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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磊《女司机》【中篇小说专号】

 三余无梦生 2016-08-17
精彩导读

我们对待劳动者的态度,从“光荣的劳动者,辛苦的司机师傅”,到“车船店脚牙(脚是脚夫,牙指中介),没罪也该杀”,我们始终在两种态度之间徘徊,靠近哪一边,是取决于一次服务的好坏,还是取决于我们长久而明确的思想?世界上的工作,有一些是可松可紧的,对内部的;另一些面向公众,最实打实,一旦有个小纰漏,所有人都能知道。比如作家和司机。


我父亲是知青,也当过司机。他开大公共时,李素丽阿姨跟他一辆车当售票员,后来成了全国劳模。父亲跟我说,她对乘客真心的好。因此我相对熟悉司机的生活,小说里有些细节都是小时候的回忆。北京交通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也翻天覆地了。但几乎所有的出租司机都在抱怨,比如以前晚上在国贸桥下,可以等人拼车去通州,但现在都用打车软件,总得放空。


我想通过写北京的司机来反映几十年来北京的变化,以及人在社会变化中的抉择与无奈。在这个比着做阔太的时代,那些女性体力劳动者将怎样生活呢?面对现代化社会中人的种种困境,我们心底能否升起一种悲悯,能否让生活变得更开阔?


人是别无选择的。《女司机》里的主人公是知青,没法上学,返城后只能去清洁队和汽车公司。一个大公共的司机,能干到开小公共,进而开出租,已算是在紧跟社会的发展,算是十分成功了,但她的生活仍充满了风险。平常我也会对朋友们说,别学司机、售票员的北京话,太上不得台面。但生活是粗粝的,她们没法高雅。女性司机和售票员是最普通的工人,就像矿工,待遇不高,都是死工资,三班倒,每一分钟的劳动都是满额的,甚至超负荷的。她们也爱美,也想做美女,但生活没给她们这样的机会。


这篇小说的题目太过直白,几乎是没起题目。但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包括没给主人公起个名字,就一直用“她”。在潜意识中,我想就干脆叫《女司机》,就用“她”,以代表众多的女司机。


——侯磊





她开车靠边摘下墨镜,用后视镜照了照驾驶座上的自己。那自眼角延伸至黑红色脸庞的鱼尾纹,干裂嘴唇间稍微歪斜的龅牙,用皮筋随意一绑、夹杂着缕缕白丝的长发,以及撑着衣服的虎背熊腰,显得像个糙老爷们儿。


这是四环、五环之间并不热闹的地方,拉不上客人又要放空回家。车从“大宇”换成了“现代”,但好几年收费都是起步价后每公里一块六,眼瞅着油价又涨了,物价又涨了,就出租车的计价不涨。放空意味着耽误时间,还白烧油钱,在她看来,那烧的不是油,而是自己的血。


这头始终罩住她身躯的怪兽——又老又破还有些闹病的车,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财富,却吞噬了她的年华。不过她舍得卖命,能多拉点活儿就尽量多拉点。只是,现在跟她抢活儿的都是年轻小伙子,她干不过他们,可她又想,这么年轻就开上出租车,要哪年才算一站?


这片新开发的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她以为北京城被轰平了她都认识,可这里真不认识。用电子地图导航,她玩儿不利落。停车打听路怎么走,看不见一个人。她想,只要奔着城里的方向开,肯定能到家,但可能会绕远。她最不愿意绕远。开了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一条盘旋的高架路,那路上的盏盏昏黄的灯似夜晚舞动的火龙,一直蜿蜒到天的尽头。她想开上去,但找不到高架路的入口。想喝水或吃东西,车上没有,路边也找不到。天气很冷,空调只有冷风。这一切恰似她的处境——儿子跟她闹别扭,不想学理科,丈夫根本不理她,理她的时候张嘴就提钱。为了挣钱,她想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都没时间。她想从单位提前退休,可是不好办。如此这般,她还遇到了一个新麻烦,就是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她拉了一个拉过几次的客人,是个胖胖的白净男孩,戴着黑框眼镜,像一只熊猫,没想到他会投诉她。


她灭了车,伏在方向盘上,呜呜地哭了。她想起上一次哭,还是当知青的时候。





那个男孩打车从蓟门桥到国贸桥去上班,像钟表一样准时。每次要花去四十块钱的打车费。她不禁胆战心惊,暗暗算了一下,若是他上下班都打车来回的话,一个月下来就要花掉一千块钱。而刚毕业的上班族一个月一般也就挣两三千,工资岂不都打车了,哪够吃饭?


