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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铎的理论与晚明的文艺思潮

 wang效贵 2016-08-05
王铎所倡导与实践的气魄宏大的草书,在晚明书坛独树一帜,对平衡董其昌一派的温柔书风,振兴古代传统,起了积极的作用。他没有在阳刚与阴柔之间寻找平衡,而是在狂放的风格中熔铸了多样的古代书法传统,从而开创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形式。然而,这种新风格的产生绝非偶然,它直接源于王铎的艺术思想,是其艺术理论的具体外化。因此,进一步探讨王铎的理论与晚明文化复古运动的关系,不仅可以揭示王铎书法的渊源,也有助于我们了解晚明别具一格的时代文化。
一、 复古运动中的书法崇古
王铎的书法诞生于明代复古运动的大潮中,见证了明代文学与艺术的变迁。从明弘治年间 (1488-1505)到清初改朝换代,它持续了一个多世纪。 [1] 复古运动从初期就主张诗文创作要反映社会现实,作品内容应高尚庄重。为实现这一目标,文艺人士要吸收秦汉词赋和唐代诗文的精华,不断地锤炼创作技巧,完善自己的表现形式等等。万历年间(1573-1620),复古运动仍然兴盛,而王铎的个人风格也在这一时期逐渐形成。
为什么复古运动所推崇的文学、艺术典范要早于宋代?那些复古的倡导者们认为:从宋朝开始,哲学中衍生出的新儒学已将文学和艺术作为政治的工具、伦理道德的附庸,使得文学与艺术的创造力长期被官方意识所压制并导致衰落。换言之,政治因素的过多介入摧毁了理性主义与古典文化之间的微妙平衡。[2]
从当时批评社会现状的言论中也不难看出复古运动的起源。假如现世的情形较之前代更加繁荣,是没有人愿意去追忆沉重的过去的。也正是由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以及对未来的失望,才唤起了人们对美好过去的留恋,过去也就成了人们梦寐以求的将来。[3]
历史上曾出现过多次复古运动,一般旨在否定当时社会的文化艺术状况。[4]例如:元代赵孟頫追求绘画的复古,他针对南宋刻板的绘画风格与单调的笔法,提出了“作画贵有古意”的口号。在创作“古意”的过程中,他将书法的用笔引入到绘画的技法中,达到了振兴绘画的目的。[5]他的画充满了写意的表现性,是同时具备了“古意”与“新意”的复兴。与此类似,由于对院体画风格及北宗画风的不满,董其昌承袭了董源(活跃于930-960)、巨然(活跃于960-995)的传统,提出了“平淡天真”的艺术理念。而到了清末民初,康有为(1858-1927)托古改制,恢复了北魏碑学,他倡导雄健有力的书体,否定了当时黑、圆、光、大的馆阁体。
明代书法的复古运动与秦汉经赋、唐代诗歌、魏晋典籍的复兴是同步进行的。随着社会与政治的复苏,这场复古运动远远超出了人们对于书法不满的范畴。许多晚明时期的书法家并没有重视传统技法,他们更倾向于流行的董其昌书法,结果使得书法发展出现了衰退的趋势。王铎在倡导“习古”是艰难、深奥的同时,贬低当时浅易、浮华、嫩俗的书法。[6]顺治四年(1647)六月二十八日,王铎在一幅书法卷首题上“学古”二字:
为世多学时派,于古无涉,故题为“学古”也。[7]
1649年夏的某一天,在接连数月的阴雨天后,天空突然放晴。心随境迁,王铎按捺不住挥笔的欲望,由三弟王鑨研墨,完成了一幅书画作品。卷首写上:“拟汉张芝体”,另加了两行小字:“二王诸家所宗,不师古詈古,孔子奚为好古信古乎?可叹!” 因与王羲之同姓,王铎美其名曰:“拟吾家羲之”。在画的尾部,又题上“拟古体”,并特别强调:
拟者,正为世多不肯学古,转相诟语耳,不以规矩,安能方圆。[8]
王铎崇尚以二王为代表的晋代书风,并将其视为书法的正统,研习的标准。到了晚年,已经实践了一辈子的王铎,仍然坚持认为自己的书法是“独宗羲献”。他认为,二王的作品,引领着整个唐宋时期的书法风貌,二王不仅是古代书法的集大成者,更是书写法则、秩序与规律的来源。[9] 缺少了这些就会走入歧途,成为“野道”。王铎所复的“古”无疑是要掌握那些法,这个时期他的学古思想和整个书法、文学、艺术等领域的复古并行地发展着。可以说,维护正统即是对恢复宋代以前古风秩序的一种积极尝试。
对于学习古法重要性的阐释,王铎不单单在书法上,还在书法与其他艺术的关系上加以应用。崇祯十二年(1639),他在《行草临阁帖》中对当时书风进行批评的同时,指出了书法有着近乎音乐的特性。
书学以师古为第一义。近世书家以臆骋,动无法度。如射不挂鹄,琴不按谱。如是,亦何难之有!变化从心,从心不,呜呼!难言之矣。近世诗与古文亦然(图1)。[10]
尽管古代书法家们将书法的意象比喻为“高峰坠石”、“万岁枯藤”,[11]但在书法中并没有独立的现实对象,没有山水人物和花卉的具体形象。相比之下,画家不仅要学习各种艺术形式,同时也要模仿自然,从中汲取营养。然而,这种具象的描绘不适于书法学习,因为书法更接近于音乐的抽象性,书法和音乐的学习的对象,是历史上的名作,仿古能使他们更好地掌握书写的技巧和法则。否则,不临摹古人,便会误入歧途。如同绘画一样,任何拒绝仿古或写生的人都会徒劳无功。[12]
