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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五行与秦汉政治史观

 终南居 2016-08-16

 阴阳和五行观念在中国历史上出现很早,《尚书·洪范》中说:“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从《洪范》中我们可以看出,所谓的五行是指五种物质元素,而没有后世所说的神秘色彩。阴阳起初的意义也和后世相去甚远,《诗经·大雅·公刘》中提到:“既景乃岗,相其阴阳。”这里的阴阳只是指是否向着太阳。阴阳范畴的扩大大约在春秋时期,它不仅被用来解释自然现象,而且也被附会到社会现象中去。阴阳五行的结合是在战国时期,当时出现了一批专门言灾异的阴阳家。他们吸收了齐燕等地的图谶及各种神话传说,使他们的阴阳五行观念带上了神秘色彩。
    阴阳家的代表人物是齐人邹衍,他把阴阳五行观念引申到历史观中,创造了“五德终始说”。邹衍认为五行的排列顺序为木、火、土、金、水,五行运行的原则是间相胜,即: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土胜水,邹衍认为,五行便是五德,人类历史是按五行相胜的原则循环前进的,每个帝王要得到五行中的一德,上天降下相应的符应表示对政权的承认,当这一帝王的德衰了,便由五德中胜过它的那一德来代替。邹衍的“五德终始说”,是一种唯心主义历史循环论,它对秦汉时期的历史观产生了极大影响,因这种史观与政治联系紧密,我们姑且称之为政治史观。
    一、五德终始说与秦代政治史观
    吕不韦从一介商人登上秦朝宰相的宝座,自然不会是凡夫俗子,有着极高的文韬武略。在政治史观方面,吕不韦吸收了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在他主编《吕氏春秋》的《应同篇》中对“五德终始说”进行了全面论述,我们列表说明如下:五德   土     木   金      火     水
    帝王  黄帝    夏禹   商汤    周文王
    符应  大螾    草木秋 金刃生于 天先见火,赤乌 天且先见
    大蝼     冬不杀 水    衔丹书集于周社 水气胜
    色    黄     青    白     赤      黑
    《吕氏春秋》认为黄帝得到了大螾大蝼的符应,所以他为土德,色尚黄。随后夏禹以木德克了黄帝的土德,接着是商汤以金德克了木德,周文王又以火德克了金德,周德衰后,继起的王朝必为水德。从《吕氏春秋》的帝王排列看,他在黄帝之后,省略了尧和舜,直接由禹来取代黄帝。可能《吕氏春秋》认为尧是黄帝的四世孙,他继承的是黄帝的天下,并把天下禅让给了同为黄帝后代的舜,所以德运一直未变。而到了禹,虽然他也是黄帝的后代,而且他也是接受舜禅让的天下,但自他废除了禅让制,确立了皇子继承制,家天下的政治格局开始形成,夏禹的德运已和黄帝及尧、舜的不同,所以他以木德克了黄帝的土德,开始了新的王朝。吕不韦当时以“仲父”的身份辅政,他组织编写《吕氏春秋》是为了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以便更有利于秦国强盛,实现兼并六国的目的。他吸收邹衍“五德终始说”的目的,是想通过这种神秘的形式,为即将统一全国的秦找到神圣的合法地位。
    吕不韦的政治史观直接影响了秦王嬴政,在他统一全国后,便宣布秦以水德代替了周之火德,并建立了水德的各种制度。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与水德相配的制度主要有:改正朔:以十月为岁首;易服色:衣服、旌旗等为黑色;数用六;改黄河为德水。秦朝统治者极力宣扬水德之治,尤其是代表水德的黑色和“六”这个数目,在秦朝社会生活中几乎无孔不入。黑色成为当时的流行色,就连图画的色彩也以黑色为主,我国考古工作者于1979年在秦都咸阳发掘出的三号遗址壁画,所画建筑和人物图案以黑色为主色调,这就充分证明了秦朝“色上黑”的特点。秦朝几乎任何事情都要与六相配合,朝服、车辆及各种制度,都设法和六相比附。由于秦始皇的推崇,所以阴阳五行观念在秦朝一直很盛,燕齐的方士也异常活跃,五德终始说成为秦朝占统治地位的政治史观。
