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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英雄

 汉青的马甲 2016-08-17


文/简书作者:江北不吃米




2004年秋,素白寡粥的一天,她带我去下地。


她把我安置在地头旁的树荫下,自己去侍弄庄稼。阳光正烈,透过树叶的缝隙一点一点洒下来,在我身边落成亮亮的斑点,我顺着光线向上看去,刺的眼睛疼。


她佝偻着腰在锄草,不吭不响地。直到正午,她都没有停下过手中的活儿,我又热又饿,远远地喊她几声,没有回应。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放下锄头走过来,大声呵斥我:不许哭!


我被吓住了。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坐在我旁边。盯着远处,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肃穆凝重,让我感到可怕。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回家吧。


我被她拽上车后座,她载着我,在路上颠颠簸簸,几次差点倒下,她丢了神一样。


那年我九岁,刚刚失去了父亲,她刚刚失去了丈夫。


舅舅告诉她父亲出事的时候,她整个人神色慌张地像迷了路的孩子一样,不知所以,坐在地上茫然所措,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


片刻后,她便又恢复往日的干练利落。把我托付给姑姥姥,自己带上家里的存折和舅舅一起赶往唐山——父亲出事的地方。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去家乡以外的地方,苛刻而残忍的离家。


她没读过书,认识的字也只仅限于自己的名字,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异地看着本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丈夫离她而去,丢下她们娘儿俩。那是怎样的孤苦和无助,可她把眼泪、把苦难都吃进肚里,一个人把这苦难默默扛了下来。


她带着父亲的骨灰回了家,脸色寡白寡白的吓人,嘴唇干翘着一层皮,两个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头脱了相,可安葬的时候她硬是憋着一滴泪没掉。


出灵的时候,她让我抱着父亲的遗像,我害怕不敢抱。她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说:“那是你爹,你不抱谁抱!!”。


我不敢再哭,抱着父亲的遗像送了他最后一程。多年后我长大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她最大的遗憾是当年没能带我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她说父亲临别前最后的遗言是想看看我。


她后来时常自责,说自己对不起父亲,连他最后的遗愿都完成不了。


“当时要是有你一张照片给他看看也好啊,他也不会走的那么不甘”,她噙着眼泪对我说。“他走了也好,免得再遭那么大的罪。”


我知道她没想到父亲会伤的那么重,更没曾想过父亲会离开我们。所以父亲安葬的时候她一定要我抱着父亲的遗像送他最后一程。


父亲头七的时候,她拿着父亲的照片带着我去照相馆照相,问能不能把我们三个照到一张相片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洗了很多张照片,晚上做了一桌子父亲爱吃的饭菜,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守了一夜。


后来那些照片她自己留了一张,其余的都烧在了父亲坟前。


这么多年来,每年的年底她都让我去给父亲上坟祭奠,雷打不动,她说,这是我们娘儿俩对父亲的亏欠。


她把父亲的遗像藏起来,说人没了就不要老想着了,扰心。可我在无数个夜晚都能被她微微的抽泣声惊醒,看着她对这父亲的遗像喃喃自语。


父亲的赔偿款她分文未动,她从唐山回来后就在银行存成了死期。她告诉我:“那是你爹用命给你换来的,他说了,留着将来给你结婚用。再苦再难,就算我去要饭也不能动这钱!”


她说话总是算数的。


面对生活的坎坷,她从未低过头。她要强,说做人要想做到人头里,那眼泪就得吃到肚子里。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年,她更加好强,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她照样能把庄稼侍弄的旺盛,平日里去做杂工贴补家用,一家人的针线她也都不曾落下。


她用日夜辛劳撑起这个家,父亲走了,她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我温暖强大的保护罩。


命运不公,带给她的总是苦难,她一辈子都是在吃苦受罪,没享过福。我常对她说,你就是操劳的命。但她不怕,她说自己命硬,就是要和命斗一斗!


