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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我妈|刘美丽

 文武不全 2016-08-05


总想写写我的爹妈,今天终于磕磕巴巴蜻蜓点水般地成文了,回想这四十多年爹妈对我们的付出,觉得自己的拙笔竟然写不出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想我们恐怕一辈子都写不完爹妈的恩情。



我爹我妈


文|刘美丽





爹今年78,妈今年72,我今年41。


听妈说,我出生的时候爹在山上锄草,邻居隔着一条大山沟两手拢成大喇叭大声呼喊爹:“政爷!生啦!闺女——!”爹从地里抬起头来:“哦!知道啦!”就又低头干活去了,我似乎能听到“闺女闺女闺女”的声音在空空的山谷中久久回荡。就这样,爹有了第四个女儿。在那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年代。


从我记事起,爹就五冬六夏、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干活,他绝不让地里长一棵杂草,绝不让地里落下一粒粮食,所以我们家的地凭空比别人家多出了好几倍的活。稍有闲暇他总是向种地好的邻居递上一根卷好的老旱烟向人家请教种地的经验,一袋烟了经验也学到手,又马不停蹄地回地干活。他很少说话,除了吩咐我们干活的时候——他也很少吩咐我们。他说干活要有眼,不能光等着别人吩咐。如果我们干活不长眼,等待我们的是爹那黝黑的四方脸上的俩大白眼珠子,那强度,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于是我们干活就都乖乖地长了眼。


有一次我跟爹上山问爹:“你天天走路干活都不说话,是在想什么吗?”爹说:“走路的时候想下面的活怎么干,干活的时候想怎么干庄稼才能长得好。这种地跟学习一样,走着坐着心里装的都是活。你要想学习好,走着坐着都得想着怎么学。”哦!我才知道,原来不说话的爹有这么多学问,无怪妈说闷葫芦才装货呢!


因为爹老是沉着个脸,不苟言笑,妈管爹叫“老阴天”。


妈性格活泼豪爽,心灵手巧,我们姐妹四个的衣服大都是妈亲手缝制的——色彩鲜艳,还带着调皮可爱的“夹芽子”和各种小动物的图案。妈唱得一嗓子好歌,什么“樱桃好吃树难栽”“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太阳出来照四方”“沂蒙那个山上哎嗨哎”等等都是张口就来,擀面条的时候、烧火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妈都喜欢哼着小曲。妈说我会唱歌就随她,说这话的时候妈总是很自豪,那意思似乎是四个闺女中幸亏有一个像她的,不闷!嘻嘻。


妈嘴茬子厉害,有一次有个大伯在打麦场上当着全队人的面笑话我们家没有儿子(他生了五个孩子,第五个终于生了个儿,比我大俩月),妈笑着说:“生闺女生儿子得看生谁家里!你有儿子有什么用?还不照样腚上扇风扇?!累断你的骨头筋给他盖房子说媳妇将来说不定还把你擎墙头上!大家伙说是不是?!”(那大伯裤子屁股破了个洞,贴了块布后又破了两个角,于是破了的补丁就在他屁股上飘飘摇摇的被妈戏谑为“风扇”)整个打麦场沸腾了,大家纷纷吵笑着声援我妈,声讨那个自讨没趣的大伯,从此“腚上扇风扇”成了那个大伯的代名词,人尽皆知。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妈眼前笑话我家没儿子了。队里人都管妈叫“阿庆嫂”。


妈让我每天都在“老阴天”走进院子的时候把矮腿小方桌和爹专属的小凳子摆好,把热水给爹倒上,有时候水倒晚了太烫,妈就让我用两个水瓢把水里外倒一下,让爹一进门就能喝上温度合适的水——也只有这时候一身疲惫的爹才能放松一会儿。短暂的午饭过后,爹又像个陀螺开始转——除了炎热的夏季,爹很少午休。爹的个头不是很高,长得也不是很壮,可是他身上却像装着一台隐形发动机,不知疲倦,不知停歇地勇往直前。