那一次,她居然又拉上了他,是下班回家。车走到三元桥有点堵,但还能走。路上无聊,前后左右纷纷亮起红色的刹车灯,红灯像一条血线,也像火龙在灼烧着她的心。


“这红灯,也跟十字路口那红灯似的,一看就得停。”她一般不主动跟客人聊天,今天忍不住问两句,“我好像拉过你,每天都打车上下班吗?”


“嗯,坐车很累。”那男孩冷冷地答。


“坐地铁多好,又快又不堵,你这线还不用换乘。”


“得上下走。”


她听得一愣,年轻人都把上下地下通道乘地铁当跋涉了。


“每月挣多少,够打车的?!”


“四千多吧。”


她的话是种感叹,在不同场合还能有点小讽刺或小反诘,但这男孩不是本地人,毫无戒心地回答了她。她自己念叨:“一趟四十多,来回八十多,一个月得小两千了。二分之一给人家了,多浪费啊。”


这几年开车,她时刻注意世风的变化。若是自家亲戚,她肯定不让他打车,劝他干脆骑车或走路,能减肥。要是前些年,她也许就直接说了,现在她只是忍不住道:“省着点吧。”


那男孩没理她,她又大声说了一遍。


“用不着。”她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见那胖男孩正在戴耳机。她刚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大人问话都不认真回答?可又一想年轻人都这样,没辙!


她又想,自己进项也能有这个数,但绝对一分钱也不敢乱花。


正想着,那男孩的耳机线有点乱,解不开,一边解一边甩了她一句:“老他妈嘚啵嘚,烦不烦!”


“小伙子你怎么说话呢这是?”


“谁跟你说话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什么态度啊!打听那么多干吗?再矫情我投诉你,侵犯人权!”


她吱地猛踩一脚刹车,车本来走得很慢,踩得再重也没什么。


“哎哟,磕着我了。你诚心颠我是吧?告诉你,我报警去信不信?”那胖男孩只是颠了一下,说这话他声音清脆,并不难听,但声调略高,字字入耳。


她真想说:“你给我下去,钱我不要了。”但车在三环主路的桥上,走下去要很久,危险不说,还违反交规。所以她把话忍下去了,任那男孩用多么脏的话骂她。一会儿那男孩像是要听歌了,不理她了。


到了地方,男孩倒是很认真地掏钱给她,要了票。计价器里的针孔打印机把票纸吸进去,再刺啦刺啦地吐出来,那几秒她最难熬,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她撕下票递给他。那男孩认真收好,拿好东西,下车走了,并未重重地撞一下车门什么的。她长出一口气。比这粗野的,骂骂咧咧的客人遇过很多,她都没当作心事。她想把车停在路边,找地方吃晚饭,但小饭馆被龙卷风刮走般消失了,而毗邻那片废墟的,是正在建设的摩天大楼。楼已经盖成,正在浇灌水泥,并且将贴上整片的反光玻璃,像个全身穿满了闪光亮片的美人。


她宁愿开得远一点,遇到有活儿也没拉。她去了的士餐厅,那里像学生食堂,都是出租车司机来吃饭。十块钱一份,米饭和汤随便加。她从前绝不来此吃饭,她受够了男司机的粗野、肮脏与恶臭。他们的眼睛永远睁不开,头发乱蓬蓬的,说话只围绕着下三路,牙缝中残存着韭菜。他们随手剥开整头的大蒜,用手捻掉像紫色薰衣草花颜色的蒜皮,扔入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碎,像吃一块粘满蜂蜜桂花的糖水荸荠。