她兄妹五个,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唯她一个女子。本应是最受疼爱的孩子,可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重男轻女的农村,便成了最吃苦的孩子。


姥姥姥爷要上工挣工分,照顾家庭两个弟弟的担子便落到了她身上。本该是读书的年龄,对她而言却是照看弟弟、做饭洗衣、饲养牲畜这些沉重而繁琐的家务。


我九岁那年哭,她训斥我:“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为家里做饭,你都九岁了还有脸哭!憋回去,有泪往肚里咽!”


我九岁以后就真的很少哭 了,每次我想哭的时候都能想起她那句“憋回去”。


后来我问她是不是真的,她说当然。五岁的她都还够不着锅台,只能站在小板凳上做饭。她说,那时候地里面种的最多的就是地瓜,所以小时候最常做的就是地瓜饼,好做还挡饱。


我揶揄她:“我最喜欢吃地瓜了,你快去给做”。


“咦,那个时候一年四季天天吃地瓜,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再吃了,再说现在哪还有人做地瓜饼。”


可她还是起身去给我做地瓜丸子,那是我最喜欢吃的。我看着她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想象年幼的她做饭的画面。


低矮昏暗的厨房,小小的姑娘掂着脚踩在板凳上,把地瓜饼一个一个地贴在锅底。匆忙跳下去锅底添加柴火,然后再折回板凳上用锅铲小心翼翼的把地瓜饼翻个,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地,随着锅铲的翻转一滴一滴落在锅台上。片刻后,把烙熟的地瓜饼盛出,招呼弟弟们趁热吃。她开心的爽朗的笑声伴着缕缕炊烟从熏得深黑色的烟囱漫散在天空。


我笑出了声,她问:“傻笑什么?”


我没作答,笑嘻嘻地跑过去吃她刚炸出锅的地瓜丸子,又甜又香。


她从年少时便承受苦难。


七岁那年,她生病严重高烧。太姥姥是个迷信的小脚女人,她坚信自己最疼爱的孙女生病是因为被孤魂野鬼附了身,请了巫婆来为她驱除病魔,结果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送去医院时她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给她留下一生的痛。


回到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一只眼睛以后永远都看不见了,一个人躲到门后大哭,紧紧拉着把手不让任何人靠近。她说,她太害怕,只能把自己藏起来,只有把自己埋进黑暗里才能安心。


我想不到她那时的心情,就像从未曾体会过她曾经受到的苦难一样,唯有心疼。


她想要去读书,可那时封建落后的农村依然还信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她又伤了一只眼睛,家里的负担本来就重,姥姥姥爷更不愿花钱让她上学。


她终究没能拗过穷困和偏见。


她给我讲,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学校站在教师的窗户旁听老师讲课文,可是又听不懂。后来家里的活计越来越多,算是彻底断了她想读书的念头。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总是对此事念念不忘。她心有不甘。


我对她说:“你那么聪明,要是上学的话,肯定能考上大学,那就能在城里过活了。”


她白了我一眼,说:“那还能有你?”


“那可不一定,咱俩有缘分,不管你走到哪我都在你肚子里。”


“就知道贫。”她笑的合不拢嘴。


我知道她爱听这样的话。她说过,这辈子最能耐的就是生了我,我能让她高兴。


“那你不怨姥爷姥姥?”


“怨,咋不怨,一开始怨的狠着呢!可咋还能一直怨么,那可是自个的亲爹娘哩。”


我咯咯咯地笑着。她说,你笑啥?我说没啥,还好你让我上学啦!她不再理我,忙活自己手中的活计去了。


四个舅舅都上学,唯她没有。她为家里牺牲了太多,姥爷姥姥总觉得亏欠她,太姥姥更是如此,为耽误了她的眼睛愧疚不已。待到她长大嫁人后总想着法地做点事来弥补她,可她性子强,不愿接受,所以本该是属于她的好全都由我受了。


太姥姥那么多子孙,却最疼我。每年我去她带我回娘家的时候,太姥姥从不让我干活,总是拉着我到一边把儿孙们孝敬给她的吃食给我。每逢过年,她就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红包塞给我,别的孩子都没有我的厚。


我向其他孩子炫耀,常常会引来舅妈们的微词,说她偏心。


太姥姥知道了会板着脸训斥舅舅们:“回去都管管自个婆娘的嘴,轮的着她们插话添言,华华(她的名字)当初给这个家受苦受难时,你们都在干啥?”