二、五德终始说与汉初政治史观
    整个汉代社会,都笼罩在阴阳五行的神秘色彩之中。汉代的政治历史观也几经变化。汉高祖刘邦对阴阳五行说也非常推崇,在反秦起义之前,他利用人们的迷信心理,运用阴阳五行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天赐”的符应:他宣扬自己是赤帝的儿子,杀死了挡道的白帝之子。这就预示着他将推翻秦朝,受天之命成为新天子。刘邦的政治史观显然不是正统的“五德终始说”,可能是民间流传的阴阳五行政治史观有着许多不同说法,总之刘邦的政治史观是赤帝代替白帝,即火德代替木德。刘邦在立为汉王后,宣布色尚赤,但其他政治制度却基本沿袭秦制而没有和火德之制相配,如标志着新王朝建立的“改正朔”,正月仍沿用了秦的十月。
    汉文帝时,围绕汉为何德运问题士人中存在分歧,一种观点是汉为水德说,代表人物是丞相张苍。张苍认为汉才是水德之运,它的受命之符是“河决金堤”,而且汉历的正月是冬天十月,这和水德之制相符,所以汉应为水德。另一种观点是汉为土德说,代表人物是公孙臣和贾谊。公孙臣认为,秦为水德,按照五德终始说,汉应为土德,土德之符应是黄龙出现。汉文帝十五年,黄龙果然出现在成纪这个地方,于是便有了土德的符应。汉文帝接受了土德之说,拜公孙臣为博士,负责与儒生们一起草定改历服色等事项,为实行土德之制作准备。贾谊也持汉为土德之说,他认为汉兴已二十多年,应当建立起自己的德运制度,于是他“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注:《汉书·贾谊传》。)为汉文帝建立土德之制作好了理论准备。但由于种种原因,汉文帝改制之举始终没有实行,这一任务到了汉武帝时才真正完成。
    汉武帝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接受了公羊家董仲舒的建议,以儒家思想为指导,建立起全新的统一大帝国。他对父辈的政策多所改变,在政治、思想、民族关系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改革。汉武帝时,汉为土德的政治史观已基本定型,朝廷上下基本无有异议。此时封禅改制已成为朝野内外的共同心愿,司马迁上书道:“历纪坏废,汉兴未改正朔,宜可正。”(注:《史记·兒宽传》。)兒宽等人也都纷纷请愿,汉武帝于是顺应时代潮流,举行了规模宏大的封禅仪式,封泰山,禅梁父,并根据“五德终始说”建立了土德的制度:“以正月为岁首,而色上黄,官名更印章以五字。”(注:《汉书·孝武本纪》。)这样,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又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三、五行相生与汉家尧后说
    阴阳五行有两种运转原则,一种是五德终始说遵循的相胜原则,另一种则为相生原则。对于这两种运转原则,淮南王刘安在《淮南鸿烈》中进行了详细阐释。他认为五行是相生相胜的,相生的顺序为: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胜的顺序为: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同邹衍五行相胜的政治史观不同,刘安以五行相生原则来排定古帝王顺序,列表如下:木     火    土    金    水
    太皡   炎帝   黄帝   少昊   颛顼
    刘安的政治史观是先秦以来五德终始说的反叛,这和他的政治目的有一定关联。刘安的父亲刘长是高祖刘邦的小儿子,在汉文帝时,因骄横不法怀有政治野心而被镇压。汉武帝时,刘安也存有不臣的野心,他认为:“吾高帝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事竖子乎!”(注:《史记·淮南王传》。)他准备在武帝驾崩后起事夺取天下,于是悄悄制作了皇帝的朝服玉玺,大造武器装备,为武装夺权作准备。刘安组织编写《淮南鸿烈》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为他的谋反作理论准备。当时汉武帝采取的政治史观是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刘安便想另起炉灶,他认为自己政治上的最大资本是与高祖血缘纽带的亲密性,所以他自然努力向高祖靠近。
