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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霍真布鲁兹老爷（头条号签约作者） 写完了王夫人那篇，很多人对我在里面提到的李纨的形象有异议，就索性说说李纨。 曹雪芹对《红楼梦》里的女性角色，都是抱有深厚的同情心的，即使是袭人这样有心机的，曹公也是尽量看到身为女儿身的难为处，但是对李纨的判词，和这曲《晚韶华》几乎相当于诅咒和恶毒讽刺了，曹雪芹一反自己的写作风格要这么写一定有他的原因。 李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红楼梦》有个大背景，四大家族都在谋求从军功贵族向书香门第转型，在王夫人那篇我提到，贾政自己不是读书种子，所以贾家的重任就放在下一代身上。 这时候，当贾珠横空出世的时候，他受到的关注是可想而知的。贾珠十四岁就考中秀才，进学了，这么小的年纪，几乎可以肯定，贾珠是第一次童子试过了，你要知道，孔乙己的失败就是没有进学，曾国藩考了七次童子试才在23岁考中秀才，当然他已经比自己父亲强多了，其父进学的年纪是43岁，真算得上是老童生了。当然，也不是没有年轻时候轻松考上秀才，以后在科举路上一直不顺的，范进我说的不是你，毕竟您中年中举算早了，蒲松龄，我说的也不是你，毕竟您老19岁考上秀才被视为天才，终于在72岁考上举人也算励志了。 总之，贾珠可以算上少年天才了，这样有出息前途似锦的孩子，在贾府会受到什么对待？贾宝玉都够受宠爱了，贾珠享受的宠爱十倍于贾宝玉都不夸张。毕竟，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是虚的，又随时在天才少年和纨绔子弟这种迷之薛定谔状态中切换，贾珠可是如假包换的上进好少年。 贾政打贾宝玉的时候，王夫人哭得是啥， 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贾珠这才是心头肉。 贾宝玉的婚姻都需要精挑细选，反复斟酌，贾珠的婚姻当然更是马虎不得。 实际上，李纨是贾珠能找到的对贾家和他自己最有助益的婚配对象。贾珠和李纨的结合，是贾家这个家族的神来之笔，完美程度堪与上一代林如海和贾敏的婚配相比。 我们看李纨的家世，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 国子监相当于清代的最高学府，但由于没有清朝没有别的同等级别的学府，同时在这里学习的也都是国家的后备干部人才，不恰当地比方一下，国子监约等于北京所有高校和中央党校的奇怪混合体，祭酒是名义上的校长，从四品，但由于科举是国家选才大典，实际上国子监是要由一名大学士级别的重臣管理的，这个位置说，重要，当然也重要，不过，中央党校校长大家都知道是谁，不知道也听说过，可副校长是谁你知道吗？ 所以李纨之父李守中同志，这个位置说重不重，而且是清水衙门，但很清要，尤其国子监这些学生，和学生的师长亲友，是官场一个巨大的关系网，未来的仕途不会很差，对贾珠来说，这样的老丈人简直是天赐。 贾府是军功贵族出身，能结交这么一门姻亲，对于贾珠，甚至贾家其他子弟的举业，都是大有裨益的。 所以，李纨嫁过来以后，虽然没有丰厚的妆奁，肯定是相当风光的，甚至比起来泼皮破落户的王熙凤还要风光许多，受到的宠爱也多得多。 贾家跟王家联姻，只是保住贾家的基本盘，与李家和林家联姻，是在投资家族的未来。 李纨本来如无意外，是要接掌贾府内管家的。 珠大奶奶，本该是前呼后拥，十几个管家婆奉承着，七八个大丫头跟着，所有人都仰望着她。 然而贾珠死了，“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谁能想到命运弄人如此？本来好好的珠大奶奶成了寡妇。 贾珠一死，伤害最大的就是李纨。除了个贾兰，她什么都没有了。贾政王夫人没有了大儿子还能生小儿子，李纨能干什么？再嫁吗？且不要说贾家是大门大户，就是小门小户，寡妇再嫁都要令家族蒙羞，何况其父是硕学鸿儒，还可能是清流领袖，若是再嫁，她父亲第一个都会不答应。 她看着文盲王熙凤放肆地笑着，管理着这个大家族的一切，她会幻想着自己会怎样比凤姐更大方，怎样比凤姐更得体，但人前她只能陪着笑，不敢向任何人，甚至身边的丫鬟发泄她的不满，只有在午夜梦回之时，才能小声地呜咽。 李纨的悲剧是她的命运不济，但人当然不会怪自己命运不济，她的恨需要一个发泄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这么微妙，王熙凤拥有的都是她应得的。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着，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么摸的我怪痒痒的。” 李纨怎么会不知道她摸得是什么？那正是她魂牵梦萦的贾府的钥匙啊！