王铎在强调古法重要的同时,也指出同代人的书写状况。在他的习作中,学古仅仅是第一步,为了避免受古代技法的束缚,他努力探寻着超越前人的方法。因为,再精湛的古法也只是为成功提供了可能,而接下来还需要发挥人的潜能。没有第二步潜能的发挥,复古主义学说就容易将文艺扼杀在陈规旧矩之中,所以越是分毫不差的模仿,就越容易泥古不化,也更使得新风格难以出现,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因为独树一帜的“己法”,而被指责为玷污古法了。[13]正因此,复古运动中一些模仿者不可避免地被“古法”所奴役或束缚,也使得复古的结果变成了简单的机械模仿,显然,这就与学古的初衷背道而驰。在这样的形势下,反复古运动的思想倾向开始出现,复古运动中出现的极端现象受到攻击,批评家袁宏道(1568-1610)写道:
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
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驺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14]就像反复古主义者们所言,在传统模式下衍生出的诗歌和文学毫无想象力,只是一种复制,因而丧失了当代人的精神。类似或相反的态度也出现在书法领域,针对那些直接摹拟古体的书法家,一些人感到,由于传世的旧拓非常稀少,可信度又不高,所以“古意”已经无从谈起。既然缺少墨迹旧拓可以仿照,他们认为,笔随心意反而比习古更为有效。
虽然反复古运动者的观点有些偏颇,如袁宏道所言古代作品的存世较少,就不符合事实。但也暴露出复古主义的一些缺陷。这些质疑声显然给王铎这样的复古者敲响了警钟,并鼓舞他们不必完全摹拟,要应时所需去创造自己的笔法,表达自己的真性情。
作为复古派的领袖、身体力行的实践者,王铎的书法植根于传统技法,因而他也肯定传统模式的存在价值。他对古典书法技巧的掌握、精通程度,在当时及前代的书法家中无人可比。他用尽半生的精力临习古法,使自己的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的摹拟使人难辨真假。在忠实地重建古代书法的过程中,他开始理解了古代书法的运动过程与书写的心理机制。沉溺于仿古过程,经常会将书法桎梏在一种陈规旧矩当中,使得书法临习无异于诗文的抄袭。庆幸的是,王铎意识到了这一点。1641年,王铎在《琅华馆帖跋》中表达了这一思想。在谈到书法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关系时,他特别指出学古而不泥古的重要性:
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诗文,有法而后合。所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如琴棋之有谱。然观诗之风、雅、颂,文之夏、商、周、秦、汉,亦可知矣。故善师古者,不离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过文其不学耳。[15]
王铎反复强调要与古法有所区别,并声明自己的书法绝非是对古人的简单复制。与董其昌一样,他曾宣称:“恨古人不见我”。[16]显然,王铎与那些毫无意义的机械模仿者划清了界限。在新旧对峙的争论中,王铎以中立的态度指出了两种极端所固有的缺陷。在复古与反复古的冲突中,双方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掩盖自身的缺陷,都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利己的论据。尽管王铎倡导古典文化,但他又倾向于反复古主义;不仅师“古”,他更师“心”。
二、 反复古主义思想的影响
王铎的艺术理论与实践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反复古主义的影响。这一思潮的代表人物李贽(1527-1602)、汤显祖(1550-1616)、袁宏道—主张艺术应表现内心强烈的情感,真实表达个体的独立精神,反对文学、艺术中理性主义的规则束缚以及复古主义虚假乏味的模仿。他们以新奇、怪、险、拙的极端,给人以震撼。
当然,这种异端理论的产生并非偶然,它的思想根源来自王阳明(1472-1529)的心学体系。传统观念认为:人们只有通过学习礼法才能有所感悟,才能了解外部事物,即“格物穷理”。相对于世间万象,人是感知者,可以通过外部世界具体化的物象来判断是非真假。而王阳明则提出相反的观点—“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他的这一想法是针对宋代程颢(1032-1085)、程颐(1033-1107)、朱熹(1130-1200)等新儒学者的理学而提出的。新儒学将客观精神作为人类思想的来源,而后来的反复古主义者们信奉的经典文献和权威著述,几乎都否定外部世界在每个人看来是一样的看法。毋庸置疑,王阳明的心学理论为反复古主义倾向奠定了思想基础。[17]
李贽是受王阳明学说深刻影响的极端主义者。他猛烈的抨击深受世代尊崇的儒家学说,反对将孔礼作为辨别是非的标准,也反对复古主义“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18]他提出了著名的“童心说”,认为多读书,识义礼,就会有碍“童心”,就会表现得言不由衷。[19]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20]
在此基础上,李贽反对复古主义的儒家正统思想体系,提倡革古创新。鼓励后人“发愤著书”。
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21]