她躲在角落,离他们远远的,不想听他们骂街的话。她扭头看餐厅外,外面明亮,屋里阴暗,透过门口能看到对面一家餐厅红色的招牌:京味菜。那红色划破黑暗的夜空,她想现在就走出这里到对面那家,顶多点一碗炸酱面,再来个干炸丸子或京酱肉丝。可炸酱面还不如家里做得好。她想起童年,由母亲带着去吃大地餐厅的西餐。还想起刚开上大公共时,她还花五块钱去“老莫”喝红菜汤,然后钱包就瘪了。现在她钱包不会瘪,但绝不想去吃一肚子干凉的硬面包。那感觉像在下一盘象棋但不知落子在哪儿。


这么想着,她随手收了餐盘,把大量的剩菜倒进大桶,从熙熙攘攘的司机中间穿了出去。


不与身边这帮人为伍,又能怎样?


第二天晚上,她本想休息,她在家里接到车队领导的电话。说有人投诉,昨天晚高峰时她在三环主路上拒载,态度还十分恶劣。


“我没这么说。”她一遍一遍地给队长解释。


“客人原话就这样,抽空来车队一趟。最近正狠抓纪律,咱们得说道说道。”


“我这么说话我傻啊!”她急了,冲着队长嚷道。


“哎哎,小点声,每次都山呼海啸的。别吵着孩子做功课。”丈夫正在看电视,他嫌她吵到了他。“不顾我,也得想想孩子。”丈夫补充道。


她来不及理丈夫,继续冲着队长说:“有本事,你让他来车队,咱们说道说道。”


“人家投诉,谁来陪你玩啊?我可是够给你面子,上次撞车的事还没了,赶紧把车门的漆喷上,别验不了车。”队长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她放下电话后,一时赌气,才又接着出车。队长说的撞车,是她正常行驶,被别人把副驾驶的车门撞瘪了,幸好没拉客人。前后反复扯皮,修好后,车门上“?菖?菖汽车出租公司”的字样还没喷上。


这一出去,她的腰越来越痛,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有几天,她把车停到家门口,熄火后都下不了车,仿佛粘在了车上。要双手用力,搬自己的腿,再用力撑着车门和座椅,一点一点把身子搬出来。每次街坊大妈见到都说:“哎哟,慢点,要买车啊还是要买房啊?瞧这罪受的!”


她下了车,直直腰,更觉得委屈。


可这两天,丈夫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大夜里不睡,总想摇晃她。她说腰疼,让丈夫给揉揉。丈夫自讨没趣,比画着揉了两下后翻身睡去。一会儿丈夫还想做那事,但看她睡得鼾声四起,也没了兴致。他记得她从不打鼾,这次的呼噜轻微而均匀,关键时也哼哼两声,像是一头巨兽受伤时的呻吟。丈夫出门到地坛遛早儿,跟一帮比他大的、退休无事的、打门球的老头儿聊天。他总是围观至十点,觉得这运动不错,球门不大也没把门儿的,打进去不费脑子也不累人。但老头儿们不理他,都紧紧地护着身边戴墨镜和遮阳帽的老太太。这是一帮老干部,自己的圈子从不带外人玩。他偏不信这邪,非要进去耍一下。就这样,他一直做热心观众,等他到早市买菜时摊主都收摊儿了。


丈夫看打门球回来了,发现她趴在床上真起不来了,才说用自行车驮她去医院拍片子。“我要能坐自行车,我就不至于这样了。”她小声说,豆大的汗珠滴答下来,落在平房洋灰的地面上很快消失,根本看不出来。


丈夫扶着她出了胡同口,她奋力打了车。上车后发现开车的也是个老司机,看上去身体比她强不了多少。路上堵车,她为了分散点注意力,下意识地攀谈上了。


“不行喽。”那老司机一脸悲哀,“你知道,我年轻时,给一学校领导开车,都指着我这一辆。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说拉谁就拉谁,当官的管天管地管不了方向盘。嘿,背地里管我叫二校长。那会儿办事,找不到秘书,找司机也行。”


“那您怎么开这个了?”


“谁知道啊。学校被合并了,我就出来了。看这个来得快,我还花了不少钱才谋到这事由儿,哪承想,好比给判了个无期!”


