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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律庆苑 2016-08-16
                                                               □贺捷生

  作者简介

  贺捷生,1935年11月生于湖南桑植。贺龙元帅的女儿。在襁褓中跟随父母长征。1955年考取北京大学历史系。曾任军事科学院军事百科研究部部长;北京市和全国政协委员。少将军衔。著名军旅作家。创作多部影视剧和文学作品,曾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大奖、《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出版集团优秀作家奖。回忆和怀念父母散文集《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先后获朱自清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和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1939年9月30日夜晚,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陈庄歼灭战正进入收尾阶段,父亲却坐在冀西灵寿县刘家沟临时搭建的戏台下,心花怒放地看戏。在他的身边和身后,人山人海,黑压压地坐着八路军120师的其他将领和留守人员,坐着刘家沟从未见过如此大场面的父老乡亲,坐着从陈庄晋察冀边区撤出来的几千名干部群众。而且,观众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涌来,他们是从战场上陆续撤下来的部队。

  师部战斗篮球队开辟的简易操场容不下这么多人,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官兵便往墙头上坐,树杈上坐,往戏台对面渐渐隆起的山坡上坐。

  在台上演出的是120师战斗剧社。剧目为李伯钊创作的三幕歌剧《农村曲》。战争年代条件简陋,台上亮着的三盏汽灯和一把二胡、一只口琴,便是剧社的全部家当。女主角陈凯年仅19岁,是刚从天津前来参加八路军的洋学生,因嗓音甜美,人长得漂亮,在剧社唱女高音,并负责在幕间用一只自制的纸喇叭念战报。几十年后,陈凯阿姨在她的回忆录中回忆说,9月24日,贺师长亲自派部队把他们从陈庄附近的七租院村接到刘家沟,一个个拍着他们的肩膀,以宏亮的湘西口音说:“小鬼们辛苦了,你们差点当了俘虏吧?”

  那天的仗还没有打完,进犯陈庄抗日根据地的鬼子还被包围在鲁柏山主峰负隅顽抗,作为120师的最高指挥员,父亲贺龙为什么还有心思看戏?我猜想,胆魄过人的父亲肯定成竹在胸,断定鬼子一个也跑不了。他们不是吹嘘不可战胜吗?父亲就要享受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那种感觉,就要像戏文里诸葛亮唱的,站在城楼看风景。

  当年可与平型关大战相提并论,受到八路军总部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通令嘉奖的陈庄歼灭战,是1939年9月25日打响的。

  陈庄坐落在太行山腹地的一个小盆地里,位于鲁柏山区西侧,磁河北岸,距灵寿县城五十公里,南靠王母观山与平山相邻,北穿15里险峪与阜平接壤;东北面莽莽苍苍,群峰竦峙,与平山、灵寿和阜平的大山深涧相簇相拥,是个拥有800多户居民的大镇。因经济发达,人口稠密,战略位置显要,抗战两年来,渐渐成为晋察冀边区的政治中心和后勤基地,边区政府机关和日报社、后方医院,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二分校,华北联合大学,八路军120师后勤供给处和战斗剧院社等等,都驻扎在这里。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视陈庄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先后四次派飞机轰炸,多次派部队偷袭,都未得逞。

  1939年庄稼成熟时,日军华北方面军命令驻石家庄第8混成旅水原旅团长改变战术,对陈庄发动新一轮攻击。水原少将用兵诡异,此次调集灵寿、正定、行唐、无极等五县守备队,扬言采用“牛刀子”战术,一举夺取陈庄。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得到情报,意识到敌人对陈庄地区发动“秋季大扫荡”迫在眉睫。但晋察冀军区没有野战军,遂给奉中央军委命令在冀中作战的我父亲贺龙写信,请求他速率正在冀中、冀西休整的120师赶来杀敌。聂司令员说,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第5团就驻守在陈庄附近,军区再动员30多个村庄的2000多名游击队员和民兵,统归我父亲指挥。接到来信,父亲率120师师部和358旅716团从冀中深县出发,于9月1日到达行唐西北与359旅719团汇合。这时陈庄传来消息:日军在灵寿县城集结完毕,随时发兵陈庄。父亲命令部队日夜兼程,一口气突破8道封锁线,奔袭180里,于24日赶到陈庄地区布防。师部设在离陈庄十五里,即那天晚上搭起戏台唱戏的刘家沟。