蓄极积久,势不能遏……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22]
如此浓烈的情怀深深影响了王铎的文学、艺术理论。在《文丹》一文中,王铎几乎用了同样的语句来呼吁人们去抒发奇、怪、狂、绝望甚至死亡等强烈的情感。事实上,他的异端程度,比李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奇奇怪怪,骇人耳目,奇矣。[23]
文有时中,有狂有狷,有乡愿,有异端。虽是不方不圆之玉,以俟成器,莫学顽石,等于瓦砾。[24]
文有矜贵气,有壮丽气,有兵戈气,有寒酸气,有颓败气,有死亡气。全无气,不名为文。[25]
寸铁杀人,不肯缠绕。[26]
文要斩钉截铁,如临阵者提刀,一喝人头落地。[27]
王铎的一生都在尊古,但从上述引文不难看出其态度发生的巨大变化。他不再提倡古典道德操守,唯古是从,反而大力提倡抒发个人强烈的情感、反对传统。死亡与战争的主题曾多次出现在王铎的诗文中,在纷乱复杂的战争年代,这些言论被日常化并与李贽那句“欲杀欲割”遥相呼应。另一方面,这也体现了当时的美学理想——狂放不羁、怪诞狂野,使得那些生活安逸的人们感到胆战心惊。
这些针对理性主义的亢奋情感,是反复古主义倾向的具体体现。[28]剧作家汤显祖深受李贽异端思想的影响,是“情”的极力倡导者和实践者。他认为“真性情”和“真情趣”会令人放松、愉悦、欣喜、兴奋,借此抨击复古主义将人的现实生活和真情实感窒息于理性、规矩的束缚中。他耻笑那些只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并讽刺地称其为“一堂木偶耳”。[29]与此同时,他欣赏有悖常理的画作,如苏轼(1037-1101)的枯木竹石,就被其称为绝对的“奇妙”。[30]在传世杰作《牡丹亭》中,汤显祖塑造了杜丽娘这样一个感情丰富的“真人”形象(图2)。在现实社会中,以理“杀”人,人们的感情不能直接表达,而在《牡丹亭》中,汤显祖谴责礼教对人心情感的压迫,讴歌真情,使得长久以来蓄积在人们心中的愤慨得以释怀。戏剧第一幕的开场白,可以说一语中的:[31]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王铎由衷赞赏汤显祖的倡“情”观点。顺治七年(1650)三月,王铎路过三弟王鑨的“龙松斋”,与之共阅《牡丹亭》,并写下了如下序言:
天地间皆情也。天地之情,乃若其情,则诚有诚,精有精。通于天,水木石可动,况于人乎。
予故曰……如此可与言传奇,可与言阴阳之化,君子亦慎乎。[32]
情乃世间万物之本源,因此书法、绘画、诗歌、散文以及其他的艺术形式,皆可以作为情的表达方式被人领悟。关于绘画的主题,王铎说:
凡画之适者,以寄情也。 [33]
每书,当于谈兵说剑,时或不平感慨,十指下发出意气。[34]
字、画、诗、文,吾辈之寄耶、爱邪、憎邪。……(图3)[35]
反复古主义的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中郎)是李贽的密友,并深受其“童心说”的影响。[36]他猛烈地抨击复古主义的假人、假言、假文,并主张,既然古今不同时,那么古时旧礼和法制就应顺时而变;每个时代有其特定的审美标准,因此不可以简单对比来区分孰优孰劣。所以,他提倡将文学、艺术作为人们“性灵”、“真”、“趣”的一种表达方式。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袁宏道作《小修诗叙》,大肆褒扬真性情:真声、真文、真心和天赋:
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臂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37]
袁宏道“释放天性”的观念深深影响着王铎。与袁宏道一样,王铎也坚持“真象”。他将山水画视为“写真”,不仅强调描绘自然实物,同时注重刻画人物情感,坚持“绝去墨蹊,独流‘真气’”。[38]在他看来,画家不画眼前之山水而去描绘陌生的风景,就是“道迩求远”。他强调艺术家应忠实地反应客观实物。[39]和袁宏道一样,王铎在“才”与“情”的关系上,更强调“情”;在“理”与“趣”的矛盾中,更提倡“趣”。在《文丹》中王铎写道:
才情不分,有才无情之文,病多直遂。理趣不分,有理无趣之文,病多死煞。[40]
文贵韵、贵姿、贵趣、贵秀、贵活、贵灵。[41]
王铎的这种说法摆脱了复古主义的理想信念。和袁宏道一样,他避免模仿,而开始热衷于新奇性与独创性:
文要生要创,不生则腐语不除,不创则如死花萎萝,不堪把玩,他人口中嚼过败肉,不堪再嚼。[42]
缓筋松皮,皱眉皓首之老翁,近日之宽泛迂冗文也,不如新鲜嫩秀,如绿蒲出水,红莲发池,此曰文之鲜,鲜则速售,老翁之文,终身无成。[43]
这段言论证明,王铎的文学艺术理论与十七世纪的中国文艺思想密不可分。他的理论体系同时受复古主义与反复古主义的双重影响,或者说是受正统与异端的双重影响。因此,对立的两种观念同时存在于他的理论体系之中。一方面,王铎倡导复古、回归传统,他经常说书不师古则会误入歧途。从实践角度讲,他刻苦研究的目的也在于掌握书法发展的历史主脉,力求恢复二王为代表的“正统”书法秩序。另一方面,王铎是一位极具特质的反复古主义者。他认为:奴隶式的仿古以及个人情感的压制,就像紧身衣一样,束缚艺术的自由发展空间。他通过狂放、奇怪和险绝等强烈的情感表达,倡导以新鲜、温馨、精炼的创作重塑传统。