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姥姥依旧叫着她的乳名。太姥姥是她娘家的老祖宗,舅舅们没有一个敢不听的。


她给太姥姥买的礼品太姥姥谁也不给,留着自个吃。我说,太姥,我妈买的东西就这么好吃呀?


她缓缓点着头,干瘪的嘴巴一张一合说,是哩,好吃,你妈最疼我了!


太姥姥去世的时候她嚎啕大哭,说是太姥姥把她疼到心尖尖上了。


太姥姥临走的时候,一屋子的孝子贤孙谁都不见,单单把她叫去床边,摩挲着她的脸,积攒了半天说:“华华,奶奶造了你的难,别再怨我。”


她泣不成声,贴着太姥姥的脸说:“奶奶,我不怨你。”


太姥姥出殡,她行了长孙的孝。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把眼泪把苦痛都吃进肚子里,为了继续撑起我们的家她只能选择坚强。


可当最疼她的奶奶去世的时候,她作为孙女,终于可以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即使太姥姥耽误了她一只眼睛,可在漫长的日子里,太姥姥早已用满溢的爱消融了她的怨她的恨,她在心里早已经宽宥了,剩下来的,唯有爱孝。


她这辈子,行孝至尽。


她怀着我的时候,姥姥得了癌症。她去医院照顾姥姥,姥姥不让进屋,说怀了孕照顾将死之人不吉利。


她不理会,照常进屋,给姥姥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姥姥让舅舅们把她赶出去,她瞪一眼舅舅们没有一个敢动唤的。


姥姥流泪,说这辈子生到这个家苦了她了。她给姥姥擦去眼泪,说:不苦,这是我的命,我认。


“算命先生说了,是个男孩。”姥姥说。


“我可不重男轻女。”她说。


“女娃太受苦,该是个男孩,以后孝敬你。”


“嫌我我不孝敬你们?”


“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好好地过生活。”


“你也是,下辈子别再受罪了。”


姥姥走的很安祥,没痛没苦,她告诉我。


“你都没见过你姥娘,她喜欢男孩,她要是晚走几年,你可得多享不少福哩。”她向我叹息。


“那你咋不早生我两年?”


“咦,又胡说八道。”她拧了我一把。


“你不是说十八岁就和我爸订婚了吗,咋这么晚才生了我?”我对往事总是很感兴趣。


“订婚后好几年我才嫁来你们家来,我和你爹订婚的时候他穷的叮当响,我们连结婚的屋子都没有。你爹出去打了两年工挣了钱回来盖了房我们才结的婚。”


“原来那个时候结婚都兴要车要房了啊!”


“自行车是你姥娘陪嫁过来的,家具是你姥爷给做的,你爹给的彩礼都不够买自行车的。”她说着这些的时候一脸幸福和骄傲。


“那你肯定是看上我爸了,要不咋这么下本?一见钟情呀!”


她脸上盛开一片晕红,说:“啥情不情的,媒人介绍的。他不嫌我,人又老实待我好,我没意见,你姥爷就把亲事应下了。”


我说:“那我爸年轻时候长的好看不?”


她撇嘴一笑,说:“哪里好看?相亲的时候一脸痘子,个头矮,人又老实,一句话都没有,说啥都嘿嘿一笑。”


“但别看他个头小,灵巧,有劲。人又勤快,到你姥爷家就不停地干活,你姥爷姥娘可欢喜。看着可老实,但实地里心可细,会疼人,不让我干重活粗活,我说个话都能记心里。生你的时候,月子都不用你姥娘伺候,他都能把人伺候的舒坦。”


我咯咯地笑,说,看你把我爸说的这好。


她抖抖手想打我,被我躲开了。


旋即她脸上丢了笑容,眼圈泛红。我怕再把她扯回伤心事,紧张起来,说:“不说了,我饿了,你去给我做饭吃呗。”


她转过身,用衣袖偷偷抹掉眼泪,踱向厨房。


这么多年过去,家里光景已不再像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长大成人,她亦两鬓霜白,不必再如当年那般强忍泪水、故作刚强。