  父亲在湘西雄奇灵秀的武陵山脉长大,十三四岁就在湘黔川交界的深山涧谷中赶马,当他站在刘家沟的山峰上,凝神眺望环绕陈庄的山山岭岭时,思绪就像一盘棋那样走开了。当时他一定会想到,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是有灵性的,因为在这崇山峻岭中世世代代住着我们的骨肉同胞,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他必须调动这些山,盘活这些水,让胆敢闯进来的日寇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两年来抗战的经验告诉他,以武士道作为精神支柱的日寇,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性情凶狠残暴;而我们的部队和游击战士都是被迫拿起武器保卫家园的农民,虽然英勇无畏,但毕竟武器装备落后,单兵作战能力远不如对方,与他们硬碰硬是不行的,必须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激发部队和群众的仇恨,牵着敌人的鼻子走,让沟沟坎坎阻挡他们的目光,缠住他们的手脚,把他们一步步引入绝境,和他们在运动中打一场人民战争。

  我在当年保存下来的一幅草草绘制的战斗要图上看到,父亲的排兵布阵,可谓出别出心裁,胆大包天:从灵寿县城通往陈庄的大道,必须经过白头山区的慈峪镇及东西伍河、南北霍营等村落。他将战斗力顽强的719团和冀5团集结在陈庄大道两侧北谭庄至岔头的山岭上,意在延缓敌人的推进速度,阻断他们的增援。却把重兵预伏在磁河下游两岸地势险要的山地里,只待诱敌深入,陷敌于四面楚歌的灭顶之灾中。其他如抗战二分校等非主力部队、地方武装和民兵分队,则视敌人的进攻路线和战斗进程,挖陷阱,埋地雷,随时迟滞、诱惑和袭扰他们。整个部署犹如一只摊开的手掌,握起来便是一只铁拳。

  25日拂晓,由数辆装甲车开道,水原旅团长率第8混成旅第31大队和五县守备队1200多名日军、300多名伪军、200多名强行征来的民夫,150匹战马,用十几辆大车拖着重炮,浩浩荡荡出城。上午7时,攻占由冀5团一个营把守的慈峪镇。进而以猛烈的炮火开路,沿大道向陈庄推进,至17时进占东西五河、南北霍营,与719团和冀5团形成对峙。据日后缴获的文件证实,水原得意忘形,狂妄自负,在他率部出征的时候,竟不知道我父亲率领八路军120师已先他一步赶到陈庄,因而他的部队只带了一顿早餐和中餐。

  我719团和冀5团与敌周旋两天一夜,27日黎明,日伪军突然全线回撤,除在慈峪镇留下400余人,其余的大模大样地踏上了回撤之路。上午11时,正当我前沿部队一头雾水之时,水原却站在了陈庄最中心的位置,得意洋洋地听着属下独立第31大队田中大佐对他的吹嘘:“未经大的战斗,一举而占领晋察冀边区重镇陈庄,这是指挥的天才。”原来,水原率主力回撤县城只是虚晃一枪:他真正撤回县城的,只是大车和大炮等辎重,自己却带领1100人的主力,由内奸带路,抄南燕川、湾子里至长峪的山路轻装前进,突袭陈庄。

  不过,自以为聪明的水原万万没想到,陈庄此时已人去城空。

  这边田中大佐忙着奉承水原少将是“指挥天才”,那边担任前线总指挥的358旅旅长张宗逊接到我父亲的电话,命令他们分兵控制长峪山道和陈庄大道两个路口,等敌人回窜时,伺机消灭他们。

  27日夜晚,占领陈庄的日军是在风声鹤唳中度过的。坚壁清野的镇子十室九空,找不到一粒粮食,只有满墙新刷的标语。我们的袭挠小分队却神出鬼没,围着镇子东放一阵枪,西点一把火。这时水原才意识到,八路军的战术高深莫测,他占领陈庄,不过是徒有虚名。问题是他把大炮等辎重拖回了县城,如今孤军作战,没任何优势可言,而且大有被围歼的危险。因此,他不敢贸然出击,只是命令部队向枪声响起的地方开炮。但是,当炮弹落下,我们的人早跑了。

  在这个漆黑一团的晚上,敌人在明处,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在暗处,洞若观火,并赢得了整整一夜调整作战部署的时间。父亲对原有计划作出的最大变更,是把诱敌深入的地域,由慈峪镇改为陈庄。