复古主义与反复古主义的矛盾也深刻地体现在王铎的研习中。复古主义使得王铎早期的作品接近单纯的仿古,而反复古主义又使得他的风格变得异常狂野。王铎试图用自己掌握的传统方法将二者结合起来,但由于技法尚不纯熟,早期,其作品多带有造作、失衡的气息,也没能将二王“正统”与张旭、怀素的“野道”很好地融为一体,他在二者之间长期徘徊,并努力避免两种趋势的分离:
多读时文,使人骨靡肺不清,气懒头闷,胸膈膨胀。不读时文,采其随时新意,又觉唇强口笨,生旦登场,巾履衣袖,不合时样。[44]
文不宕,则痴板。既宕,又须按部就班,引绳批根,纵笔态于规矩之外,操枢纽于规矩之内,如放风鸢,纵之在空,而扼之在手。[45]
文如长江大河,吞日浴云,千里一曲。又如流水小桥,野涧山花,不复市朝稠浊,另逗人一种别想。[46]
文之法要严,文之趣要松。[47]
三、 复古与反复古的统一
王铎追求一种植根于想象力的艺术创作灵感,并且这种灵感又符合既成的礼教。他希望作品雄健磅薄同时又优美精炼;融传统礼教又不乏感官情怀。换言之,他所追求的是两种相反理论的综合以及二者的平衡。无疑,王铎既非绝对的复古主义者也非绝对的反复古主义者。
作为明王朝主管礼部的官员,受儒学传统的熏陶,王铎不可避免地成为矛盾冲突的集合体。他不可能像李贽那样完全拒绝儒学,片面否定传统。与此同时,他也不可能完全接受像汤显祖和袁宏道那样轻视传统的纯粹自由。这样的特质必然导致王铎去探求古法与新意的统一。在《文丹》一文中,王铎阐明了他的中庸理念:
文曰古,曰怪,曰幻,曰雅。
古则苍石天色,割之鸿蒙,特立隈垒,又有千年老苔,万岁黑藤,蒙茸其上,自非几上。……
怪则幽险狰狞,面如贝皮,眉如紫,口中吐火,身上缠蛇。……
幻则仙经神,灵药还丹,无中忽有,死后忽活,九天不足为高,九地不足为渊。……倏而飞去,初非定质,令人如梦如醉,不可言说。
雅则如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删诗书成《春秋》……皆一本之平常,归之平正,不咤为悖戾,不嫌为妖异,却是吃饭穿衣,日用平等,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48]
如此界定,就像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删诗书而成《春秋》,它是怪诞、虚空、神奇、浪漫的异端学说,但却又是统一有序的整体——中庸之道。王铎将这一观念上升到理论的层面,并使得中庸与“奇异”密不可分。“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这样的定义在历史上是空前的。
在古代,中庸理论是儒家思想的根基和审美标准。它诞生于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的春秋战国时期。儒学将矛盾的两个对立面看作一个整体,彼此平衡,二者既相互独立又和谐统一。当时,在两个极端之间采取中立态度成为了人们的处事之道。相反,任何有所偏向的做法都会被认为是不明智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49]“中庸之为德也” [50]这些处理社会政治、思想问题的学说,延伸到王铎理论体系的每一个方面。王铎精于中庸之道。明崇祯十一年(1638)春,他就“中庸”发表演讲,猛烈抨击朝政,险些受到皇帝的严厉惩罚。[51]在降清后的日子里,他最主要的功绩是劝说皇帝尊孔。
通常,中庸被看作是异端学说的对立面。王铎承认二者的对立性,但同时他也认为二者不可分割地统一于一个辩证的整体中。对王铎而言,中庸并非在对立双方中机械地选择中间位置。[52]甚至,他用中庸之道来调整书法流派中的异端,将其狂野风格中的狂、怪、奇和幻与其对立面一起融入到一个复杂的和谐体中。他的中庸之道就是对所有狂怪诸多元素的协调统一。王铎认为,周公及孔子的中庸之道正是如此:将异端与正统融为一体。王铎的书法实践与其理论思想是一致的,他的书法将使不同的元素结合成一个统一有序的整体,将异端与正统协调起来。正是这样的艺术理念,使得王铎的艺术探索获得了成功。
王铎的草书《唐诗卷》无疑是这一思想的集中反映。在这件书法的内部结构中,他将两种截然相反的元素结合起来:险峻的结构与稳健的笔法,形成稳中有险,险中有稳的风格;同时,他又将险峻的笔法、急速变幻的墨色与丰富的结构结合起来,创造出节奏上千变万化,平稳中起伏波动的书风。将结构、笔法、用墨完美地结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王铎尊古的同时又欣赏异端的情感,在《唐诗卷》的题跋中,他曾明确表示欲与传统技法一比高低的愿望,希望能够超越历史与现世的界限——将古法从当代中脱离出来。一方面,他对张旭、怀素的书法表示不服,这不仅是因为旭、素的技法能力不如王铎,更是因为他们没有发扬古典书法、实现多样风格的统一。另一方面,王铎借鉴张旭、怀素的狂野精神,使自己的书法呈现出神奇、新异的面貌,这样他便避免了文学复古主义者“食古不化”而带来的失败。在这个时候(1646年),王铎有必要解释其书法“从来”的意义。《唐诗卷》中虽没有张旭、怀素野逸的踪迹,但却带有两人典型的异端风格;没有二王传统的棱侧线条,但却有其严谨的法度。王铎没有模仿米芾、黄庭坚的笔画,却有二人峻拔、洒脱的姿态。王铎通过运用生动韵律和多样形式,来取得空前的统一。
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王铎将毕生的精力用于模仿古人的“正统”,同时又提倡奇、怪、险、幻的异端,在“正统”和“野道”上,长期徘徊与矛盾,最终实现了这种矛盾的统一。