都说娘家是女人的势,对她而言,娘家却是她的债。


年少时为那个家任劳任怨,等到好不容易嫁了人,以为可以能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日子,又赶上姥娘去世,她又不得不把刚放下的担子再次挑起。


姥娘走了之后,家里一团糟糕。太姥已过古稀,想照料家庭有心无力;姥爷是个种庄稼、做木工的好手,但操持一个大家庭对他来说可就不太容易;大舅在异乡辛苦创业,几难回家,丢下的一个小女儿无人照料;二舅已经和妻女另家单过,也帮不上什么力;三舅四舅尚未成家,更得要她操心。


她不畏,一肩挑起两个家。她在娘家有绝对的权威,她不仅是姐姐妹妹,还有母亲的辛劳。


大舅的第一笔创业资金是她拿我们家新买的拖拉机抵押来的,本来丢给姥娘的女儿是她一手拉扯十几年,安稳长大成人。


表姐不和自己的亲妈亲,和她亲。在表姐看来,她就是妈。


表姐是早产儿,手筋上有残疾。她有时会叨扰:“小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去医院给她瞧瞧呢,说不准还能治好,现在给她造这难。”


我说这是先天性的,能治好的几率不大。


她不理会,说那也是有希望,又幽幽叹息:“那个时候穷啊!你姥娘住院把家底都吃完了,连想给她吃个鸡蛋都难!”


表姐高考失利,大妗子不支持她去读大学,表姐像她性子傲,一气之下喝了农药。


她得知消息的时候,表姐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她吓得要死,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求菩萨保佑。


她恶狠狠地指责大妗子,说她没有当娘的资格。一向泼辣的大妗子被她骂的不敢出声。


兴许是上天念在她足够虔诚,救回了表姐一条命。她日夜守在床边照顾不让大舅大妗子近身,出院后又把表姐接到家里细心照料了半年,表姐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


她流着泪骂表姐:“死有啥难,两手一撒去那边躲清闲,再不用受苦受难。活着才是真的难,活着才能不服命,你要去死,那就是傻,那是拼!”


“人的难,在心里。”她说的悲戚。


她不能再看着身边的亲人离去,那是她生命不能承受的重量。


后来表姐依旧没能去上学,但自己开网店,也活的轻盈光亮,她满心欢喜。


四舅的女儿也是她养大的。


她看着四舅长大,疼爱的厉害,管教的也最严厉,所以四舅最怕她。


“他是老小,你姥娘最娇他,不肯让他干活,有啥好吃的都紧着他。他也淘,不听话,你姥娘又不肯打,我可不管这些。你姥娘姥爷下地的时候,我常揍他。”


“有一次他胡闹的厉害,我生气的紧。想拿柳条抽他被你姥娘拦住,就狠狠地给了院里吃食的鸡一脚,一下子就把鸡给踢得岔过去气了,他都快吓傻了,以后再不敢在我面前胡闹。”


“你真是暴力狂!那鸡呢,被你踢死了?”我问她。


“没有,岔过去气了,一会就活过来了。”


“那四儿咋没听你话去上大学?”


她拧我一把:“四儿是你叫的?没大没小的。”


我顶她的嘴说:“那你叫我不能叫?我都没咋见过他。”


我说的是真的,我长这么大见他的次数还真不多。


我的四舅长得帅,天性风流。高中的时候就把学校的姑娘领回了家,然后被她打了一顿,四舅不服气宣称自己是自由恋爱,是国家提倡支持的,又被她打了一顿。


“他脑袋灵光,是个读书的苗子,家里再困难都供他上学,就想让他考上大学。龟孙不好好念书,去搞对象,还给我犟自个儿是自由恋爱,国家支持的。屁话,国家咋可能让学生不上学去搞对象!!


姥娘去世后的那年,四舅高考。在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他扛着行李去了广州,招呼也没打一个,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她气的直跺脚,破口大骂:“没良心的不听话,学不上了,连家都不要了,心真狠。龟孙能耐的不轻,有本事混出个人五人六来,念了那么多年的书都被他吃进肚子里了。”


几年间,四舅只给家里寄过一封信,说自己在广州平安让家里不要挂念。


她时常沉在四舅出走的事里,这件事在她心里埋下了一种隐痛。


“龟孙不去上学,怕家里没钱。耽误了他的前程呐!要是他去上了学,早就是城里人了!都是穷,耽误了人啊!”