  28日拂晓,陈庄火光冲天,敌人露出了溃退的迹象。但浓烟还未散尽,父亲便接到前线报告:磁河的芦苇荡里冒出大批日军!大约8点钟,战斗剧社撤出的七租院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情况证实了我军缜密的判断:企图用八路军战术对付八路军的水原,邯郸学步,虽然一改往日原路进攻原路返回的套路,先顺陈庄大道向南逃,遇到猛烈火力拦截后,又转身往北窜,而且两个方向都虚虚实实,但最终一个蝎子摆尾,在我军从长峪撤下来的一支部队的追击下,乖乖地沿着磁河岸边的鲁柏山脚往东狂奔。而我军大部队早在东面的磁河下游布下了口袋阵,八路军小股部队在他们的南北面和身后出现,正是要把他们往东面崇山峻岭夹着的河沟里赶,往我们的埋伏圈里赶。

  真正的战斗在120师主力716团据守的阵地上打响,那是一个逼得滔滔磁河突然转了一道弯的小山包,它就像一道闸门,死死卡住了敌人东逃的大路。水原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在河岸的山崖下支起指挥部,命令两个中队连续向小山包发起强攻。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前线总指挥张宗逊多年后这样记述这场激战:

  从中午一直打到下午4点,先后向敌人进行了4次冲击、3次肉搏,阵地坚如磐石,始终紧紧地掌握在我们手里。敌人被压在河沟里,成群地挤在一起,火力发扬不了,又无处藏身。据守在北山上的我军部队,则越战越勇,以猛烈的火力射击。敌人一批接着一批倒在淤泥里。

  716团迫使敌人丢下几百具尸体后,因严重减员而奉命后撤,日军趁机沿河谷夺路而走,却不知道落入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在磁河下游苦守了四天三夜的八路军主力,兵强马壮,粮弹充足,依恃坚固的高地,遥相呼应,频频以泰山压顶之势发起猛烈攻击。敌人往右冲,右边是铜墙铁壁;向左突,左边是铁壁铜墙。翻山越岭赶来支前的群众,纷纷挑着热饭、热水,扛着担架,如影随形,哪里需要出现在哪里,把围剿鬼子的战斗当成了盛大的节日。这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远隔重洋闯进我们的家园,山不答应,水不答应,八路军和老百姓都不答应。

  恶战一个多小时,我军发起冲锋的部队因从冀中远道而来,中途路过一片水淹区,身上携带的手榴弹由于受潮十有八九打不响,干脆退回阵地,以逸待劳。敌人利用这个空隙,夺取了鲁柏山下的高阳庄、冯沟里和坡门口三个村子,期待以此为依托,与我军拼个鱼死网破。

  三个村子相距不过百十米,村后突起的鲁柏山主峰,如同一面巨大的断壁,又陡又险,山上光秃秃的。山背面的大小山沟和荒僻小道,都被我机动部队和游击队堵住了。入夜,八路军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一拨拨往村里攻,数次与敌人展开白刃战。压缩在巷子里和石头房子里的数百名日军,几天来疲于奔命,腹中空空,但他们射击精准,困兽犹斗,在垂死挣扎中暴发出巨大的抵抗力。

  战斗进行了两天一夜。

  29日黄昏,残存下来的二三百鬼子借助浓浓夜色,攀上了鲁柏山,被围困在方圆不足500米的主峰上,南面是刀劈斧砍的陡坡,北面是万丈悬崖,加上缺粮缺水缺弹药,唯有用电台向驻守石家庄的上司呼救。在战后缴获的电文中,水原对他的上司如此哀鸣:“现在西侧鞍部苦战中。刻下身边忧虑,望至急以飞机送弹药粮秣,并增派讨伐队。”

  30日,3架日军飞机出现在鲁柏山上空,盘旋几圈,扔下几大包弹药和饼干,匆匆飞走了。而这些物资,大部分落在我军阵地上。

  当天下午,父亲翻过十几里山路来到前线指挥所,张宗逊旅长向他报告:逃上鲁柏山的敌人被彻底围住了,插翅难飞;慈峪方向的援敌被牢牢地拦在陈庄大道旁的白头山下。收拾最后这批鬼子,只剩下时间问题了。最后,像为胜利剪彩似的,张旅长让父亲下达总攻命令。

  父亲操起电话说:“好,总攻开始!狠狠揍这些狗杂种!”