王铎的书法诞生于一个混乱却自由的时代。从万历晚年到康熙年间,中国是一个政治、经济、军事发展变化的时期。伴随这一时期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中国旧社会两千余年来沉积的恶习与社会的发展格格不入。与此同时,商品交换、科学技术以及印刷工艺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西方文化的迅速传播开阔了中国人的视野,同时也刺激了人们复兴传统文化的意识。[53]王阳明的心学、李贽的“童心说”、李时珍(1518-1593)的药物学、宋应星(1587-约1666)的农工科学、汤显祖的戏剧、冯梦龙(1574-1646)的小说、袁宏道的性灵说,顾炎武(1613-1682)、黄宗羲(1610-1695)、王夫之(1619-1692)的哲学以及董其昌的绘画,都出现在这一时期,而书法领域里最为耀眼的莫过于王铎的狂草书。
以二王为代表的魏晋书风是书法发展史上的辉煌时期。他们的作品成为传统风格的典范,为历代文人墨客所追随。四百年后,唐代的张旭、怀素发展出丰富多变的“野道”风格,之后的几百年间,草书学习者们都在这两种书法溯源中不断摸索。到了宋代,米芾复兴了二王传统,黄庭坚发展了怀素的浪漫书风,并在技法与书法面貌的创新上成就显著。元代赵孟頫将二王的妍美发挥到了极致。随后的明初、中期,张弼、徐渭等人的努力尝试,以雄强的大字推进了草书的发展。笔者以为,到了十七世纪,草书在王铎的笔下达到了巅峰,他整合草书传统的两种不同风格,结合复古主义与反复古主义的准则,通过“正统”与“野道”的平衡,最终在书法史上建立起了一座新的里程碑。
注释:
[1]这场复古运动是以李梦阳(1473-1530)、王世贞(1526-1590)等人为代表的一场文学复古运动。有关这个运动的研究,参见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复古派与明代文学思潮》,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关于绘画的复古运动见孟克文(Christine F. Murck)主编:《艺术家与传统:中国文化中对过去的运用》(Artist and Traditions: Use of the Past in Chinese Culture),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出版,1976年版,第149-168页;高居翰(James Cahill),《清初绘画中的正统运动》(The Orthodox Movement in Eraly Ch’ing Painting),出处同上,第169-181页;爱华慈(Richard Edwards),《正统与非正统》,出处同上,第185-199页。
[2]关于复古运动来源的分析,见廖可斌:《复古派与明代文学思潮》下册,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381-442页。
[3]何惠鉴认为,明朝初建时,这种正统“古”的思想非常敏感,过去成了人们追逐的梦想,回首当时的社会状况:明朝刚从蒙古族人手里夺得政权,社会矛盾纷繁复杂。以此为背景,我个人以为这场复古运动更集中地体现在社会心理层面。关于何慧鉴的论述,参见文章《董其昌的新正统观念及其南北宗理论》(Tun Ch’i-ch’ang’s New Orthodoxy and Southern School Theory),见孟克文(Christine F. Murck)主编:《艺术家与传统:中国文化中对过去的运用》( Artist and Traditions: Use of the Past in Chinese Culture ),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出版,1976年版,第113-129页。
[4]唐代陈子昂(661-702)诗文运动,中唐韩愈(768-824)、柳宗元(773-819)的古文运动,北宋梅尧臣(1002-1060)、欧阳修(1007-1072)诗文革新运动都旨在批判当时的社会状况,复兴古代传统并努力创造一种新的文明。参见廖可斌:《复古派与明代文学思潮》,上册,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4-47页。[5]在《清河书画舫》中赵孟頫指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谓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
[6]王铎:《临古法帖后》,村上三岛编:《王铎的书法》,(册页),东京:二玄社,1981年版,第78 页。
[7]《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卷13,编目粤1-0349,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页。
[8]王铎:《临阁帖与山水画合卷》,刘正成主编:《王铎》,卷2,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3年版,第483-485页。
[9]同上书。
[10]王铎:《行草临阁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卷11,编目浙1-171,北京:文物出版社,1993年版,第67页。
