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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解是，每首诗歌都在叙说我们的存在，叙说着个体生命与自然及生活的关系。 我一直认为真实的生活是被迫的，并渴望逃离生活而完全生活在诗歌之中。但这是做不到的。这种渴而不得产生我长久的痛楚和痛苦。但同时我不能不发现，我其实无法离开生活，我其实需要生活。事实上生活的重量感对于存在与诗歌非常重要。虽然有时它产生的痛苦让我感到如此不可忍受，它的具体琐屑繁重事务对生命的侵占让我感到这种无意义耗费如此巨大，但是反思之，它以其现实压力及时冲淡了生命绝对境界的无妄感与空虚感。它的匆匆忙忙奔流不息，填充了我们在纯粹境界里容易形成的真空，冲淡了过久在某一种情绪里沉溺的压力，缩短了我们其中沉沦的时间，麻醉了形而上痛苦的深度。现实的生活就像一种混含了腐殖质的营养液。它其实常常在拯救我们。 生存的重量犹如鸟的影子。翅膀在空中高飞，影子却投在大地上，鸟儿永远无法摆脱它。最后，死亡将鸟的身体与影子合二为一。属于大地的必将停止飞翔，归于大地。然而飞翔是一种过程，我们却不能因为这个最后的结局而过早地结束这个过程。 我常常觉得我是一种植物甚至只是一株青草，但命运使我的生活多年来在一种迁徙不定中。我无法找到一块属于我的土地安静下来，像一株植物的本性一样沉寂下来，在听风听雨中度过一生。每年在从鲁到浙的来往车途中，我的眼睛贪恋辽阔的夏日葱笼大地与冬日苍茫旷野。但是不能不看到，旷野在眼睛里日渐消失，沿途城市与乡镇日渐扩建，越来越成为连绵一片，看不出两个城市的界限。开阔的田野越来越少，占据它们的是林立拥挤的楼房与厂房。在鲁地，我的故乡日渐消亡它的旧时模样，住宅区覆盖了我曾经遥望的那片麦浪翻滚果树花朵绚烂的山野，爬上了苍柏青翠高风呼啸的山峰。江南，在古诗里它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如今它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了商品与GDP推动力，一片片雄立的经贸区、工业区、住宅区将那些蝉鸣与莺歌，青草与江花永远封闭在了钢筋水泥混凝土之下。而每缕残余的清风明月皆须金钱才能买得。 也许每一辈人都有自己的时代，而每一个时代都不可复制，有其独特性。我们的上世纪前辈在社会政治动荡中度过一生，而生存在这个时代的我们面临的是现代社会经济的空前繁荣，同时也经历着现代人为追求享受与舒适，对自然所进行的空前的蚕食与生命异化。我们要到哪里去？这是不是人类一个永远的命题？ 穿行在大地之上，人世之间，我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窒息。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整个心灵多么不合于这个现实现世。我无奈地接受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但它不符合于我，不和于我的神经与肉体。城市的喧嚣之声与现代加速度带给我的身体最直接与最强烈的疲倦与压力。而屡屡在我的负荷力面临崩溃之感时，一棵树，一缕草色，一阵清风，一片鸟群，会在霎那间，带来安慰与宁静，使我心中产生了被拯救的感觉。在这个科技与经济加速度的时代，是否有很多与我一样身心不能合一幸福的人？ 在我生活过的每一个空间环境里，日日年年，那里的草与树都会成为我心灵交往最好的朋友。我喜欢在每一棵树与每一株草身旁驻足。它们的颜色或清香，它们在时间里的寂静与喧鸣，都直接透射进我的身心。我真愿意像一棵树一样活着，活在一片旷野之中。我愿意像树那样活得安详，而死后的腐烂也像树叶那样有腐殖质的芳香。 花木们在城市里为人类的视觉享乐而服刑。它们占据高楼一隅或马路两旁。噪声，烟尘，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我感到了，那内心的痛苦，为我和花木所共同所有。我清晰地感到，那些蒙尘的花瓣和树叶是不快乐的。为了制造城市夜晚的电光奇幻效果供人类的眼睛魇足，街道旁与公园湖水边的许多树全身被绑缚了挂满小电灯的电线。这些电线即使废弃了也不会再被拆下。天长日久，电线就会深深地长进树身里面去。这些树木成了永远被缚的囚徒。那被扭曲的树身与树干是何等的痛苦。真实地，我每次看到，都如同身受。我从不去欣赏这样残酷的夜色。而每于此刻，我都会更加思念童年故土中的深茫夜色与夜色覆盖下闪动着光亮的千里虫鸣。 活着是疼痛的。我相信自然有与我一样的疼痛。我和自然的疼痛彼此关联。 我的诗歌记下了我活在自然与生活中的疼痛与不适。我反复使用树木，青草，鸟儿这些词汇是为了用这些最舒服的清露不停地按摩与抚慰自己。 我不相信这个时代存在田园诗。我写下诗歌是为了补种自然。我种下青草是为了延长呼吸。 我向往旷野的原初，自由，辽阔。我敬仰像阳光那样直接的力量。 与诗的相遇，使我在这繁杂的世间百感交集，同时又感到深深幸福。 有草色，有诗歌，这个世界才值得为它活下去。 如果在未来世界，一首诗歌还会如一束青草，在夕阳西下的时刻，使一双性灵的眼睛发生霎那间的惊奇与沉思，那么，这一刻即是永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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