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说当下没有爱情，真正的爱情在于相互欣赏和喜欢，不管贫穷和富贵，健康与疾病，不离不弃。
 这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前年腊月廿三的头天晚上。腊月廿三，南方人的小年。晚饭后，文先生和文夫人像往常一样，沿着湖边小路散步。寒风，偶尔撕扯几片树上的叶子，落在他们身边或者路旁早已枯败的草丛。
 文夫人习惯在文先生的后面走，他快她跟着快，他慢她跟着慢，他驻足时她就停下脚步。文夫人甚至从不主动发起话端，一年四季的晚间散步里，说什么与不说什么，都由文先生掌握与拿捏。文夫人是中学老师，在学校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在家里却是十分理智，表现出夫唱妇随的样子。那个晚上，文先生聊到结发二字，有些突然。
文夫人回应说：“也是巧，这几天我正让学生们背诵一些古诗，其中就有关于结发的。”文先生说：“最早说的结发，指的是束发。古人把一个人成年时候的束发，叫做结发，男的名为加冠，女的称作加笄，竹字头下面一个开，念集。后来又把男女新婚之夜左右共髻束发，叫做结发，可见古时候的这些仪式里，是有契约意识的。再后来的结发这个词，直接取代了夫妻，原配的意思。”
 这些知识文夫人其实都知道，她在散步的时候之所以让先生说话，是由于先生几乎每天都是关在家里，一个人独处着，言语憋狠了对身体不好。文先生的职业是写作，平时不用去单位坐班，长年累月一个人，寂寞与孤独是多数，有时候下班回家，文夫人总感到他显得特别忧郁的样子。多数时候文夫人下班回家做了晚餐后，感到身体很累，但为了他的身体健康，还要强打精神拉着他出去散步和说话。
 此时文先生驻足，他用力嗅了嗅空气，说：“我闻到过年的气味了。”文夫人也嗅了嗅，说：“好像有。”文先生说：“我闻到硫磺的气味了，那是燃放炮竹的气味，那么你呢？”文夫人微笑了一下，说：“好像有。”文先生清楚，夫人其实什么都没闻到，她的连续两个好像，只是为了呼应他的说话。不过，文先生乐意且习惯了她种种的及时呼应。
 湖边的一阵寒风把文先生的白发搅动一下，路灯下，白色影像显得尤其凌乱甚至荒芜。文夫人望着先生的后脑勺，说：“我有话说，行不行？”文先生没有停下脚步，说你说吧。文夫人说你今晚去理个发吧？文先生抬手摸了摸耳根处的头发，说：“对，明天就是过小年了，一般来说，从明天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前，理发店都要涨价的。好吧，我们现在就去理发吧。那你身上带钱没有呢？”
 文夫人笑出声，说：“带了，我有准备呢。”文先生回头瞥一眼夫人，是那种被提前安顿心里不爽的瞥一眼。文夫人赶紧解释，说：“我如果提前说了，你才不会答应理发呢。”在文先生心里，很清楚这其实都是夫人有意让着他，刻意维护他一家之长的地位。文先生说：“有些善意的建议，我还是会采纳的。”文夫人心里回答：才怪！几十年我见过多少学生，没有一些手段那还行的啊？想着这些，因为先生同意理发了，她笑出声来。
 湖边理发店就在离公园正门不远的小区前面，许多店子门口都挂出了红色灯笼，过年气氛正在日渐浓厚。理发店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他们都是大别山人，男的个子又高又瘦，不爱说话，但理发手艺好；女的中等身材，丰满匀称，言语多，但理发手艺一般。文先生以前每次理发心里总是临时纠结，在排队等候的过程中，一方面希望男的给他理发，一方面也希望是女的给他理发。文夫人知道先生的纠结，但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拿一本理发店里摆放的时尚杂志从头看到尾。
  那晚，文夫人觉得先生的兴致不错，随口问道：“你今晚是希望那个男的理呢？还是那个女的挨着你，给你理发？”文先生冷冷的说：“你给我理。”
 给出毫无逻辑的答案，是文先生的拿手好戏，他向来喜欢跳离别人的思维逻辑，另外说一些似乎丝毫不沾边的语句，但往往，往往是一语成箴。这也大概是文夫人特别热爱先生的原因之一，她觉得自己的先生和儿子，都是智力非凡的男人。文夫人尤其喜欢看儿子回家时他们父子二人的对话，没几句是直白语言，全都是话里有话、思维跳跃却不离主题。每当这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尽管听他们父子二人说话，可以烧脑形容自己当时的状态。
在走近了那个小小的理发店后，夫妻二人不仅没有看见店门口悬挂灯笼，甚至没看见店内有灯亮，紧闭的店门上有一张很小的纸条，字迹工整的写着八个字：老家有事过几天来。
文夫人说：“这怎么办？这是等着涨价的意思？要不我们赶紧去别的地方理发吧？”这时候文夫人的急性子暴露出来了，毕竟是当了三十多年高中班主任的老教师，遭遇各种各样的学生和家长，没有急性子肯定不行。文先生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去中百超市，买一把理发剪。”这个决定，文先生从年初默想到年尾，这时终于脱口而出，而且语气十分坚定。
“买理发剪干嘛？”文夫人问。“走吧。”文先生拉了一下夫人的胳膊。他见夫人的围巾滑在了后背，就双手把它往她的脖子里塞了塞，动作很轻，也很柔。于是文夫人感觉到了先生的用意，扭身问：“你该不会让我给你理发吧？一把理发剪很贵的，估计要超过两百元哦？再说，我没有学过理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动手理发啊！”