[11]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历代书法论文选》上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6-27页。
[12]高居翰指出了一个很有启发意义的新思路:董其昌绘画师法古人,而自然万物赋予他灵感,加之丰厚的艺术积累,使得他有能力创造出新的形式。关于此问题的讨论,见高居翰,《气势撼人:十七世纪中国绘画中的自然与风格》(The Compelling Image: Nature and Style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Painting),剑桥:哈佛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6-69页。王铎认为书法在摹拟的过程中伴随着对音乐的理解、阐释以及创造。书法与音乐有许多相同之处,例如:二者都具有不可重塑、不可逆反的特性。
[13]尽管复古主义倡导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但他们轻视情感所扮演的角色,强调的是理性和规则。他们重视的情感充满了理性色彩,或者来自于古人的情感——高尚、静穆。
[14]徐文长、李卓吾、袁中郎、陈眉公等:《晚明二十家小品》上,台北: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68年版,第36-37页。
[15]王铎:《琅华馆帖册跋》,刘正成主编:《王铎》卷1,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3年版,第174-175页。
[16]王铎与董其昌都曾感慨“恨古人不见我”,参见村上三岛编:《琼蕊庐帖跋》,《王铎的书法》,册页,东京,二玄社,1981年版,第88页;又见董其昌:《深秋山水》,《董其昌的世纪》(The Century of Dong Ch’i-Ch’ang, 1555-1636),第二册,图录53,堪萨斯纳尔逊美术馆,1992年版,第66页。
[17]反复古运动兴起于明弘治(1488-1505)、正德(1505-1521)年间,它与复古运动同时出现。王铎亲身经历着一场浪漫主义运动,并深受其影响。王阳明的弟子朱得之,是反复古运动思潮的倡导者。王铎与其交往密切,王铎对“心学”有所了解。朱得之是明代乌程人(一作靖江人),字本思,号近斋,一号参玄,著有《参玄三语》。王铎曾在一首诗中称赞朱得之,相关内容参见:《王铎书法墨迹汇编》,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5年版,第140-141页。
[18]关于李贽的研究参见:黄仁宇(Ray Huang),《万历十五年》( 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 ) 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9-221页;狄白瑞(Theodore de Bary)编著,《晚明思想中个人与人文》( “Individualism and Humanitarianism in Late Ming Thought, ”)《明代思想中的个人和社会》(Self and Society in Ming Thought ),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70年版,第145-247页。
[19]李贽:《杂述》,《焚书》卷3,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98页。
[20] 同上书,第97页。
[21] 《忠义水浒传序》,夏于全,齐豫生主编:《四库禁书精华》第四卷,吉林:吉林摄影出版社,2001年版,第409页。
[22]李贽:《杂述》,《焚书》卷3,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97页。
[23]王铎:《文丹》,《拟山园选集》卷82,《四库禁毁书丛刊》集88,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362页。
[24]同上书,第368页。
[25]同上书,第367页。
[26]同上书,第366页。
[27]同上书,第371页。
[28]虽然复古主义者也追求“情感”,但却只是关于古人的情,温文尔雅的情。
[29]参见汤显祖:《点校虞初志序》,《汤显祖集》,诗文集卷五十,补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3年版,第1481-1482页。
[30]出处同上,《玉茗堂文之五·合奇序》,第1078页。
[31]汤显祖:《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另由白之(Cyril Birch)翻译的版本《牡丹亭》,伯克莱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页。
