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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东山

 谈艺说文 2016-08-12


作者:郑休白 《光明日报》( 2016年08月12日 14版)
本版插图:郭红松

  在上虞,每当我登上东山之巅,凝思眺望远方时,心里总禁不住激起一阵敬畏。

  在这里,曾经有一个名士隐居了23年。

  在这里,曾经有一个声音惊天动地、震聋发聩。

  这个名士就是东晋著名政治家谢安。

  这个声音就是歌女的血溅花叶、谢安的仰天长啸。

  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在这里发生的一个故事:东山再起。这个故事扭转了一段历史;这个故事成就了一代名士;这个故事联姻了文化政治;这个故事改写了风流历史。

  于是,这山,足足有1600多年闻名于世!

  很少有政治家能绕开这座山,因为这座山为东晋政治注入了血肉。很少有名士能绕开这座山,因为这座山到处都是诗意的汁液。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皇室南迁。随皇室一起从河南太康一路逶迤南进的谢氏车马,一阵风尘,驶向浙东上虞,落脚东山。后来这个谢氏家族又出了一个名谢安,字安石的风流名士。这个风流名士,从此与东山结下了不解之缘。

  谢安生性倜傥,得高士名流之风,鄙视功名利禄,厌恶宫廷尔虞我诈,面对皇上的多次下诏征召,均软硬拒命。后来因扬州刺史庚冰的多次请求,才勉强上任,但仅仅过了一个月,又告假回家。之后,朝廷先后任命他为尚书郎、琅邪王友二职,他都称疾拒不到任。吏部尚书范注举荐他为吏部郎,也被他写信婉言谢绝了。

  为了避免纠缠,谢安想到了上虞的东山。东山不高,不足百米,东山不大,方圆不过数十里。但东山有临江而立的清峻,沙州隐现的玄妙,石泉落涧的清簌,蔷薇结洞的雅致,奇石耸立的峭雄,青藤缠绕的浪漫;东山有坐石垂钓的惬意,盘石对弈的清幽,崎岖练骑的恣肆,碧池洗屐的率性。谢安干脆来到上虞东山筑庐蛰居,过起“高谢人间,啸咏山林”的隐居生活。

  当时,书法家王羲之、文学家孙绰、李允、佛教学者支遁,以及著名高士许询、阮裕等人都在东山筑有居室。他们常常结伴而行,“出则渔弋山水,入则咏言属文”。弹琴下棋赋诗作书,登石垂钓临池洗屐。把风流写满东山,把率真扔满东山。在东山,谢安还常去兰亭,临溪泛觞,文咏禊饮,提笔挥毫,潇洒墨池;有时徒步临安,独坐石室,探幽测深,心接广宇;有时扬帆出海,搏风击浪,独立船头,长吟浩叹。

  于是,我的眼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谢安背靠斜松,半倚山石,随意地抚动琴弦。月色清幽,寒石凝冷,树影斑驳,微风轻拂,叶子低吟,琴声和着风声,鸣泉声,归鸟声,不急不躁,淡定静宁。谢安眉头舒展,长须遮面,目光透亮。一柱香烛燃起来了,烟雾袅袅上升,曲曲折折,与树影、月光糅杂在一起,像一幅变幻莫测的水墨画,谢安的目光开始迷离起来,他的发梢散了,衣衫敞开了,琴声追着内心的激流,飞越高山流水,飞越金戈铁马。在这个时候,谢安不能不想到社稷,想到危在旦夕的晋王朝。

  虽然,没有任何史书解剖过谢安隐居东山的内心世界,但我认为谢安选择了东山是选择了一种冷眼旁观的人生态度,谢安旷世的风流中包藏着一种机智的无奈。他怕一切虚伪,于是不作任何承诺;他怕一切阴深,于是不作任何迎奉。让生命自由挥洒,让智慧自由奔泻,在没有任何政治羁绊中构建高尚的人格,在不需要任何防设的坦荡中筑建自己的精神高地,东山,很适合他。这里远离朝政,远离争斗,远离猥琐。他需要东山滋养心灵,陶冶情操,呵护正气。他在东山找到了一种贮藏品格、存放真心的最好形式。