    汉武帝虽雄才大略,功绩卓著,但因穷兵黩武,使汉王朝面临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危机,阶级矛盾不断激化。面对汉王朝政治上的危机,西汉中后期掀起了汉德已衰,当再受命的社会思潮。这股再受命思潮的发端者是公羊家眭弘。眭弘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他继承了董仲舒谶纬化的天人感应说。汉昭帝时发生了大石自立、枯木复生等灾异现象,眭弘认为这是新天子受命的征兆,这就预示着汉德已衰,天将夺去汉之德运,而由公孙氏代替刘汉王朝。眭弘认为:“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让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注:《汉书·眭弘传》。)眭弘在此明确提出了汉家尧后说,认为汉既为尧后,就有禅让的美德,所以汉应效仿祖先尧,找到将要受命的新天子,把帝位禅让于他。汉家尧后思想的产生是西汉中后期政治史观的一大转变,汉武帝时宣布为土德,其实就承认了自己是黄帝的后代,眭弘宣布汉家尧后,其实是要否认武帝的德运。眭弘提出汉家尧后是有深刻寓意的,他反映了西汉中后期整个士人的共同心态。士人一方面认为汉德已衰,应当由新受命的王朝代替它,另一方面,他们并不希望以暴力手段推翻汉王朝,幻想通过和平方式完成政权交接。于是他们便利用汉高祖为赤帝子,当为火德之说,极力鼓吹五行相生说,并为五帝三王以五行相生原则重新排定了德运顺序,尧为火德,舜为土德,夏为金德,商为水德,周为木德,汉继周为火德,这样便完成了一个循环,汉便成为尧的后代。汉既为尧后,便有传国之运,应当禅让帝位于贤人。西汉中后期五行相生政治史观继承于刘安,但两者的政治目的不同,刘安制造五行相生政治史观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当上刘汉王朝的皇帝,是一姓的内部争夺,而西汉中后期则是要推翻刘氏政权,而由另一姓来取代他。所以刘安只制造了古帝王的排列顺序,以配合他的谋反活动,而对汉为何德运则无阐明。
    汉家尧后说对西汉后期政治、思想产生极大影响。此后甘忠可造《包元太平经》,鼓吹:“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注:《汉书·李寻传》。)。他的弟子夏贺良导演了哀帝再受命的闹剧,因起不到任何政治效果而被杀身亡。但眭弘的汉家尧后思想却在王莽时派上了大用场,成为王莽改朝换代的理论依据。王莽篡位的成功,要得力于古文学家刘歆。刘歆继承了眭弘以来汉家尧后思想,用五行相生原则排列帝王次序为:木     火     土     金     水
 太昊    炎帝    黄帝    少昊    颛顼
    帝喾    尧     舜     夏禹    商汤、(秦)
    周武王   汉
    刘歆对古帝王的排列与刘安完全相同,从帝喾之下,则是刘安所缺少的。刘歆在黄帝之下列入了少昊,这和董仲舒及司马迁对五帝的排列顺序相异。董仲舒和司马迁对五帝的排列顺序为: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在黄帝与颛顼之间没有少昊,这样,按照他们对五帝的排列顺序,尧便不会为火德,那么汉便也不能即尧为火德了。自眭弘以来,西汉中后期的士人虽大力宣扬汉家尧后思想,但对从黄帝到尧之间的帝系排列一直模糊不清,刘歆吸收刘安思想,在黄帝之下加入少昊,这样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从董仲舒三统说以来,汉代士人都不承认秦朝的正统地位,在帝系排列中,总不把它列入德运中,刘歆亦是如此,他认为若按五德相生原则,秦应为火德,但秦只是周、汉之间的过渡阶段,是霸王但不是真正的帝王,刘歆牵强附会地把秦作为水德,而把火德的位置留给了汉,汉便自然成为了尧后。刘歆把汉家尧后思想充分展现出来,便为王莽篡汉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依据。王莽自称是舜的后代,这样,汉王朝把政权禅让于他便成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元帝初元四年,皇后王政君曾祖父王伯的墓门前的枯梓生出新的枝叶,当时刘向便预言汉德已衰,王氏集团要夺取天下,这个预言果然成为现实。王莽便以此作为代汉的受命之符,他自称:“初元四年,莽生之岁也,当汉九世火德之厄,而有此祥兴于高祖考之门。门为开通,梓犹子也,言王氏当有贤子开通祖统,起于柱石大臣之位,受命而王之符也。”(注:《汉书·五行志》。)