我知道,她想起了七岁那年的自己,也是因为穷没有上的了学。


我四岁多的时候,四舅带着怀有身孕的女人回来了。


她见到四舅,甩手就是一巴掌,吓得四舅身边的女人一哆嗦。然后扑簌扑簌地掉眼泪,骂:“你个孬种,还知道回来!!家都不要了!!”


四舅任她打骂,说:“姐,对不起。”


她把怀孕女人都迎回了家,产前产后都自己伺候着。


“人家给你生了孩子,你敢不娶。”她逼着四舅和女人成婚,领结婚证。这是我四舅唯一一个有名分的女人。这也是我唯一可以称呼四妗子的女人。


她喜欢这个弟妹,眉眼漂亮,身材挺拔,勤快又能吃苦。她满心欢喜的以为四舅终于能安定下来成个家,四舅就再一次打碎了她的希望。


四舅丢下四妗子他们母女俩再一次离开了,那时候四舅还年轻,浪荡游子,一心只想往前飞,不甘心被宿命束缚,他再一次选择叛逃。


她骂四舅是个王八蛋不负责任,对整日以泪洗面的四妗子说:“敏,他走是他孬种。他不是个男人,你别走,留下来把闺女养大,让他个孬种看看知不知丢脸。”


可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如她那般争强好胜,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久后,四妗子还是走了,带着女儿。


“咱对不起人,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嫁过来,没享了福倒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一个女人,带着个没断奶的闺女,该怎么过活?!”


“龟孙给人家女子造了这么大难,应当是去磕头赔罪的!”


她总念念不忘,说心里有愧。


两年后,四妗子给她打来了一通电话。


她拿话筒的手都颤栗着,她说:“阿敏,我们家对不住你。你还过的好生活不?”


“姐,我挺好的。”


她鼻子一酸,哭了起来:“芳芳呢,长得咋样?”


“恩,好着呢。姐,你把芳芳带回去吧,我嫁了。”


“嫁了好,嫁个好人家,别再受委屈。”


她从几千里之外接回了小表妹,当女儿养。


后来大舅车祸受伤严重,四舅才又一次回了家。她让四舅跪着外面不让进门,谁劝都没用,风寒冷的刺骨,四舅不敢起来。姥爷怕冻坏了他,拿棉衣给他盖上。被她一把掀掉,她指着四舅鼻子骂:“孬种!你要是有脸就该别回家,家里丢不起你这人!”四舅不敢言语,她几巴掌打过去,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发起狠、执起拗来,姥爷都拦不住。最后她还是不忍心,让四舅进了家门。


彼时小表妹在她的喂养下已经长大白白胖胖,也把刚来时说的一口贵州方言改了过来。她指着四舅对小表妹说:“叫爸爸。”


小表妹一双黑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半天也不张口,四舅急了,抓住她的肩膀说:“我是爸爸呀!”


表妹被抓的疼,哇的一声便哭了,她一把甩开四舅的手,把小表妹搂在怀里说:“没养过自己闺女一天,不叫你爹也不屈。”


四舅想把小表妹带去广州生活,她不应。说:“跟着我总比跟着你强,你想尽个做爹的责任,就每月给她打钱过生活。你放心,你给的钱,我一分不花。”


去年小表妹生病要做手术,家里做不了,四舅便要她去广州医病。小表妹一个人死活不去,说必须要她跟着。


她只好跟着去,在广州照顾小表妹。她说,动手术的时候小妮子害怕,非要她陪着,可医生又不让进手术室,她安慰了好半天才把小表妹说服。


我说:“她给你可亲着嘞!”