[32]王铎:《三弟拟寻梦曲序》,《拟山园选集》卷3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87,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534页。原本参见《王铎书法墨迹汇编》,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5年版,第168-170页。
[33]王铎:《跋周臣画卷》,《拟山园选集》(文集)卷39,《四库禁毁书丛刊》集87,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568页。
[34]王铎:《跋为蔷道兄书诗卷》,刘正成主编:《王铎》卷1,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3年版,第191页。
[35]王铎:《楷书题画诗》,《王铎书法墨迹汇编》编目17,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5年版,第127页。[36]关于明代艺术和文学观念的研究,包括对袁宏道的研究,见屈志仁(James C. Watt)的《文人的环境》(“The Literati Environment, ”),刊于李铸晋、屈志仁编著的《中国的学者的工作室:晚明时期艺术家的生活》(The Chinese Scholar’s Studio: Artist Life in Late Ming Period),纽约:汤姆森和哈德森和亚洲协会美术馆,1987年版,第1-13页。
[37]袁宏道:《小修诗叙》,阿英主编:《晚明二十家小品》,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59-160页。
[38] 王铎:《答玄宰》,《拟山园选集》(文集),卷50,《四库禁毁书丛刊》集88,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39] 王铎:《文丹》,同上书,第366页。
[40]同上书,第362页。
[41]同上书。
[42]同上书,第363页。
[43]同上书,第365页。
[44]同上书,第366页。
[45]同上书,第361页。
[46]同上书,第364页。
[47]同上书,第363页。
[48]同上书,第364页。
[49]孔子:《为政篇》,《论语》,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页。另由理雅各(James Legge)翻译的版本见《论语,大学与中庸》(Confucian Analyst, The Great Learning and 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纽约:多弗书局(Dover Books),1971年版,第150页。
[50]出处同上,《庸也篇》,第67页。
[51]见《清史列传》卷79,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543-6545页。
[52]王铎的思想已经完全超越了宋代学者的定义。若按照宋人的理解,王铎的“极神奇正是极中庸”的言论,不仅是矛盾的,甚至反中庸。在一般人看来,他狂放的艺术实践完全不能称之为中庸,而且他没能在董其昌“平淡天真”与自己的狂放浪漫之间达到平衡。换言之,他的书法显现出来的是极度的反中庸。王铎本人也没有否认自己反中庸倾向的观点。他不仅在思想上与宋代观念相距甚远,而且公开反对宋代的理学。关于此问题的探讨,参见韩玉涛:《王铎论》,刘正成主编:《王铎》卷1,北京,1993年版,第33-34页。
[53]冯天瑜将这一时期的中国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相对应,参见《从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文化到近代新学》,《历史研究》, 1985年,第5期,第107-123页;冯天瑜,周积明:《试论中国和欧洲早期启蒙文化的异同》,《中国史研究》,1984年第2期,第15-30页。另有其它不同观点,见孟广林:《明清思潮与文艺复兴比较之我见》,《中国史研究》1987年,第4期,第115-126页。
附一
王铎小楷《临宋儋帖》
册页六开?绫本?8.5×20.1cm×6
自一接拜,情同弟兄,沉吟缅怀,固非小子之所勤及也。荣质前谢。恐乖昔贤共弊之道;晦事勿语,且绝诗人匪报之实。迟徊循躯,偭俛未已,殆将有辰矣。足下多可不怪,高情内含,如筠斯清,比蕙又畅。儋不以感气厚,而修诈自广;未致力谢,驰怀宣书,何陈万一也。今秋尽野外,草木变衰,长郊萧条,风物凄紧,清都久客,莫复相亲。足下退食公庭,睡罢私室,栉沐晞景,收视解听,岂念岁华不待,厌倦为旅之士哉?顷者釀玉初令,弦丝正调,竟欲左携郑君,幽指药妙;右对董叟,高谈道微,情酣世忘,浩去尘,思足下能顺试其事为,何如哉?时闻真声,迥闲笙鹤,此复异於人境耳。可以息宴,可以啸歌,久不间然,期今日之事也。倚侯骑气,自豫光临,幸甚。谨驰疏,不复一一。宋儋白。
予病滞八阅,目稍差,便至季夏,热甚,戏临前人,博教,肯仲老父母。西雒王铎。
那比六朝金粉,且看三楚精神,阅历人境耳。
相对于王铎的行草书,他的小楷留下来的并不多,但楷书的成就一样地辉煌。这件《临宋儋帖》便是其难得的杰作。宋儋,字藏诸,官秘书省校书郎,是唐玄宗(685-762)时人,《宋儋帖》刻于泉州本《淳化阁帖·卷五》(图1)。由于宋儋的书迹留传稀少,北宋人很可能不知道他是唐代的书法家,于是刻帖时,把他的二十三行字放到了晋代卫夫人(242-349)之前。宋儋书法源自钟繇(151-230)(图2),布局横无行,竖成列,字体以楷书和行书结合,同时又参有草书的结构。《宋儋帖》似乎比传世的钟繇书法如《宣示表》显得更加自由多变 。