那么大一串钥匙，都该是她的，却被王熙凤“抢”了去。 她能不恨？ 但无奈地是，李纨还不能去争， 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可李纨真的没有心思吗？刘姥姥来大观园，讨了贾母欢心，李纨作为长媳，也是想讨个欢心的。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 可这样的妥帖细致换来了什么呢？ 贾母因问：“ 李纨便是不为自己，也为儿子，也想讨长辈欢心的，可贾母一颗心在宝玉身上，她做得越多，错处越多。 李纨不是没有才华，看她管理诗社，是有几分管理才能的，她说她不会作诗，可看她评诗，鉴赏水平分明很高，连香菱都能学会，她便是不会，只要捡起来，也是可以的，但她就是不做，年轻姑娘们可以高调，王熙凤可以高调，李纨只能藏，把自己的才华心气儿藏起来。 李纨的一切心气儿，只能藏起来。她沉默着，她还将永远沉默下去。 贾府对李纨不错，李纨拉凤姐入诗社，是想让她出钱，却被凤姐劈头盖脸地点破： 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 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 原是老封君． 李纨在贾家的经济地位是相当不错的，但是这并不能满足她，她心里是有权力欲的，这种权力欲得不到满足，所以她“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 贾府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因为她在这里什么都得不到，她只管自己。 芦雪庵宝玉和湘云烤鹿肉，李纨想的是什么？是千万别给她惹事。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 看起来贤良淑德，老好人的珠大奶奶谁都不爱，对谁也不投入真情，相比较凤姐对宝玉的亲热怜惜，李纨跟这个家庭的隔绝是很明显的。 李纨带着姐妹们读书，却不愿意多出一分银子，还想着算计王熙凤。她的吝啬，有一部分可能是家庭原因，国子监是个清水衙门，她父亲应该并不富足， 她在这个家里，日夜盼的就是自己的儿子贾兰出息，给冷落她的家族好好看看。所以贾兰这孩子在李纨的管教下，是没有童年的，别人玩闹的时候，他在学习，别人观景的时候，他在习武射猎，宝玉他们闹学，与人冲突，贾兰说什么：“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 不与咱们相干，也许是李纨耳提面命的结果，也许只是耳濡目染后的心领神会。总之，母子俩不关心贾府的兴衰，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甚至，贾府走上败落的过程，还令他们欣喜。 按照前八十回的暗示，李纨和贾兰应该没有受到贾府抄家太大的影响，甚至贾兰更中了武举，立了大功，李纨也如愿以偿得了诰命，但是他们对待贾家的其他人，却丝毫不念亲戚情面。 按照周汝昌的解读，甚至巧姐在被卖到窑子之后，李纨明明有能力搭救，却拒绝伸出援手，贾兰更是刻薄寡恩。 我们知道《红楼梦》的内容就是依据曹雪芹家败落的过程写的，这是曹雪芹一生心结所在，家族内部的这些丫鬟姐妹，争风吃醋，要尖儿耍手腕都可以忍受，但在家族落入火坑之时，拒绝援助甚至可能落井下石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原谅的，“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他能够理解李纨母子的吝啬，但绝对不会原谅他们把家人拒之千里。 李纨的下场也并不好，这首晚韶华道出了她的结局。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气昂昂头戴管缨，光灿灿胸悬金印，”说的都是贾兰得胜归来，“威赫赫爵禄高登”，李纨母子终于扬眉吐气，苦尽甘来，但下一句风云突变“昏惨惨黄泉路近”，死的不是李纨，死的正是贾兰。 但对于李纨而言，贾兰的死比她的死还要悲剧，她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果实，还没来得及夸耀儿子的显赫，贾兰就暴毙身死，只留下“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李纨一生营营役役，扣扣索索，怕的是什么呢？怕的是老来受穷。她终于没有老来受穷，反而大富大贵，可她的儿子死了，她得到什么呢？是“镜里功名”，就算是“带珠冠，披风袄”，她的悲伤也无处倾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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