她说:“我养大的,当然和我亲。”


手术后,她不放心家里提前回来,没想到几天后小表妹就追了回来。


她没辙,变着法的给小表妹做肉做鱼做汤的补身体,几个月的时间,小妮子就胖了一圈。


她从广州回来后,就着心弹棉花、压棉花、一针一线地做了两床新棉被,做完后又让我陪着去邮局寄。


“这回去见了四儿的对象,挺方正的,姐、姐的叫我。在广州领着我买这买那的,我怪不好意思的,应了说回头给他们寄两床棉被。”


“咦,你咋突然对四儿这么好了,你不怕他再换女朋友了?”


“以前混小子年年换女人,有啥用?还不是把钱都散到人家女人的腰包里,自个儿像个傻子一样折在人家手里都不知道。”


“现在都三十多岁了,闺女都长这么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该成个家啦!”


我逗她:“女朋友那多不挺好的,我还怪羡慕的呢。”


她虎下脸,说:“你要是敢像他一样,我打折你的腿!做人要安稳,可不敢像他一样混。”


我说:“你这不是都寄棉被了吗?四儿要浪子回头啦!”


她不懂浪子回头啥意思,问我。我说就是他要做个好人了。


她良久才叹出一口气:他本来就该是个好人。


家里重建房子,她坚持多留出了两间隔间,而且还买了床放在里面,锁上门,自己把钥匙留起来。


我问她:“你以前不是给我说要盖宽敞点,显气派,给你扬口气?”


“这也能给我长脸。”


“那你留起来给谁住?”


“她俩出嫁了,回来看我总得有个住的地方。”


她俩说的是我的表姐和小表妹,她早已把她们当女儿。


我想来好笑,说,你咋想这么远呢。


“我养大的,早晚得要回来的。”


她说的没错,早晚都要回来的。


她亲手拉扯大的两个侄女,虽不是女儿但胜似女儿。


表姐自从出院后就和她一起住,开店挣了钱就给她买东西,相亲对象要先过她这关。小表妹更是腻着她,虽然已经搬回了和姥爷同住,但每个月还是会跑到她身边蹭吃的,上次有男生给她写情书被我发现,小表妹首先央求我的便是不让我告诉她。她不想让小表妹重蹈四舅的覆辙,偏偏小表妹性子又像极了四舅,性子野的要命,让她头疼不已,对小表妹管教甚严。小表妹就像四舅一样对她又爱又怕。


娘家人是她的债,也是她的命。


我向她抱怨:“你娘家人真让你操心。”


她努努嘴:“你让我少操心了?”


“咦,你咋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这辈子最让我操心的就是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孝敬你。”


“我可不指望你,你啥时候给我把儿媳妇领回来就是孝敬我了。”


我知道她要开始给我说法了,赶忙找个借口逃了。


姥爷七十六岁大寿,她张罗着庆祝,我在外地工作赶不回来。她让表姐给我发来大家给姥爷祝寿的照片,一屋子满满当当的人,桌子上摆满了佳肴,她坐在姥爷旁边,笑的格外开心。从窗户泻下的阳光漫洒在他们身上,像是给他们镀了一层金色,菜肴上升起的腾腾热气把他们的脸都变得有些模糊,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们幸福的笑容。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堂,我想,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看着照片上满脸笑容的她,皱纹已经在岁月中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脸庞,尽显沧桑。我突然想起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自恋到家,总觉得自己也应该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帅,就心血来潮跑去理发店烫头。


当我顶着一个爆炸头回家的时候,她乐的合不拢嘴,说我丑的太好笑。


我不服,辩解道:“现在流行这个,人家都说我帅。”


“那你这个也烫的太难看了。”


“哪难看了?你又没烫过。”


“谁说的,我年轻时都自个烫。”


“真的呀?”


“那可不。自个拿火钳烫的。”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追问她。


她从箱底给我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亭亭玉立,笑的眉眼如画,年轻如水。脑后的秀发烫了发根,微微向后卷起,知性而优雅。


年轻时候的她也曾经是如此耀眼的女子!岁月啊,时光啊,把她带走的太快,我还无法细细端详。


我想起照片上她含在眼里的光芒,如我九岁那年的烈阳,灼痛了我的眼睛。




江北不吃米:简书原创作者。大学生,装逼青年。性别男,爱好女。不鸡汤,写故事。微博:江北不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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