八九。善人被欺,良人多难,好事多磨等等。人间满是委屈、扭曲、阴谋、倾轧,如何“无邪”?

我理解:思无邪,不是盯着阴暗、阴谋、扭曲、不平,去愤懑,去刀出鞘、弹上膛,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而是要以“思”去正“邪”。

诗歌的力量是诗人把自己的理想国展示出来,去影响去感化邪恶。这个力量肯定有限,但会长远。所谓道德力量,大部分来自诗歌。所以人类社会有怎样的阴暗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之“思”能否释放巨大的心灵美好、善良的力量。一首诗不会杀死一个恶人,但会让更多的善良人对恶人恶事抵制、拒绝。

诗人之思,只向往美善。

好人、善良的人受难、受委屈是正常的事,坏人、恶人是无法消灭的,或者,正因为有坏人、恶人,才让诗人们有强大的动力去向往美好。好诗人受点委屈不是坏事,受过委屈,可能会激发更强烈的激情,文字更具深情,此种案例比比皆是。比如司马迁。

司马迁对《诗经》有一段话,似可作“思无邪”的解释:“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诗人便是“故述往事,思来者”之人,此等“思”,定“无邪”。

 

7

经常与从事格律诗创作的先生们接触和对话,他们投入的状态让我叹为观止,但他们偏狭的执拗也让我无奈。比如,“格律不工,就不是诗”这样的论调。我常对他们说:你写的是诗呢还是格律训练呢?一首诗不传达感情,只有工整的格律,能叫诗吗?此种辩论,有时我会把老先生们气得手发抖。我有时也真是于心不忍。我曾对一位酷爱格律的工程院院士说: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在英语世界里是有格律的,可我们读的汉译本已没有格律,您能说不是诗吗?同样,李白、杜甫等格律诗译成英语也不会有格律,英语诗人同样把李白、杜甫当大师。格律是音乐的需要啊!尽管我古今中外地举例,苦口婆心地说,效果依然不明显,他们依然坚持:首先是格律,格律不工,就不是诗。

其实,原因很简单,这些先生们的阅读不够,盲目地理解格律诗。岂不知,李白、杜甫等就没几首合律的。

赵翼在《题遗山诗》中说:“赋到沧桑句便工”。这沧桑是人类情感,是诗人的内心欲望。情感、欲望释放得得体,诗歌自然就是工。杜甫的《饮中八仙》、李白的《赠汪伦》都是打油,但不是地沟油。

有些人写格律诗,就是打油。现代生活经验无法引入诗行,古人情怀学不来,只能打油。但会打油的太多了,觉得该给打油设个门槛,诗词格律就做了阻挡打油的门槛。其实,很多现在的格律诗,有了工整的格律,还是打油,而且是地沟油。

诗是情感的流动,不是词语格律的游戏。

 

8

曹子建的《洛神赋》一直有一个问题未解,即:子建是写给谁的?一说是写给甄妃的;一说是思念文帝的;一说是子建的个人精神审美追求。初读很相信是写给甄妃的,理由是,这么美的文章只配美人享用。后来读到詹锳的《曹植洛神赋本事说》一文,詹氏说:其从《离骚》出发,以洛神为贤人,怀贤念友,因为曹植“左右唯仆隶,所对唯妻子”,故有此赋。此论,我不以为然。

我近日重读《洛神赋》,确定此赋是从屈原的《离骚》、宋玉的《神女赋》中所来。所不同的是,子建在《离骚》、《神女赋》的美丽躯壳里,用才情与学问充实了丰满的血肉。于是我相信追求精神审美一说。

说《洛神赋》从《离骚》、《神女赋》而来,并不是说曹子建在抄袭。子建当然不是抄袭,是借意境写个人的拓展。还有,我想一篇文学作品真的不必一定要确凿地指认是写给男写给女,写给张三和李四。有时,就是写给那么一个懵懂的方向。

至于《洛神赋》是写给甄妃说,真是大谬!就像最初读“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时,认为是一位新娘子写的一样大谬。

一篇诗或的赋的写作和诗人的当时心情、情绪有关,未必和具体的环境有关。

曹子建写《洛神赋》时,是他用“七步诗”赚的小命后,最松弛的时间。封了领地,拿着王侯的俸禄,不问人间冷暖。可曹子建是个诗人,有较高的精神追求。他可以思以往,也可以思未来。《洛神赋》一篇,我更相信是子建怀旧忧思心往神驰“明天会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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