我长到10岁时爹“打”了我。


那是一个中午,我从外面玩回来爹正在门口码草。一个新买的细把手的木耙犁横在大门口雨道(常年下雨在屋檐下形成的一道浅浅的沟)上,我装着没看见迈着就过去了。爹低声严肃地说:“把耙犁扶起来!”我因为在外面受了气二话没说有意无意地回头一退,一脚踩在了把手中央,嘎嘣一声!完了!断了!快逃!眼看着爹的手就要掌在我后背上,我身子猛地向前一挺:只觉得一阵风从我后背吹来,我飞也似地略过爹的掌心逃开了。破坏农具这可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又后悔又害怕地游荡到晚上,又累又饿,估摸着爹上了炕才悄悄地从外面潜伏了回来。第二天,爹只拿他的大眼珠子瞪着我,我好多天都不敢跟爹说话,从此再也不敢拿家什撒野。



12岁那年我上了初中。


入秋学校照例组织学生到山上打柞木根(方言叫“打木头”)过冬,我那时候长得瘦瘦小小,就跟同学结伴去深山,大家推一个小推车,每人肩上扛一个?头,?头上挂一个草包,每走一步草包就“啪嗒啪嗒”地打在屁股上。晚上回来因为天黑路窄脚下打滑,我们几个连人带车滚下了山沟,好不容易摸爬起来发现木头也散落了个差不多。好像有上帝保佑,当时我们竟然没人受伤!当我们垂头丧气地走到村口的时候,发现全校的老师和校长都闪着手电筒站在村口喊着我们的名字“迎接”我们,站在其中的还有我的爹!


“我们连人带车滚沟里了!”同学大胆说了一句。然而没人理我们。“为什么每个人身上都沉默着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呢?”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我心头。爹更是一句话不说,接过我手里的草包?头摔到了快散架子的小推车上气呼呼地推回了家!一路上,我忍着浑身的疼痛大气不敢喘一口,小心翼翼地问爹怎么回事,爹也黑着个脸不说话。第二天妈告诉我说,天太晚太黑了,爹等我等不到就一路边找边走着去学校,发现老师们正热火朝天地打牌。爹眼珠子瞪得老大地质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还有孩子没回家?还有心思在这儿玩!”接下来就是我们在村口相遇的一幕。


我不知道当时爹的愤怒有多大,爹的担心又有多大,只知道爹一个全村都公认的老好人怎么就去学校朝老师吼了呢?


第二天,我成了全校的名人:同学看到我道路以目,老师看到我立马扭头看着天,下课没人跟我说话,上课没有老师提问我——我感到了空前的孤独和害怕,郁郁寡欢,度日如年。过了几天,我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道歉信给受到此事牵连的我的班主任,班主任才慢慢“原谅”了我。现在回头想想,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难道是爹错了?我能去问谁?谁又能来告诉我?12岁的我承受着沉重的无奈和无助。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教师,尽管孩子们的一些想法做法有时也会让我十分恼火生气,但我从来不曾跟孩子们真正地计较过。因为我知道很多在大人看来不可饶恕的错误,其实都是孩子的无心而为;很多大人感觉轻描淡写的处理都有可能在孩子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谁让他们是孩子呢?谁又没从孩子时候过呢?




13岁那年,我开始喜欢漂亮的衣服,但是手巧的妈却总是翻新姐姐们穿剩的衣服来“应付”我:把磨碎了的裤脚剪下来,重新包边熨烫;把裤子前后一调,屁股上的补丁就看不到了;在破损的地方刺绣一朵盛开的小花------但是每当看到同学们漂亮的新衣服时我就无法抑制内心的渴望。我知道爹妈的不容易,也知道家里的钱是供我们四个上学的,但内心还是氤氲着浓密的惆怅。


有个晚上天气闷热得很,我跟爹在平房上乘凉,爹问我新学期当了什么干部,喜欢哪门学科,音乐体育都有学问,要全面发展等等,接着爹说了一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爹说:在学校里不要跟人家比吃比穿,生活上要向低标准看齐;要比学习比工作,学习上要向高标准看齐。就是这句话给了年少的我莫大的鼓舞。以后,每当我羡慕同学们漂亮的新衣服时,耳畔总会响起爹这句平平淡淡却富含哲理的话。




我们上学时爹妈从来没要求我们考第几,考多少分,也从来不逼我们学习,他们只是反复对我们说:我们年轻时没遇到好时候,没捞着读书,现在,你们遇上了好时候,能读到哪里我跟你爹就供到哪里!小姐问:“那念硕士呢?”妈笑着说:“供到硕士啊?”二姐问:“念到博士呢?”妈眼里闪着光芒高兴地说:“你能念我和你爹就能供!”我问:“家里有钱吗?”妈自信满满地说:“你们读书的钱有着呢!”后来,小姐和二姐果然都念到了硕士和博士。