文先生用双手把白发挤得耸立起来，寒风里，白发东倒西歪，很难看的样子，说：“我原计划今晚来理一个平头的，现在年纪大了，总是染发肯定对身体百害无一益，我一年四季多数日子都是在家里，用不着像那些需要染发顾及形象的人那样，我要从此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平头百姓。请问，一个理发剪也才二百多元对吧？按照我每个月必须理发两次、一次三十元计算，一年理发费用支出至少七百二十元，十年七千多，二十年一万多，而且以后物价肯定还要上涨……”
文夫人插话说：“可是……我不会理发。”文先生一笑，说：“大不了理得稀烂，我有这个心理准备。万一非常难看，你可以用新买的理发剪，给我推剪成一个光头。有了这个最后最彻底的底线，你还怕什么呢？再说了，你以前学过美术啊！一个懂得素描笔法的人，完全可以把理发剪当成一支画笔，岂不是很容易转换手艺了吗？就这么定了，我思考有一年了，今晚是一个机会，我终于说出来了。”文夫人不说话，也不再反对，跟在先生身后，向超市方向走去。偶尔冒出一句：“我现在心里一阵阵发慌！”
“但愿超市有理发剪出售，”文先生说：“我发现我今年是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年，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感谢我父亲给我取的这个名字，他真是有预感啊他，他比我所处的这个时代伟大一千倍！”文夫人笑，说：“奇怪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父母伟大，莫名其妙的歌颂！”文先生听到后，也跟着笑了几声。有时候他觉得夫人很多话，十分到位。他刚才哪里是在夸自己的父亲呢，有怨恨的意思呢。
文先生名叫文改，年初单位改革，他不再是事业编制了，重新签订用工合同且每年要给单位上缴劳务费。那阵子他情绪极度低落时，总是对文夫人说：“我父亲他是哪路神仙呢？他怎么知道我这辈子一定会遇到文改的呢？”文夫人就哈哈笑，说：“你爸不是神仙，是你现在发神经了！文改发生了，以后卫改、教改，迟早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几千年来各种各样的改革，该死的必定死，不该死的死不了的。”文先生又回头瞥一眼夫人。这次不是不满意的那一瞥，而是带着欣赏和喜欢。
超市有理发剪卖，名字好听：狼霸。在文先生的老家，说一个人做事有力气又麻利，就是狼霸。文先生把这个词解释给夫人听时，文夫人说那还真是形容我这种人的哦。夫妻二人买了理发剪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小片小片的雪花。文先生说：“好美，发如雪。”文夫人说：“雪如发，也美。”文先生就笑，说：“这真是，什么年龄看什么事物，谈论什么事物。”文夫人又心里一动，因为先生的思维再次跳跃到理性部分了。许多年来，也就是通过散步，先生的很多学术观点和思维方法，都被文夫人文老师有意识借用到课堂教学上去了。文夫人还知道，所谓结发其实还有一层更深刻的意思：夫妻二人在结婚的当天，各自扯下一根头发结为一缕，也就是把那片刻的疼痛相交在一起之后，从此就有了身心信息的深切交融，并有了永远的不离不弃和难舍难分。
回家之后，他们开始理发。就像理发店那样，文夫人先在先生的脖子上敷了毛巾，再用狼霸理发套件里的围布系上。开始吗？开始。真的开始吗？真的开始！
文夫人盯着文先生的脑袋看，研究从哪里开始，如何理剪。文先生说：“你就随心所欲下手吧啊，大胆的果断的毫无犹豫的。对了，刚才散步只顾说结发的最初意思，诗还没背呢，你记得几首？背诵给我听听？”文夫人说：“汉代苏武写过，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唐代孟云卿写过，结发年已迟，征行去何早。清代陈梦雷写过，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文夫人一边背诵与结发有关的诗句，一边动作麻利给先生推剪头发。地板上，白发一小团一小团的散落，似乎与屋外正在飞扬的雪花辉映。不到十分钟，文夫人就把先生的头发给理短了也理好了。然后，他们一起走到客厅大镜子前，观看并欣赏。文夫人刚才理发时都还毫无顾忌，这会儿有一点提心吊胆。但是很快，文先生突然竖起大拇指说：“理得真好，真棒！我非常满意！”文夫人说：“真话吗？你是真话吗？你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啊？”文先生点头：“真话！确实很棒！”文夫人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太好了，我会理发了，我要打电话告诉儿子，妈妈会理发，妈妈能给爸爸理发了……”话没说完，她眼角溢出两行热泪，在脸颊上缓缓下滑，但挂在了有些颤抖的嘴边。
当时北风加大了呼啸，周天更加寒彻，且屋外那些树梢大概因为都感到了特别的寒冷，同时在发出刺耳的喊叫。卧室里，暖融融的被子里，文夫人趴在文先生的怀里，小声说：“其实刚才给你理发时，我有过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又占有了你，真的，告诉我，亲爱的，你当时有什么感觉？”文先生侧身亲吻了一下妻子，说：“我觉得，我也是你的作品。”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