    眭弘的再受命思想完全成为一种谶纬化的神学,可以说,睦弘直接导致了谶纬神学的形成。清人苏舆在《春秋繁露义证》中说:“董(仲舒)未尝以汉家尧后,盖自(眭)弘创,而(刘)向歆因之耳。且殷周二王皆易代,若如弘说,则欲汉禅位易世,安得不害受命,与董说悖矣。弘盖借其受命之语,造为异说。自是以后,图谶烦兴,经学杂矣。”从他之后,对阴阳五行、图谶符瑞的崇尚成为一种潮流,不仅公羊学家,而且其他学派的学者都以图谶缘饰自己的学说,所以引谶入儒便成为西汉中后期的学术风尚。于是就有人把图谶附会到六经之中,形成了充满浓厚神秘色彩的纬书。以这些纬书为阵地,形成为汉代特殊的学术思想体系--谶纬神学。仔细研究谶纬神学,我们不难发现,它的一个核心内容便是论述汉家尧后这一思想,以神学的形式确立了五行相生的历史循环论。列表如下:木     火     土     金     水
    伏羲    神农    黄帝    少昊    颛顼
    帝喾    尧     舜     夏禹    商汤、(孔子)
    周文王   汉
    我们可以看到,谶纬的帝系排列和刘歆已基本相同,只是伏羲代替了太昊,神农代替了炎帝。表格中两者还有一点相异处为:刘歆认为秦为水德,是周汉的过渡,在谶纬中秦却被孔子所代替。谶纬也不承认秦的合法地位,它一方面不像刘歆那样还承认秦为水德,另一方面又继承了董仲舒“《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亲周,故宋”(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这一思想,于是把秦为水德之说变成了孔子为水德。这样孔子变成了黑帝之子,“王者不空生”(注:《春秋纬·元命苞》。),孔子的神圣使命便是作《春秋》,为汉代立法。谶纬可以说是自眭弘之后西汉中后期社会思潮,特别是公羊学思想的集中反映,到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谶纬神学正式成为官方意识形态。
    从王莽开始,汉家尧后这一思想便被官方所承认。刘秀在建立政权之前,强华为他献上的《赤伏符》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刘秀充分利用这一图谶,以此作为登上皇帝宝座的受命之符。建元二年(26年),刚刚建立东汉王朝的刘秀便“始正火德,色尚赤”,(注:《后汉书·光武帝纪》。)正式确立了火德制度。汉家尧后这一政治史观到光武帝时总算成为定制。班固对汉为火德持维护态度,他在《汉书·高帝纪下·赞》中说:“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五行相生的政治史观在《汉书·律历志》中以最完整形式得以体现,它的帝系排列虽与刘歆等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却使汉家尧后说以史书形式固定下来,成为后世研究汉代史观的重要史料。王充对谶纬神学虽持坚决批判态度,但他也支持汉为火德说。特别是古文学家贾逵,更是把汉家尧后、汉为火德之说归入自己学派的功绩簿之中:“《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今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注:《后汉书·贾逵传》。)汉为火德说不仅对汉代儒学产生深刻影响,而且道家也支持这一政治史观。东汉后期出现的《太平经》是道家和谶纬相结合的产物,它是道教最早的经典著作。《太平经》对阴阳五行作了神秘主义的论述,在五行中,火被赋予最尊贵的地位:“火能化四行自与五,故得称君象也。木性和而专,得火而散成灰。金性坚刚,得火而柔。土性大柔,得火而坚成瓦。水自与五行同,又能变化无常,其性动而上行。”(注:《太平经·安乐王者法》。)《太平经》极力抬高火的地位是因为汉为火德,《太平经》这一思想无疑起到了宣汉的作用。
