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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努达:我见过时间怎样静止不动|文学家

 汉青的马甲 2016-08-12


作者: 路易斯·塞尔努达

译者:汪天艾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2

定价: 29.00




奥克诺斯(节选)

路易斯·塞尔努达








时间


生命中会有这样一刻到来,时间追上我们。(我不知道是否表达清楚了。)我想说的是从那个年纪开始我们发现自己被时间牢牢制服,不得不指望着它,仿佛某个暴躁的幽灵持一柄闪光的剑把我们赶出最初的天堂,所有人都曾在那里活过,不用受到死亡的刺激。那样的孩童年月里都不存在时间!那时候,一天、几小时算出的就是永恒。一个孩子的几小时里包含着多少个世纪?


我记得老家的房子院子里那个角落,我一个人,坐在大理石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窗帘是挂下来的,周遭沉浸在清凉的昏暗里,窗帘的帆布上面--柔化了透进来的正午阳光--有一颗星星,突出的六个尖角用红色呢料制成。蒲葵宽大的叶子,穿过院子的缺口,向上直爬到敞开的阳台,明亮的深绿色,那下面,喷泉周围,结集着夹竹桃和杜鹃花的灌木丛。水流在落下的时候发出声响,一成不变的节奏,令人昏昏欲睡,而那边,在水潭深处,几条绯红色的鱼不安地游动,鱼鳞闪烁着金色的闪电光。一种倦怠融化在这气氛里,缓慢地逐渐侵袭着我的身体。


就在那里,夏日绝对的静默,被水流的喧嚣强调出来,张开的眼睛遇见一片透彻的昏暗,万物神秘的生命从中显现,我见过时间怎样静止不动,悬停在空气里,一如那片后面藏着神明的云,纯粹而空灵,不会过去。


钟声


你想知道回忆为何如此诱人。是'回忆'这个词语本身就代表回想中所有永恒的感情吗?用一个非时间的现在取代时间线上的现在?因为这正是它的神秘之处:沉入记忆的阴影,回忆某件事时生出一种情感,而这件事真实发生的当时似乎并未激发任何感情,如同我们现在接收到的星光并非此时此刻发生,而是久远以前发生的。看来,有一些情感的效果与起因并非同时同步,必须穿越我们体内最稠密广袤的区域,直到有一天被我们感知。只是,为什么是那一刻?不是之前或之后?情感的力量与我们精神的抵抗各占多少比例?


你问自己这个问题,是因为此刻你无明显来由地体验到一种迟到的情感淹没现实,只有内在的目光看得见它带有的时空里的情状。就这样,那座大教堂的钟声回到你的耳边,并不在乎这种情感也许与起因不成比例。很久以前听见它的时候并没有令你激动,至少你没有意识到;而今它重现在你的脑海中响起,这样的魔力没有任何起因,也与一切动机不同,仿佛重又经历盛大而家庭的节日喜乐,对其他人都微不足道,唯独对你有意义。


不,这不是将某个遥远的事物理想化让一个过去的瞬间这样复生,因为它丝毫没有隐瞒那个瞬间及其环境的不堪,你听见钟声的那个定格瞬间没有任何珍贵或可爱之处,像一块琥珀里的昆虫。当你全神贯注,闭合其余感官的闸门,把生命完全装进听觉(当时现在都是无用的),印象的清晰引发回想迟到的魅惑,让它的形象比现实更美更具有意义。由此你想到,个体的存在的重要性和价值并不来自汇集其中的重大或者幸福事件,而是来自曾经忠实地活过,无论多么卑微或不幸。


孤独


孤独对你而言无处不在,你的一切都在孤独里面。你曾多少次在那片快乐岛屿上藏身,更好地融进生命和它的设计,带去的扰动气流慢慢让影像和思考沉静,就像从集市带回的几朵花,花瓣小心翼翼地绽放。


有些人在生命中匆匆感知体会,他们是即兴者;也有些人需要与生命拉开距离,想看得更加完整清晰,他们是注视者。当下太过粗暴突兀,时常充斥着讽刺的悖论,与现在拉开距离才能理解它的出人意料,它的反复无常。


你和他人之间,你和爱之间,你和生命之间,是孤独。只是这孤独,将你与一切隔开,却不令你悲伤。为什么要悲伤?你和一切结清的账目——和土地,和传统,和人——没有一样像你欠孤独的那么多。或多或少,无论你是什么,你都亏欠孤独。