“您没挨上这一刀就是好事。我看她是躲不开了。”丈夫没好气地插嘴道。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说。


“没事,咱职业病,我还真有,就是腰椎,保守治疗呢。以前开车,人五人六的;现在,还没人家抱的狗利落,连人模样都没了。”


她知道,一旦她和别的男人说话丈夫就不乐意,不管是谁,亲戚都不行。


她被丈夫搀扶着下了车,从远了看,很像她搀扶着丈夫。


他们进医院,挂号排大队,交费排大队,一会儿划价排大队,拿药排大队,等片子又等了很久,直至中午才看上。大夫说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了,再不做手术会压迫神经。


“做手术要多少钱?”她问。


“几万吧,不贵。”医生说,“做完手术要带着护腰板躺仨月,什么都不能干,不能弯腰,不能着凉。尽量少走动,以后才能慢慢地增加运动。要好齐全了得一年半载。”


“能保守治疗吗?”丈夫问。


“也行,看病人自己的忍受程度。”大夫说,“就算您要做,也一时排不上队。”


她回到家,下决心要去车队。丈夫、孩子、单位、房子、车子,她要做个了断。世界上三百六十行,她最恨的就是开车。而当下最关键的,是她急着用钱。





她想起自己从内蒙古回来的那天,一直不敢相信北京还是自己的家。她扛着笨重的行李从北京站出来,上了104路无轨电车,长安街上还是那几栋大楼,街上的年轻人挎着黄绿色的帆布包,但多已穿上白衬衫,她还是一身军装绿。车上有个人不小心踩了她,没句客气话,好似拿她当外来生物一样地看着。她动嘴吵了几句,却发现都把她当作外地人,直至她扛包走进自家胡同还这样。


胡同里变样了,少了前几年“文革”时的狂躁,大家忙着平反,找工作,退赔抄家物品,补发工资。匆匆忙碌,又无所事事。返城的知青没工作,在工厂上班的人也心不在焉,三天两头泡病号,学跳舞。她路过公园,看见里面有穿连衣裙的女人,悄悄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们不会化妆,只会把脸抹白,脖子和脸不是一个颜色。


胡同里多了几处地震时修的加固墙,正好阻隔了墙上刷着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进了院子,多了小厨房,院子更小、更挤、更阴暗。她回到屋里,中午吃了碗面条,下午到街道登记处报到,晚上哥哥姐姐回来,一起帮着她腾地方。她记得上初中了,还跟哥哥姐姐挤在一张破硬木板床上。现在不行了。没地方睡,她在大床边上接出一排凳子,找出陈年的被褥垫上,父亲早不在了,她和母亲挤一张床。那年,她二十九岁,对象在内蒙古自治区,已经好上了,家里不知道。


在家待了一周,她去街道登记处登记找工作。登记的人对她没有一点好脸色:“就你这样的知青乌泱乌泱的,高中没毕业,不上不下,没学历没关系,能‘扛大个’就不错。”


“行,我干。”没毕业也是重点中学,又不是我不想念书,她想。


“人家不要女的。”负责人说。


“还有哪儿?”


“清洁队。”


她想到那种“地撮”。把地上的垃圾撮到垃圾车里,车上有铁锹,人在垃圾车外扶着铁杆迎风站着,任风吹硬了脸颊,吹散了头发。挺威风的,像铁道游击队。真扫一辈子大街?和淘粪工人差不多了。尽管她知道,时传祥是光荣的。


一连几天,她每天都出去,不是不想在家,是家里待不住,太穷太破。她不能和母亲挤着,主动搬到堂屋去。晚上在堂屋里摆上那几个凳子,铺上层木板当床,白天来人了再撤。有人开玩笑说:“死人才睡门板呢!”这话太不吉利了,她生了气。


她出门打听一圈,回来对母亲说,府学胡同那边有空房,她想租了搬出去住。母亲一百个不乐意:“要是实在找不到活儿干,你在胡同里摆摊儿给人家理发成不?一次两毛成不成?大伙儿的头发不都是你理吗?”