四、“三统说”及其发展
    与“五德终始说”和“汉家尧后说”平行发展的,是董仲舒创立的“三统说”。董仲舒是西汉前期公羊学的主要代表,在他的儒学思想体系中,吸收了大量的阴阳五行学说。董仲舒也把五行运用到政治生活之中,但他只把五行作为五种相生相克的官职,这不同于邹衍的五德历史观。在政治历史观上,董仲舒发挥了公羊学的“通三统”思想,认为历史是按黑、白、赤三统循环往复的,如夏为黑统,商为白统,周为赤统,继周的朝代又为黑统。每个新受命的王朝必须改革旧王朝之制,实行自己的制度、服色,同时又给上两个朝代的王者之后划块地方,让他们还是实行自己的制度、服色。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表示新受命王的宽宏气度,同时又使政制有所因循和借鉴。董仲舒的历史模式为:一新王即位,与前两代并称三王,两代之上便称为五帝,五帝之上又称为九皇,列到九皇之外的帝王便成为平民,不再计在帝王之列。董仲舒的“三统说”虽在形式上与邹衍“五德终始说”不同,其实是对“五德终始说”的继承和发展,它超出邹衍的地方是它更注重革新历法,而且也强调了因循的重要性。总之,董仲舒是把先秦以来的阴阳五行学说引入儒学的第一人,他的天人感应说直接导致了谶纬神学的产生。
    董仲舒的三统说,对整个汉代的政治史观产生了重大影响,汉代士人普遍支持这一政治史观。司马迁是董仲舒的弟子,他继承并发展了董仲舒的三统说,他把商代归为白统,把周代归为赤统,并认为:“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注:《史记·高祖本纪》。)这是典型的三统循环论。刘向是谷梁学派的代表人物,但他对三统说非常推崇,认为:“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注:《汉书·楚元王传》。)戴圣在《礼记·檀弓》中认为:“夏后氏尚黑,大事敛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牲用骍。”这一思想可谓董仲舒三统说的翻版。班固也认为:“故圣王必正历数,以定三统服色之制,又以探知五星日月之会。”(注:《汉书·艺文志》。)《白虎通义》全面继承了董仲舒的三统政治史观,它认为:“天有三统,谓三微之月也?。明王者当奉顺而成之,故受命各统一正也。”(注:《白虎通义·三正》。)《白虎通义》认为历史是按照三统顺序循环发展的:“三者如顺连环,周则复始,穷则反本。”(注:《白虎通义·三教》。)《白虎通义》以法定形式把三统说确立为国家的指导思想。汉末公羊家何休全面继承了董仲舒的三统说,他也认为夏为黑统,商为白统,周为赤统。他同董仲舒一样也认为继周者为孔子的《春秋》,所以《春秋》当为黑统。何休虽对董仲舒三统说采取了继承态度,但他感兴趣的不是三统循环历史论,而是“《春秋》当新王”这一思想,既然《春秋》当新王,那么它就和王者一样可以改制立法,这样《春秋》便成为孔子托古改制的政治哲理书。何休的三统说,主要发展了他的政治哲学观,而非历史哲学观,他的历史观主要通过“张三世”表现出来。何休把公羊学的“所见世、所闻世、所传闻世”发展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认为历史是由据乱世发展到升平世再发展到太平世,在发展的过程中,社会一步步向前进步。到太平世,人类便进入“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的美好世界。何休的“张三世”强调的是“变”,而非历史的简单循环,所以他的历史观和董仲舒以及汉代阴阳五行下所有的政治史观不同。他的历史观后来被清末公羊家特别是康有为所接受,成为他们政治改革的理论武器。
    五、孔子“质文说”与汉代政治史观