宋代黄庭坚(1045-1105)和苏轼(1037-1101)虽然不喜欢《宋儋帖》的文辞内容,但两人都不否认,此帖“书法恣媚”,“笔墨精劲”。清代的王澍(1668-1743)在窦蒙《述书赋》中,对此更是赞不绝口,称其“具有魏晋风骨”,在唐代所崇尚工整的楷书中,可称为“矫然超俗之士”。
王铎的临本直取晋人风范,他以为书法不入晋,便是“野俗”一路,因而王铎的楷书,尤其是小楷不是唐人的工整,而是晋人的变化多样,古朴自然。此帖完全抓住了钟繇的书法精髓,并自觉地把楷书、行书、草书的用笔和结体结合起来,跌宕起伏,尽情地发挥。例如,开始的“自一接拜,情同兄弟”,夸张了参差错落,粗细相间,连断互用,增加了隶书横向、曲折的笔意。“自”的第一、二笔画没有连上而是断开,且写得较大,接下来的“一”字缩小了,“拜”移向了右边,而“情”字的右旁被变形,巧妙地把上边的竖画和下边的竖画借成一笔,结构精巧而洗练。明代祝允明(1460-1527)、文徵明(1470-1559)、王宠(1494-1533)、黄道周(1585-1646)等人的小楷,都对晋人的书法进行了开采,成为以写小楷而著名的大家。而王铎的临本把晋人的传统彰显得淋漓尽致,并进行了大胆的创造,其小楷中的钟繇和二王笔墨功底,比任何历史时期的书法家都更深厚。附二
王铎?行楷《归去来辞 东方朔画像赞》
手卷?绫本?24.8×189.2cm
归去来辞,陶潜。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涂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引壶觞以自酌,盼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乙酉(1645)春日书于北畿,为太峰阴亲翁,洪洞王铎。
东方朔画像赞
矫矫先生,肥遁居贞。退不终否,进亦避荣。
临世濯足,希古振缨。涅而无滓,既浊能清。
无滓伊何,高明克柔。能清伊何,视污若浮。
乐在必行,处俭罔忧。跨世凌时,远蹈独游。
瞻望往代,爰想遐踪。邈邈先生,其道犹龙。
染迹朝隐,和而不同。栖迟下位,聊以从容。
我来自东,言适兹邑。敬问墟坟,企伫原隰,
墟墓徒存,精灵永戢。民思其轨,祠宇斯立。
徊寺寝,遗象在图。周旋祠宇,庭序荒芜。
榱栋倾落,草莱弗除。肃肃先生,岂焉是居?
是居弗形,悠悠我情。昔在有德,罔不遗灵。
天秩有礼,神监孔明。仿佛风尘,用垂颂声。
是日久不雨雪,天气晴煦,偶过书斋,濡墨书二文,时年五十有五。鞍马疲顿,墨事荒废。山阴笔法,良为疏阔。乱离之后,仍遇清暇。得理毫素,卷阁管,为之浩叹。王铎又书。
《归去来辞》原文为陶渊明(约365-427)所作。东晋末年,陶渊明参与了刘宋政权,不久政治上的腐败让他彻底失望,写了著名的《归去来辞》,选择了隐居生活。
1645年五月,王铎在南京降清。从“书于北畿”来看,王铎此时应正在北京等待被清廷的启用,他抄录这首《归去来辞》送与朋友阴太峰。在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之后,王铎情绪低落,《归去来辞》正表达了他此时的心境。
阴太峰,名润,山西芮城人,字伯玉,号太峰。王含光(1606-1681)的《喜陈明扬自关中见寄华兰》诗前小序提及阴太峰的境况:“康熙丁未(1667年)仲春,阴子(即阴太峰)偕余为西岳游,时两人齿俱六旬有二。”可知,阴太峰是1606年生,王铎比阴太峰年长14岁。此外,阴太峰所作的游记诗《游王官谷诗》被当时人编入《闲雅小品集观:明清文人小品五十家》,可见阴太峰有着不凡的文采。
这年正月,王铎在阴太峰的宅邸,完成了十余件作品。早年的好友,在经历大劫之后,所剩无几,作为幸存者,王铎与阴太峰之间的投缘也就不言而喻了。
同年,王铎又送予阴太峰另一件书法作品《江上房有怀》:
阶次有溪痕,无因淡旅魂。
高驼行湿路,寡妇哭秋原。
陵寝沉朝火,梧桐落旧园。
天涯迢递眼,何地到云门。
这是王铎对连年战争带来的满目疮痍景象的沉思,也包含着对前途的迷茫与无奈,他的出世思想和《归去来辞》表达的内容是一致的。
在《归去来辞》之后,王铎又抄录了《东方朔画像赞》的全篇。东方朔 (前161-前93),字曼倩,山东省陵县人,向汉武帝进强国之言,却始终不得重用。1646年,王铎五十五岁。这年正月,他被清廷授予翰林弘文院學士,充明史副总裁,为一闲散之官,所以“仍遇清暇”。
王铎一生都在对王羲之书法进行临摹。此二文,多取法王羲之《圣教序》、《兴福寺》的结构与用笔(图1-2)。在光滑的绫本上书写时,王铎的线条颇有棱角。他对字体进行了有意的改良,将楷书、行书、草书有机地结合起来,丰富了字体的形式,此件作品反映了他“参合”一类书法的最高成就。此时的王铎,倒更像是一位得道高僧,沉寂于笔墨之中,思想却能超脱之外,笔调异常地安静。整篇字体大小变化基本一致,没有出现剧烈的跌宕。此幅书法上钤有“曾鼎山房法书名画”和“德大审定”两枚收藏印,可知此卷曾经咸丰年间(1851-1861)藏家陈德大收藏。
在现实生活中,王铎的抑郁思想未能得到释放,故只能将思想寄托在历史人物陶渊明和东方朔身上。也许这件作品可以说明,王铎在精神追求上更靠近陶渊明的出世,但实际情况只能允许他做一个新王朝的东方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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