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父母靠着十几亩地,百十只兔子,二十多只鸡,五棵葡萄树,一锨一?,一点一滴,一分一角为我们四个攒足了上学的学费,把贫困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们从来没有拖欠过学校的一分钱,从来没挨过一次饿,受一点冻——冬天爹会烧木炭放在铁盆里给我们取暖,就着妈做饭的锅灶把我们又凉又湿的棉靴和鞋垫认认真真地里里外外地烤得软软的暖暖的;过年过节爹妈还会给我们买上一头猪解解馋虫——至今还记得爹在正屋热火朝天地给我们煮猪头,妈在里屋忙忙活活地给我们赶制过年的新衣服,姐姐们在暖烘烘的炕上看书,而馋嘴的我每隔一会儿就赤脚从炕上跑下去问爹肉煮好了没有------那种温暖,那种幸福,每每想起来都是含泪的感动。



再后来我工作了,当四个月的工资——不到1800块钱发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想飞着跑回家交给爹妈,告诉她们:你们再也不用为我们操劳了,你们终于可以歇歇了!工资交到妈手里的那天,妈说她和爹都兴奋地失眠了,因为他们最小的女儿也能挣钱养活自己了!


后来,结婚生子买房还贷,各种无休止的竞争评选把我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每次去看望他们也是匆匆忙忙去去就回,很少有悠闲长谈的心境了。“没事不用常往家跑,端着人家的饭碗得好好教着人家的孩子,就当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不用担心我们,我跟你爹好着呢。”每次妈送我出来都会这么叮嘱。可是,他们真的好着吗?爹心动过缓、胃肠息肉切除,妈冠心病高血压、两次中风,他们多次进出医院我都因为不舍得扔了工作而没能请假好好去医院陪护他们,除了双休日,这么多年爹妈的所有病痛几乎都是大姐里里外外照顾的,而我当时竟然没有察觉这些!


38岁那年,当放下了一些东西安静下来重新反思人生的时候,我发现:爹再也没有那凌厉的眼神了,看见看不见的都是满眼的温柔;妈再也没有那轻快的歌声了,听到听不到的都是些许的担忧。我突然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我出生的时候就给父母带来了很多看不见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嘲笑;成长的过程也没让他们省心,工作后又以奔自己的前程为借口一度疏忽对他们的照顾,我是一个好女儿吗?我有多久没有静静地坐在他们身边听他们拉拉家常了?我有多久没陪他们去医院检查身体了?我有多久没带他们出门转转了?我有多久没逗他们开心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很多事都可以等,唯有孝敬父母不能等,这是我回头反思人生时最深刻的体会。




记得有一次大家在谈论农村家庭中重男轻女的话题时,我半开玩笑地问妈后不后悔生了我,妈一脸惊讶道:“为什么后悔?”“少生一个你跟我爹能少受多少累?!早就享福了。”妈说:“瞎诌!没有你我们可能过得都没现在这么好!”我顿时泪奔!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曾是他们的负担!即使有再多的女儿,他们也会关心每一个,呵护每一个的。


如今,姐姐们都有了自己喜爱的工作:做财务的,做大学教授的,去美国的。我也有滋有味地享受着做一名普通中学教师的成就感。我们几乎每天都有人给爹妈打电话聊天,有空就带孩子去看看他们,给他们捶捶背揉揉肩,让他们感受到我们一直都在他们身边。尽管这样,还是感觉我们出嫁后他们太孤单。才知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道出了多少儿女的心!


现在我们的孩子也都成长起来了,尽管天资不比我们差,却总感觉不如我们那个时候长眼、好学、肯动脑子。才明白:一举一动尽是教育,一言一行都是示范。不是我们的孩子不优秀,是我们不如我们的爹妈优秀啊!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爹妈用他们的言行给了我们享之不尽的精神财富:自立自强,不卑不亢,勇往直前。


后话


总想写写我的爹妈,今天终于磕磕巴巴蜻蜓点水般地成文了,回想这四十多年爹妈对我们的付出,觉得自己的拙笔竟然写不出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想我们恐怕一辈子都写不完爹妈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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