“我去清洁队!”她说。


到了清洁队,一见面,人家看她挺文静一姑娘,白净,稳重,像有点文化的样儿,不乐意要。她一连几天想不开。当了知青时种地放羊,连炊事班都干过,怎么连清洁队都不要?


她又到了街道登记处。


“我想去汽车公司。”她说。



到汽车公司以后,她被分配到8路车上卖票,分早中晚三班倒。早班五点半发头班车,四点半到岗。四点钟有班车,三点半就起床。到岗后,要等着着车、给车加水、打扫卫生,然后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找个近的站下车,要么到总站再骑车回家。到家就一顿猛吃,吃完了赶紧补觉,人人都是大肚囊子。一个月挣二十六块,每天一块,休息日不一定在礼拜天。若临时有急事,休息日可以借,但必须还。


每逢晚班,她下班后,会到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南角,那里有个昼夜营业的妇女食堂,晚上卖包子馄饨、面条,花一毛多钱。煮馄饨的是个大锅,中间有篦子当作格挡把水分开,一边放着一只鸡,一边熬着腔骨,常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从一九八三年开始,这里就不要粮票了。吃完后到家洗洗涮涮,睡觉要两点了,再起床就更没点了。她每天都在车的前门儿外,把人使劲儿往里推,车门趁着人刚一推进去的劲儿才关上;再到后门儿猛冲上去,单脚点地,一手拉门把手,一手拿票夹子冲前喊:“关后门儿!”“那边的同志,买票帮忙递一下!”


她能干,工作实诚,不到一年,就让她学开车。女司机不多,学车的师傅对学员不分男女,虽不能打,但动不动就骂:“方向盘有从底下掏的吗?不讲究!挂根骨头,狗都会了。”有比这更难听的,有一次把她骂哭了。她想去车队告状,但教车的师傅都是五十年代过来的老司机,带着工人阶级出身的高傲。他们本是新中国成立时市政招来的闲人,是挖河泥、修城墙的闲汉。末了没地方,收编一批人给了汽车公司。都是些老油子了,告状?不给人笑话。她有心不学车了,想接着卖票,卖票不轻松,但不用担那么大的责任。


可是,真不能只卖一辈子票。她咬牙听着师傅的脏话把车学了下来。自始至终,那师傅从没夸过她一句,永远是她不对。


北京的汽车公司分四个厂子。她进的是四厂,每天跑四圈、一百公里上下的任务,成了一头围着北京城拉磨的驴。汽车要用操纵杆打火,每次一拉,那操纵杆硬邦邦地弹回去,直把铁质的平台侧面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紧接着是一阵轰鸣,比火车启动声音还大。冬天四处漏风,冻得脸通红,总打不着车;夏天身边是大机器盖子,热得汗如雨下,能烙饼摊鸡蛋。还要把机器盖子打开,以防止车温度过高。每辆车的发车时间都要换,让所有的车都跑到一定的公里数,都有均衡的保养。每天都有车进保养车间,给轮胎打气、换位,要保证轮胎磨损得均衡,查查有没有缺黄油、螺丝松的地方。要用电器灯光检修,每个车队的终点站都有应付“急修”的保养工。那时候轮胎还有翻修的,旧轮胎套上一圈新橡胶再压上花纹。用司机的话说,得让他们有活儿干。


大公共的排班方式很丰富,除了最累的早晚班,还有大单班——从早上六点钟出来到上午九点钟,再接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是为了早晚高峰加车安排的,都是离路线住得近的人干。有小单班,中午十二点跑两圈或一圈半,回车站等着——这段也按出车算,下午四五点钟再跑一两圈。有日班,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不用早出晚归。一辆车两个司机,每周或半个月一换班。


刚开始开大公共,她觉得很新鲜,一发下工资她就贴补家用。几个月以后,她给自己填补各种窟窿,买生活用品,或吃碗地安门小吃店的素炒疙瘩、白魁老号的豆面丸子汤。都一处砂锅居里的美食都想吃,但吃不起。有一次中学同学要组织聚会,去“老莫”,平均每人得三五块,她想去,预算不够,省吃俭用地去了,大家都穿得一般,但她显得更破。等她稍微有点存款,是半年以后。而这时,她对开车厌烦了。问题在于,女同志都给照顾排小单班和日班,就她总是早班接晚班,永远早出晚归。