  名士的生命各有不同,名士的生命,就在他的气质和胸怀中。有的纵情山水,只为消遣,有的放浪形骸,只为遁世,有的舞榭歌台,只为刺激。谢安也纵情山水,却是躲避俗世,谢安也放浪形骸,却是追逐心灵,谢安也舞榭歌台,却是心有旁骛。

  在看似放浪形骸的笑傲山水中体味大自然的内蕴哲理,在歌声入空舞影闲池的间隙中拷问灵魂归属。谢安在东山的人生姿态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但他的整个人生轨迹,却昭示了他生命中永不放弃的一种追求和大理想。只是这种追求和理想,一直掩映于东山的一派闲适中。

  但东山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使谢安的追求和理想一下惊醒过来。

  那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观罢歌舞的谢安兴致很好,他携一位姓李的歌伎来到那个蔷薇花织结而成的洞穴口。突然,这位歌伎转身问谢安:“要想救国安民,必先做到什么?”谢安答:“必先积蓄其德义。”歌伎听后,脸有悲色,忧戚地说:“德义不厚却想救国安邦,乃‘伏而舔天’也!”说毕,竟刎颈倒地,血溅花叶而死。谢安悲痛至极,抱着这位满身是血的歌伎尸体仰天长啸:“安不如一个纤弱女子也,羞矣!”从此,谢安废丝竹歌舞之习,除肉林酒池之嗜,日策马于崎岖山道练骑,夜博览群书运筹帷幄于油灯之下。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确有其事,还是仅仅只是传说。但它多少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一个歌伎的生命唤醒了深藏在谢安内心的社会责任感,或者说隐居东山的谢安压根就没有忘记匹夫之责。

  鲜血溅红了花叶的同时,也点燃了谢安的匡世抱负。一声长啸,啸醒了谢安的隐居梦。谢安慨然脱去了那件穿了整整23年的风流外衣,把一颗丹心亮晃晃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23年,人生又有几个23年?这种等待,度量的是从容,是气度,是智慧。像雄鹰展翅前的助跑,没有那段路,很难凌空飞翔。像临产前的怀胎,没有十月煎熬,很难呱呱坠地。23年,是一种力量的积蓄,是一种情感的贮储,是一种风骨的锻铸。可以说,谢安是用了整整23年的风华岁月来锻铸他的傲世风骨的。

  这风骨中有水样的柔韧、有山样的刚毅。这柔韧和刚毅最后都被谢安收拢于他的济世理想和匡世抱负了。

  谢安终于要出山了。他走上了那块峭立江边的指石台,轻声自语:别了一竿烟雨,别了半榻琴书。他最后望了一眼东山,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昂首阔步,长髯飘飘。这一年是公元360年,这一年谢安正好40岁。

  从风华正茂的少年到年届不惑的中年,谢安成熟了,成熟于23年的心智炙烤,也冷静了,冷静于23年的深思熟虑。

  谢安不愿辜负士大夫们的期望,不愿辜负简文帝的重托,更不愿辜负积蓄了23年的理想和抱负。于是,他在笑谈间轻化干戈,他在纶巾间周旋调停。他一路荣登,由侍中直升吏部尚书、司徒、太保、太傅,并统扬州、豫州、徐州、广州、青州、幽州等十五州诸军事,成了东晋继王导以后有名的社稷重臣。孝武帝甚至把象征皇帝宣布命令的“节”也交给了他掌握。

  是为了检验他的成熟,还是为了考验他的智谋,历史把一个关键时刻的关键战役交给了谢安:公元383年的淝水大战。

  当时,前秦统一了中国北方,其疆域“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苞襄阳,北尽沙漠”,只有东晋与它对峙,而东晋在前秦皇帝苻坚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在这次淝水大战中,苻坚组织了一支包括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在内的九十万大军,号称“劲卒百万”,大举南下,他骄傲地说:“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强敌压境,东晋孝武帝的宰相谢安受命于危难之际,在这场战斗中以征讨大都督的身份,亲自部署了淝水之战,共拨北府兵八万人马,前去抵抗,双方兵力悬殊,但谢安胸有成竹,足智多谋,沉着应战,最后夺得胜利。

  淝水之战,创造了中国军事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范。

  在这次淝水之战中,苻坚在寿阳城楼留下了一段没齿难忘的耻辱:那就是他因害怕紧张,眼花缭乱,竟把寿阳城外八公山上的草木也误当成东晋军队。这段耻辱后来被浓缩成一个成语:“草木皆兵”。