  鲁柏山霎时枪炮齐鸣,杀声震天,我军官兵像潮水般涌向山顶。看见胜利在望,张旅长对我父亲说:“贺师长,听说战斗剧社今晚在师部上演新剧目,你回去看戏吧。”

  这就有了30号夜晚女主角陈凯站在刘家沟的戏台上,每当幕间转换,都用那只纸糊的喇叭激动得声音颤抖地念战报。那情景就像我们今天济济一堂看春晚,等待敲响新年的钟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抑或世界上最早的战地实况转播,但我知道,这是伟大抗日战争中的战争奇观。

  在父亲心花怒放看戏的这个晚上,716团五连官兵率先冲上鲁柏山主峰,后续部队漫山遍野地跟着冲上来,在最后的白刃战中,饿得两眼发绿的鬼子惊慌失措,走投无路,被杀得鬼哭狼嗥。十几个懵懵懂懂的鬼子钻进几条偏僻的山沟,也马上被我把守的游击队、民兵和山下的村民一一捕获。有意思的是,山前王家峪村妇女赵凤妮半夜起来上茅房,发现一个只穿着一件背心的鬼子钻进她家屋檐下的锅灶旁,立刻叫醒母亲和弟妹,母女仨各持一根木棍,把这个鬼子活捉了。

  陈庄歼灭战历时六天五夜,歼灭日军水原旅团长以下1280人,俘日军16人、伪军13人;缴获迫击炮3门、战马50多匹,轻重机枪23挺,步枪500余支,手枪30支,电台2部。我军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无意中在山下的村子里发现两个大坑,掩埋着50多具鬼子尸体。又在坡门口村捡到三只覆盖着日本军旗的麻袋,装得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全是从日军尸体上砍下来准备带回国超度的右臂。

  几十年后,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档案馆,我查阅到当年八路军随军记者余志平写于1939年10月4日的一篇战地通讯,题目为《鲁柏山——我们在这里打了胜仗》。文章以亲历者的目光,对震惊中外和日本朝野的陈庄歼灭战,描写得生动又精彩,其中有这样一段:

  暴风雨过后的山野慢慢沉寂了,黑暗的角落里发出受伤的敌人的惨叫和呻吟,散失的受伤的战马悲切地长嘶着,血染红了整个山头,僵硬的敌尸和马尸直挺挺地摆着,阻碍了人们的去路,满坑满谷都是。在暗淡的月光下,遍山都满铺了发出闪光的弹壳和弹头类,后来我们发动老百姓来拾,单在这个山岭上就拾回二十多筐!……

  (来源:《诗刊》2015年7月号上半月刊“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专号)

  链接

  陈庄歼灭战

  陈庄歼灭战,是第120师于1939年9月,由冀中转移到晋察冀边区后,进行的第一次较大规模的歼灭战。此役,我第120师集中六个团的优势兵力,全歼了日寇独立第8混成旅团第31大队,共1200余人,给进犯我边区的日军以沉重打击,提高了边区军民粉碎敌人“秋季大讨伐”的胜利信心。

  此次战役,我军首先正确地判明敌行动企图,抓住歼敌战机。此次日军进攻陈庄,一反常规,使用了所谓“山地讨伐的进步战术”,先以一部在北谭庄方向佯攻,迷惑我军,诱我部队于该地,以求避实就虚。继则撤回慈峪镇,伪装向灵寿退却,欺骗我军。但我军正确地判明敌主要目标是进袭陈庄,其未经激战而退却,必有其奸。当敌袭占陈庄后,我根据其行动企图,判断其必将速撤。因为其一,敌孤军深入,前无进攻目标,西、北无据点接应,后方交通远而险阻,接济困难,难以立足。其二,轻装进袭意在破坏我之后方,未备久战。其三,敌系各据点临时抽调,负有守备任务,需迅速回防。故敌不会久留陈庄,一、二日内将迅速撤退。为抓住歼敌战机,我军主力迅速西移。这样在敌袭占陈庄之时,我各部亦进抵陈庄以东地区,隐蔽集结,不失时机地抓住了敌人,乘敌回撤之机,歼敌于运动中。其次,伏击回撤之敌,关键是正确地判明敌人撤退路线,伏兵于通路之侧,布阵围歼。此次进袭陈庄之敌,其行动不循常规,变化多端,因而在其撤退时,我军料其又将使用所谓“新战术”。我军必须正确地判明敌之主要撤退路线,考虑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使伏击部署能应敌之多变。最后,阻敌增援,断敌逃路,是实行包围迂回打歼灭战的一个重要部署。这次作战,第719团在白头山地区阻击援敌的胜利,对保证主力全歼被围之敌起了重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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