汽车公司一般都是老实人,但也有不文明的,还有进过狱又放出来的,有的连初中都没上过。女司机并不多,仅有的都口无遮拦,满嘴祖宗奶奶地说话。男司机更是牙齿间粘着韭菜叶子,满嘴喷着辛辣的酒气、口臭和蒜臭的黄段子,经常有不洗脸和蓬头垢面的人,脖子脏得像根车轴,衣服领子都变了色。他们眯缝着眼睛,眼角沾满了眵目糊。她不知怎么跟他们混,一起说脏话吗?


她知道自己内向,吃了没朋友的亏,遇到被刁难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这天早上,她又打开车的水箱,用长嘴的大铁壶去补水。她想着加完水去旁边的调度室问问,看看排班能不能换换。就以身子不方便为由,调度员也是女的,按说能体谅。可调度室门口站着个男司机,正跟女调度员打情骂俏,她过去说话不方便,正想着,壶嘴没对准,水洒出来了。


忽然间,那男司机跟着取笑:“嘿,您对准了啊?我来吧,我对到你那窟窿里,肯定准!一滴都不洒!”附近还有几个人,他们哄笑起来。她气得抡起铁壶,冲着那男司机的方向摔去,发出巨大的响声。可长嘴的铁壶摔得并不远,冬天的凉水洒了一地,反而溅到她肥大的裤腿上。


“不要脸,臭流氓!”她跳着脚骂道。


“你这儿摔得谁呢?铁壶是公家的,有意见不能摔公家东西。”那男司机没有急,一脸坏笑,说得半真半假。


“哎,水别往这儿洒,都进屋了。”水只洒到调度室门口,那女调度员靠在门框上嗑瓜子。


她一步就进了调度室,说:“您给评评理,他欺负人。”


那女调度员笑了,一边笑一边继续吐瓜子皮,那瓜子皮已吐了一地,说:“就说这么两句,至于吗?”


“至于!你们也欺负人!总把我排早晚班,我也是女的!”


“你找人去吧,谁答应替你,直接来挂班。”女调度员说。挂班就是排班,人和车都有名字牌。每辆车挂俩司机,每个司机又挂俩售票员。这几个班大家轮着来,表面上是公平起见。“你还别嫌累,郊区司机两圈半就一百四十公里!咱们这儿算好的啦。没听说吗?外地的大公共,连喇叭都不响,拐弯时拿根木头棒伸出去,对着车门哐哐敲,每辆车门上瘪一大坑。”


“嘿!嘿!赶紧换去吧,都尿裤子啦。”那男司机一边劝一边损还一边安慰,“麻利儿的快点,脱下来到炉子那儿烤烤,别一会儿都结了冰。”


她瞪着那男司机,气得几乎要动了手。


“瞅人家刚开车,你们真能耐!”正说着,过来个矮矮墩墩的男人,透着精壮,也透着严厉。他一说,大家就都蔫了。


“德子啊,屋里坐。”女调度员招呼道,说完又转向男司机,“正严打呢,你们也不收敛点,赶明儿都把你们关号里去。”随后又安慰起她来。调度员们心里清楚,她们是跟领导关系好坐进了调度室、安全科,表面上工资少了两三块,但不用受苦。安全科负责纪律检查抓司机聊天,能装成乘客逗你聊。


德子没进屋,他转了一圈,手里拎着一条破缅裆裤和一件军大衣:“给你找一棉裤,赶紧换上。”他又对女调度员说:“我跟她换班,回来后商量。”


“不了,不了。”她来不及换裤子,也来不及拒绝。她想喝水,但还没有烧开。发车的点到了,她凑合着去开了一天,临下班时腿冻得直哆嗦,鞋都有点透了。


交车以后,见德子还在等她,硬要塞给她件军大衣,她已有羽绒服,没法再套了,只好凑合拿着。从那以后,一连几天,德子总是出现在她车前车后,她明白,这是在追她。


……


——摘自中篇小说《女司机》,作者侯磊,原发《青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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