  在这次淝水之战中,谢安在八公山上刻下了一段永垂史册的辉煌,淝水大捷。

  苻坚的倨傲最后在谢安的才智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可以想象,当苻坚中箭受伤,单骑北逃,催马狂奔,风声鹤唳时,正在下棋的谢安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风雅洒脱。结果早已预料,却把捷报放在一边,棋还没下完呢,继续吧。脸上竟不露一丝欣喜之色。对弈者奇怪了,问是什么事啊,他淡淡一句“小儿辈遂已破贼。”一个石破天惊的大捷,竟被一个坐镇指挥的将令说得如此轻巧。这是怎样一种风雅洒脱啊!

  从东山到八公山;从一竿烟雨到一面令旗;从左手携歌伎、右手举玉樽到意气指点江山强贼灰飞烟灭,谢安的人生姿态一直没变,他本质上一直是个“士”,所有士的风雅洒脱都未曾被战火扑灭,只是这种风雅洒脱都归附了一种理想和抱负。谢安以卓尔不群的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构建了他的人格精神,品质情操。他将人生的最后篇章挥写在淝水大战上,用宏大壮阔的战争场面作为风雅洒脱的大背景,“士”被千刀万戟高高挑起,被血流成河的鲜血染成红色,呈现出一种炫目的瑰丽。一盘围棋静静地陪伴着风雅洒脱,为63岁的谢安画上了一个重重的感叹号!

  “白羽从容别墅棋,破贼只在一尊酒。长淮西风夜鹤鸣,坐阅兵车见云母。”“谁能白刃在颈时,正色毅然以死守?如公信是社稷臣,定论要期千载后。”千载之后的谢安与东山一起永远地定格了——“人间钟鼎与山林,出处由来异此心。既是东山成雅趣,底须捉鼻更微吟。”一座东山成就了谢安,一个谢安照亮了东山。当明月白云都成往事,当血溅蔷薇都成陈迹,当风流韵事都成尘烟时,东山的大智慧、大谋略便突兀出来。站在东山之巅,拨开表层的风流,感受沉淀于内的睿智与老谋,一个真实的谢安向我走来。

  谢安最后没有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浓抹重彩,却在中国战争史上写下了一个独具魅力的光辉篇章。这是作为“士”的谢安的遗憾,也是作为“士”的谢安的最好归宿。

  然而,谢安一生都忘不掉上虞的东山,那个成就他“士”的东山。淝水大捷后,谢安不惜巨资,在东晋首都附近,仿照上虞东山筑起了一座土山,游憩宴饮,寄怀欣赏。可惜,这个土山并没有像东山一样带给他生命的活力,那里没有应有的宁静,也没有舒心的恬淡。风刀霜剑的阴影笼罩在这座土山周围,谢安的气流很难与之对流。谢安很想再回到上虞东山,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从水路东还的航海器具,但一切都已太晚了,整日在权力斗争中心的谢安已心力交瘁,最后终于一病不起,悒郁离世。终年65岁。

  谢安临终都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永远地离东山去了。然而,东山还在,遥指江天的谢安石还在,藤蔓缠绕的谢安钓鱼台还在,甘甜清冽的谢安洗屐池还在,歌女血溅花叶的蔷薇洞还在。谢安最终也由裔孙一路护送迁埋于东山。

  “游屐东山久不回,依依怅别古城隈。”“振衣直上东山寺,万壑千岩静晚钟。”站在东山之巅,我想起了这些描写东山的诗句,多少有点伤感,但我相信,谢安不会寂寞,有诗人们的诗句相伴;东山不会寂寞,有谢安的终身守护。而我们,尽可以在李白、贺知章、刘长卿、方平、苏东坡、陆游等留下的著名诗篇中,细细品味谢安的人格魅力!

  只是,东山,还是要去,毕竟谢安的灵魂在东山,谢安的精神在东山,谢安的风流在东山,谢安的洒脱在东山。然而,1600多年来,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读懂谢安的灵魂精神,谢安的风流洒脱?

  站在东山之巅遥祭,我多么希望谢安能亲口给我讲一讲,那一竿烟雨的分量,那一盘闲棋的内涵。

  郑休白 女,浙江省杂文家学会副主席。著有《访谈世界》《文化圣旅》《走读绍兴》等作品。《文化圣旅》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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