    在汉代,还有另一种政治史观与以上史观并列发展,那便是质文说。孔子有所谓“质文说”,他在《论语·壅也》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广雅》解释为“质地也”,《玉篇》解释为“主也,朴也。”看来“质”就是事物的原始本质,带有质朴、拙野的特色。“文”《释名》解释为“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合集仲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易乾卦文言疏》解释为“文谓文饰”。看来“文”就是事物所呈现出来的外在修饰性,具有华美、文饰的特色。质和文是相对立的两个概念,两者相表里。在孔子的学说中,质文说基本上是指人道德品质的两个层面,但在《论语·八佾》中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说明他已有把周代归结为文家的思想倾向。
    孔子之孙子思对孔子的质文说有新的发展,他认为:“殷人质而尊其尊,故立弟。周人文而亲其亲,故立子。亦各其礼也。文质不同。其礼则异。”(注:《孔丛子》。)子思认为殷、周质文不同,所以它们的特色不同,礼制不同。子思虽然对尊尊、亲亲问题上与后世存在差异,但他却是明确用质文说解释朝代特色的第一人,所以具有开山之功。
    孔子及其后学的质文观直接影响了汉代的学术,甚至对整个封建社会的学术思想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董仲舒把孔子的质文说同历史观结合在一起,为汉代政治史观开辟了新的道路。董仲舒认为“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质、文是两种相对立的社会形态,历史的发展是从质开始。舜之前,是传说中的“天下为公”之世,是最为质朴的时代,到了禹之时,禅让制被世袭制所代替,“天下为公”被“天下为家”所取代,王朝的性质也随之变化,文代替了质,自此之后,王朝便按照质文的顺序向前发展。夏代为文,商代为质,周代商又为文,继周者当为质。董仲舒认为:质家的主要特色为“主天法商而王,其道佚阳,亲亲而多仁朴。”(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质家效仿天,天自然质朴,所以质家也表现出“仁朴”的特色,它的所有制度、习俗也都具有这一特点。而文家的主要特色为“主地法文而王,其道进阴,尊尊而多礼文。”(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文家是效法地的,地锦绣华美,所以文家也表现出“多礼文”的特点。从董仲舒对质文特色的概括,我们可以看出,质家注重亲亲之道,男女关系比较平等,而文家则严格尊尊之制,强调伦理纲常,妇女地位急剧下降。文家多礼文,其实就是对社会等级的严格界定。
 孔子曾认为:“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注:《论语·先进》。)宋代程颐对此解释为,“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孔子所说的先进于礼乐的野人,其实是指“质”,而后进于礼乐的君子则是指“文”,质与文进行选择,孔子认为他要选择质。孔子这种质文观点,对董仲舒产生很大影响。在《春秋繁露·玉杯》中,董仲舒充分表现了他的质文观点:“志为质,物为文。文著于质,质不居文,文安施质?质文两备,然后其礼成。文质偏行,不得有我尔之名。俱不能备而偏行之,宁有质而无文。虽弗予能礼,尚少善之,介葛卢来是也。有文无质,非直不子,乃少恶之,谓州公寔来是也。然则《春秋》之序道也,先质后文,右志而左物。”董仲舒继承了孔子先质后文观点,并进一步强调了质的重要性。董仲舒认为孔子晚年修定的《六经》中《春秋》最为重要,《春秋》蕴含了孔子的政治主张,即“《春秋》大义”。而《春秋》的大义之一,便是论述质文的重要性。董仲舒认为,“《春秋》之序道也,先质而后文。”(注:《春秋繁露·玉杯》。)而“承周文而反之质,”便是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所在。董仲舒认为,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是为后世立法,所以它成为继周之后的又一假托王朝,“以《春秋》当新王”,面对西周文过其实的颓废局面,只有以质来补救它,所谓“此《春秋》之救文以质也。”(注:《春秋繁露·王道》。)这样,孔子所修《春秋》便成为继周之后以质家为主要特色的“新王朝”。董仲舒没有直接剖析汉代的社会性质,但他的质文说对汉代社会起到了理论指导作用。