小时候,你在夜里望着天空,天上的星星像熟悉的目光,里面尽是神秘感应的深邃,太空的广袤并不让你害怕,恰恰相反,你沉醉在那值得信赖的魅惑里。远处的星群中间,属于你的星星在闪动,像流水一般透彻,发着光像煤炭变成钻石:那是孤独之星,对太多人都不可见,对有些人却明显而有益,那里面,你幸运地可以算上自己。


诗歌


有时候,很罕见的时候,我喜欢在傍晚时点亮客厅的灯,钢琴的声音充满房子,迎接我走到大理石楼梯脚下,空空回荡。这时那道光慵懒的光芒滑过上方的走廊,我觉得它好像一个触摸不着的身体,火热,镀金,好像它的灵魂是音乐。


那是音乐吗?那是异象吗?两种情感,音乐的,异象的,汇集起来留给我时间无力抹去的印迹。于是我隐约看见在我每日所接收之外有一个不同的现实,而我已经深深感到那'另一种现实'仅仅是不同已不足够,而是要有某种长着翅膀的神圣存在陪伴它、环绕它,就像颤抖的光晕围绕着一个发光的点。


就这样,在那个年幼灵魂无意识的梦里,这种能够抚慰生命的魔力已然出现,而从那时起,我就这样看着它飘浮在我眼前:就像我在黑暗中看着那道慵懒的光划过,拍打着它颤动的翅膀,那是旋律剔透纯粹的音符。


图书馆


多少书。成排的书。满廊的书,思想的宽广墓地里层层叠叠的书。在这里,一切平等,思想会死也没关系。因为书也会死,尽管似乎没人察觉到这么多书在墓穴里缓慢腐烂时发出的气味(也许这里法国文学太多了,它们的风尚就是死亡)。这是他们,那些作者,期待的吗?


这就是死后的不朽,生时所有的苦涩时间最后都以此告终。那时的孤独与现在的并无分别:空无一物,空无一人。只是,一本书应该是活的,读书应该是令人着迷的启示,读过之后再不是从前的自己,或者说比从前的自己更多。一本书如果不能如此,读它就没什么作用,毕竟知识占据的位置可能挤走智慧,就像这座图书馆挤走了曾经的原野。


但愿阅读对你而言不是为死而读,像很多常读书的人那样。抖掉手上厚厚的知识灰尘离开这座图书馆吧,也许有一天你的思想也会被制成干尸住进去。时间还早,午后很适合去河边散步,年轻的身体在水中畅游,他们比很多书(可能包括你的某本书)更有指导意义。啊,要在这片像树木一样自足且完整的大地上赎回用于阅读的过多时间。


写在水中


从小,让我的记忆走得那么远,我总是寻找不变的东西,我渴望永恒。生命最初的那几年,周围的一切都促使我在心中葆有对永远的幻想和信仰:熟悉的房子不曾动迁,生活中相似的事反复发生。如果有什么改变了,那也是为了稍后回到惯常中来,一切如同一年中的四季轮回那样发生,表面的不同背后总能得出内在的统一。


然而童年结束了,我落入世界。人们在我身旁死去,房子倒塌成废墟。只是当时我拥有爱情的狂热,甚至没有目光去见证那些与人相关的到期失效。既然我已找到永恒的秘密,既然我已在灵魂中拥有永恒,其他一切与我何干?然而我几乎还没有靠近去拥紧那个身体,当我以为凭着自己的欲望即可给他永远,他逃离我的拥抱留下空荡的臂膀。


后来我去爱动物,爱树木(我爱过一株黑杨,爱过一株白杨),爱土地。它们全都消失了,在我的孤独里装进来自易逝之物的苦涩情感。万事万物的逃离大潮中,我独自经久地存在着。就这样,我的心中,坚定而残酷地,冒出关于我自己的消失的念头,关于有一天我也会怎样离开我自己。


上帝啊!于是我呼求:给我永恒。那时候,上帝对我而言是我在这个世界不曾得到的爱,永不破碎的爱,得以胜过时间与死亡长着双角的狡猾。所以我曾爱过上帝,如同爱一个无可比拟而完美无缺的朋友。


那是又一个梦,因为上帝不存在。那片坠落的枯叶告诉我这句话,一只脚踏过碾碎了它。那只死鸟告诉我这句话,它断裂腐烂的翅膀死在地上。我的感知告诉我这句话,说终有一天它会迷失在没有存在的广袤里。那么,既然上帝不存在,我怎么能存在?甚至此刻我已不存在,只是作为我在众多影子的谵妄胡言里拖拽出的一只影子,呼出这些沮丧的词句,关于我的存在荒谬的证言(来自谁又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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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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