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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世者曰：“中国文化就是扼杀天才的文化”。此言臧否，视时运而定。扼杀天才是所有武大郎店长之顽疾，荼毒才华俊逸，文辱苏东坡，武弑袁崇焕，帮凶佞人窃喜复逍遥，与猥琐共飨肆虐之宴；事后又恬不知耻笑魇如花，视卑鄙从未发生过。更有甚者，开个表彰会，把谬误与伤天害理做大做实。这是玩了千年的把戏，但仍抵不过今日已变成一门望尘莫及的艺术。 中国文化之强韧，又有其阴晴圆缺。幼时曾亲历“华东六省一市戏曲汇演”，浩瀚之节目卷帙琳琅。江浙闽鲁赣皖戏曲多，有昆剧、甬剧、沪剧、锡剧、苏剧、扬剧、赣剧、湘剧、徽剧、吕剧、通剧、婺剧、丹剧、庐剧、瓯剧、海门山歌剧；有采茶戏、黄梅戏、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柳子戏、五音戏、淮海戏、柳琴戏、罗子戏、花鼓戏、大弦子戏、淮北花鼓戏、江苏梆子戏、海州童子戏、本帮滑稽戏、高淳阳腔目连戏；还有苏州评弹、宁波滩簧、无锡小调、绍兴大板、宁海平调、上海说唱、山东梆子、莱芜梆子、东路梆子、枣梆子、茂腔、松阳高腔、新昌高腔、肘鼓子腔、两夹弦、武林班、四平调…... 源于浙江嵊县的“落地唱书”是越剧前身，四十年代在上海称“绍兴文戏”，也有不屑者称其为“讨饭戏”；后经筱丹桂、袁雪芬、马樟花等演员与时俱进，拼出一爿艺术空间。当时达官显贵夫人爱看越剧，又有市民称其为“太太戏”的。宋美龄曾邀力袁雪芬唱堂会，却遭性格刚烈的袁雪芬拒绝：“还是让她还是来剧场看吧。” 越剧在“文革”前上海的剧场里，很多观众是本地老太婆。婆子们衣着讲究，粉白黛绿的，手拿一块真丝帕子，或一袭绢本团扇。一边看，时儿眉飞色舞窃笑偷乐，估计是回忆年轻时的风韵逸事；一会儿又抽抽噎噎地哭，丝帕巾左右手来回换，连揩带抹，大约想起自己姻缘背运不济，历尽劫难，有意思极了。 比起北方戏曲之黄钟大吕，南方戏曲婉转如莺。我曾观豫剧泰斗马金凤演出，只见老太太枝头傲菊般一声大吼，台上腾起一片尘土，气壮山河焉。豫剧在清朝时称“汴梁腔”，剧情主要是忠孝节义，德高云天。 越剧是才子佳人戏，拉弦打板，斑斓的戏衣，好看得很。五十年代著名的戏是袁雪芬、范瑞娟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范瑞娟有一副好嗓子，江南秀士般的风姿灿然，行云流水般潇洒，做派得体又大方；袁雪芬的祝英台盈满虔心，全然大户读书闺秀，绝非装出来的。她的唱腔旋律委婉流畅，既华美又朴素，兼有阳刚之气，一派吴越江南的秋光之水，清远迤逦。 在《梁祝》”十八相送“中，有段合唱中板：“三载同窗情似海，三载难舍祝英台”。此时戏的悲剧氛围已预示，梁山伯心境怅然，完全靠单声部旋律的音乐。到“楼台会”时催人泪下，声声啼血，一世别殇。恸切无告的祝英台，最后跳进了梁山伯的墓里。至今我仍记得那些曲调，音乐那么简约，真了不起。 幼时对誉传遐迩的王文娟的《追鱼》印象颇深。她可真的称得上是“眉蹙春山，目敛秋水”，文戏素净倬约，似一树柔媚的梨花，透着几波淡淡的烟水气，武戏飒然利落，满地旋子“乌龙绞珠”，功夫可真不是吹的。 另一位越剧演员金彩凤，是个收放自如的大青衣，一上台，满场惊风都是戏，就看她了。在越剧《红楼梦》中，她饰王熙凤，一出场皓眉四盼，齿白唇红，泼辣妩媚兼而有之，一声娇嗔念白：“哎呀，我来迟了！” 把所有人的戏都抢了。在《碧玉簪》中，金彩凤把受气包李秀英演活了。《碧玉簪》的音乐与《梁祝》、《红楼梦》不同，旋律绕来绕去很难学，学问大了去。1978年的戏曲电影《祥林嫂》中，金彩凤和袁雪芬分别饰演青年与老年祥林嫂，艺术学术大放异彩，谁也没有输给谁。 越剧在五六十代的繁荣，确实和一大批优秀演员有关：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尹桂芳、张桂凤、吕瑞英、戚雅仙、史济华、陆锦花、金彩凤、王文娟、徐玉兰、周宝奎..... 一次在上海饭局，朋友告诉我，金采风就在隔壁。我二话没说，冲进去对她说： “金老师，我是您的戏迷！”金老师已高龄，衣着素瑾，但依然杨花入目，清然美丽，神情已渐渐翔飞，气色已无法掩瑜越剧前途之沓渺与凄凉。她不愔世事，只管演戏，但为中华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我倏觉得人生其实大苦，眼眶渐湿，赶紧退了出来。能否抵抗衰落的艺术形式的文化与社会大趋势，美丽行将湮灭，人类是否会沉思一两天？
人生有时就是一出疯子编的戏。湮远之阮玲玉、近世之严凤英、小白玉霜、言慧珠、上官云珠、顾圣婴、李翠珍等都是自杀的。故纸沉屑令人感慨，梨园音韵无边，戏文涌动泪泉，绝活末世难忘，万籁静喑喑。这是怵目浩渺之梦，既唤不回东风，亦挽不回韶年，善良时而成为嗜血之借口。戏中 “梁祝”二人殁后翩然出一对炫丽蝴蝶，世人称颂不已。真实世间却寒风砭骨，人走茶凉，不被毒汁所溅已属幸。袁雪芬大师严于律己，大家风范曾被讥为“灭绝师太”，何况蚁民苍生。真实人生可比不上戏剧，比起戏来可真他妈的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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