    除质文说外,董仲舒还对孔子三代损益(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思想作了发展,认为:“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注:《汉书·董仲舒传》。)
    董仲舒的质文说成为汉代学术界的主流思潮,汉代士人都无法回避这一问题。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中说:“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司马迁曾师从于董仲舒,所以深受其学说影响,三代损益思想继承于董仲舒,而且进一步把三统说同质文说相调和。司马迁认为秦朝没有改变周代文家特质,而汉代建立后才改变了周之文敝。按照司马迁“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的原则,汉代应当继周行夏之政,即由文家变为质家。司马迁的思想其实就是董仲舒“救文以质”思想的发展,他比董仲舒更为直接地对汉代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分析,带有明显的宣汉色彩。
    《白虎通义》对质文说进行了发展,在《三正篇》中,它认为“王者必一质一文者何?所以承天地,顺阴阳。阳之道极,则阴道受,阴之道极,则阳道受,明二阴二阳不能相继也。质法天,文法地而已。故天为质,地受而化之,养而成之,故为文。……帝王始起,先质后文者,顺天地之道,本末之义,先后之序也。事莫不先有质性,后乃有文章也。”《白虎通义》在此用阴阳学说对质文说进行了论证,并对“质法天,文法地”进行了解释,以此证明先质后文的正确性。《白虎通义》认为文家和质家的区别是:“文家先改正,质家先伐何?改正者文,伐者质。文家先其文,质者先其质。”在建立国家之前,先确立国号、正朔、制度的便是文家,而先通过武力征伐掌握政权,然后再确立国号等的便为质家,商代是先伐,所以为质家,周是先改正,所以为文家。
    公羊家何休对质文说有更多发挥,在《春秋公羊解诂》中多次阐发了他的质文说。何休的质文说继承于董仲舒,并对董学进行损益和发展。何休认为:“分别同母者,《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质家亲亲,明当亲厚异于群公子也。”他继承了董仲舒的“《春秋》承周文而反之质”思想,并在《春秋公羊解诂·桓公十一年注》中进一步发挥道:“《春秋》改周之文,从殷之质,合伯子男为一,一称无所贬皆从子,夷狄进爵,称子是也。……王者起所以必改质文者,为承衰乱,救人之失也。天道本下亲亲而省,地道敬上尊尊而文烦。故王者始起先本天道以治天下,质而亲亲,及其衰敝,其失也亲亲而不尊,故后王起,法地道以治天下,文而尊尊,及其衰敝,其失也尊尊而不亲。故复反之于质也。质家爵三等者,法天之有三光也,文家爵五等者,法地之有五行也,合三从子者制由中也。”何休认为,王者所以要改质文,是因“为承衰乱,救人之失也。”质家的特点是“亲亲而省”,而文家的特点是“尊尊而文烦”。质和文都是在王朝衰微,德运已衰时起到相互补救的作用,这成为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
    孔子的质文说对其他今文经学家也产生了重大影响。《礼记·表记》中说:“子曰:‘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礼记》基本上是戴圣的作品,他也把历史分为质文两种,但他认为夏朝为质,而殷周为文,这是和董仲舒等公羊学家不同之处,但他们的基本主张确是相同的。刘向在《说苑·修文篇》中说:“文德之至也,德不至则不能文。商者,常也,常者质,质主天。夏者,大也,大者文也,文主地。故王者一商一夏,再而复者也,正朔三而复者也。味尚旨,声尚宫,一而复者。故三王术如循环。故夏后氏教以忠,而君子忠矣,小人之失野,救野莫如敬。故殷人教以敬,而君子敬矣,小人之失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人教以文,而君子文矣,小人之失薄,救薄莫如忠。故圣人之圣也,如矩之三杂,规之三杂,周则又始,穷则反本也。”刘向在此把质文说和三统说共同论述,他虽为谷梁学者,但他的质文说和三统说则和公羊学基本相同。不仅今文学家,汉代的古文学家也对质文说多有发挥。许慎在《五经异义》中引《公羊》说云:“质家立世子弟,文家立世子子,而《春秋》从质,故得立其弟。”说明他对孔子的质文说是接受而且赞赏的。
    秦汉时期出现了四种最主要的政治史观,在这四种政治史观中,五德终始说和汉家尧后说都以五行的运转为原则,所以本身便是阴阳五行学说的发展。而三统说和质文说虽不直接源自阴阳五行学说,但在董仲舒的神学目的论体系的框架下,它们得到了重新诠释,而使两种学说都阴阳五行化。从三统说和质文说可以看出,董仲舒是从政治制度和社会性质两个方面看待历史发展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中提出:“主天法商而王,其道佚阳,”“主地法夏而王,其道进阴,”在此董仲舒把阴阳学说引入他的历史观之中,并在大量论述之后得出结论:“殷之德阳德也,”“周之德阴德也,”这样,三统说与质文说便与阴阳学说揉和在一起。以后的学者也都遵循着这一思路,特别是《白虎通义》,更是直接用阴阳学说来论证三统说及质文说的合理性。从此看,这四种政治史观都同阴阳五行学说密切相关,都是汉代人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出发点,从不同角度分析历史的结果。
 五德终始说主张新王朝以武力手段彻底推翻旧王朝,注重政治的全面革新,这正迎合了秦始皇时“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搞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注:王洲明、徐超校注:《贾谊集校注·甲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页。)之政治形势,这是秦始皇特别欣赏它的重要原因,也为秦始皇实行严刑峻法提供了理论依据。西汉中期,随着社会矛盾的激化,刘氏王朝害怕别人也用暴力手段来取代他们,所以便不再宣扬五德终始说,这是五德终始说被兴起的汉家尧后说代替的重要原因。汉家尧后说虽在政权交接形式上与五德终始说不同,但它所关心的也是政权的改变,只不过主张用温和的手段而已。三统说也主张政权的革新,但它同五德终始和汉家尧后说不同的是,它更注重历法制度方面的革新,特别强调改正朔,主张新政权确立自己的历法制度,而且还非常强调因循的重要性。质文说的特点则比较模糊,汉代学者主张质文说的特别多,但对质文说的内涵却少有人讲清。从汉人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质文说所关注的基本上是政权的形式和特色,而非政治制度本身。三统说和质文说都不关注于政治制度的革新,“都只是统治形式的改变,绝不意味着在实质内容上有什么变化。”(注:许殿才主编:《中国文化通史·秦汉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第171页。)从以上看,这四种政治史观所侧重的角度有着差别,它们相互并不矛盾,所以能够平行发展而不发生冲突。
    在汉代,许多学者都对这四种政治史观采取兼而取之,相互印证的态度,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对五德终始说、三统说、质文说采取了兼而存之的态度,而且他似乎想调和三者的关系,他把商归为白统,周为赤统,这是明显的三统说,但他又认为周为火德,这似乎是有意调和五德终始说同三统说之间的关系。司马迁更对三统说和质文说进行了调和,上文已论及,不再赘述。《白虎通义》也对四者进行了包容,并用“质家者据天,故法三光。文家者据地,故法五行”来处理文质、三统、五行的关系,其他学者也多有效仿。这四种政治史观从不同侧面对政治及历史进行了剖析,并把两者结合在一起进行研究,它们都对汉代社会影响颇深,并在以后两千余年历史中交替出现,对整个封建社会的政治史观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作者:宋艳萍 来源:《史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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