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没有灯光
太阳从云缝里探出了头,光芒四射,把陇东大地上的残塬沟壑照得亮亮堂堂。树木、河流、村庄、道路、羊群及挥汗劳动的农人被镀上了光环,还有那一块块金黄的庄稼显得分分明明,真真切切。可是,眨眼功夫,太阳又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一切又黯淡无光。除了饥渴的老牛和活泼的羔羊的呼叫声,死一般的寂静,没了刚才的温暖,祥和,多了一层灰暗和阴冷。
秋日的陇东田野,一半是农人笑声中的成熟,一半是农人忙碌中的希望。你瞧那沉甸甸的谷穗,那好像喝多了酒,红了脸似的高粱,那露出了笑脸的玉米棒,还有那压弯了腰,锅盖大的葵花头,更有那理了一边倒发型的糜子头,样样庄稼让村民心里美滋滋。萝卜、茄子、洋芋、番瓜、葱、白菜,家家户户都有,真是一个丰收年啊!娃娃们的小肚肚一定能吃得饱饱的,身体长得壮壮的。除了这五谷丰登的庄稼,还有那绿茵茵的,颤微微地顶破地皮的新麦苗。一苗都不缺,顺看是行行,竖看是浪浪。一块又一块,一片又一片,错落有致,万物充满着勃勃的生机。
小王庄生产队自包产到户以来,除了召集村民开大会和平田整地时聚一聚,一般情况下,都是化整为零,各自为阵,忙碌在自家的责任田内。黎明时分,太阳还在冒花花,人们都已经下山劳动去了。贵娃家的毛驴脱缰了,从这一家高粱地吃到另一家豆子地,谁也没有发现。即使拔萝卜的老奶奶看到了,也没有办法。淘气的毛驴看到小脚老人来了,屁股一撅,尾巴一甩,躲开了。老人大声呼喊着,不见个人影影。十一点了,还是不见贵娃家来人。毛驴吃饱了,“昂哧”、“昂哧”地叫着跑向了它曾经的老庄大院。贵娃妈还以为套地的牲口卸了,忙出去看动静,原来是二儿子贵娃家的黑驴。亲热的赶忙拉到自家的槽头,拴好,添了新草。连牲口都有灵性,亲不亲,一家人啊!贵娃妈感叹的心里想。
贵娃妈清楚:虽说分了家,老大、老二分锅另灶,老三尚且年幼,两个丫头也没个提亲的,都集中在老两口身边,这仍是个大家庭呀,六口之家!唉!手心手背都是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儿子家的孙子东东,二儿子家的孙女毛毛,早晚都是她老婆子的熟客,顿顿混个肚儿圆。这样,她高兴!哪个都是心尖尖上的肉——心疼啊!毛毛家搬了新家,这会儿还不见动静,下地劳动的马上要回来吃饭,还是快做饭吧。心儿总是“突、突”的跳,慌乱中“咣当”一声,打了灶台上的和面盆。说起这和面盆,贵娃妈心想,比那犟牛一样的贵娃都要长几岁,可惜陪了她三十多年,今天碎了一地,实在可惜。
马马虎虎的伺候一家人吃过午饭,她牵了毛驴急急忙忙向贵娃家走去。不到两锅烟的功夫,就来到庙洼贵娃的新家崖背。站在窑顶上喊:“毛毛,快来拉黑驴来!”连喊了四五声没动静,贵娃妈掀开栅栏门,走到驴槽前拴好黑毛驴,看见窑门、房门都没有上锁,知道有人在。大声喊了几声毛毛,仍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你们午觉睡的好踏实,贼人抬去都不会知道!”打开窑门,是个小灶房,干净整洁、亮堂美观。推推房门,里面倒插着,怎么也推不开。“不对,怎么睡得这么沉?”伸手撕破窗子上的窗花,看见了一家人东倒西歪的睡在炕上,一动也不动。贵娃妈拉着哭腔喊贵娃、喊郁香、喊毛毛,均无应答。一身冷汗的贵娃妈跑出了新庄院,叫来了放羊人和割草人。下地劳动的人们听到贵娃妈的呼叫,向这里奔跑着赶来,齐力撞开了房门,发现贵娃和郁香,已经没有一丝气息。毛毛窝在妈妈郁香的怀里,像睡着了一样,头歪斜着,也没有一丝动静,哪怕是小手指,小脚趾动一下都行,可是,一点希望都没。
哭天抢地的悲声从不同方向传来,集中在这小小的新庄院里,一阵高似一阵,好不悲凉。上了年龄的老人,用手轻轻地推一把贵娃和郁香,整个人浑身僵硬,鼻孔没有一丝微弱气息。看着身穿花兜兜、白白胖胖的毛毛,没有人不流泪的,可怜的孩子啊!你到底造了什么孽?为何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了疼你的老爷爷!你六十多岁的老爷跪在地上,已哭得如死人一般,没了气息。我一进门就看见两个流泪的人搀着你的爷爷,你爷爷长跪在院中央呼天叫地,“天啊!我到底造的啥孽,一夜之间,三条人命,你全收了去!”“你为何不收我老汉的命,你可怜我的孙女啊,她是刚上世的娃娃,才六岁!”“地啊!你怎为地?你一夜间眼睁睁的要了我三条人命!我到底把你咋了?”哭着哭着,没了声音,过一会又接着哭。又没了声音,豹眼圆睁,被人们架了出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多么惨烈凄苦,我的泪水一次又一次的流淌下来,收也收不住。养儿方知父母心,贵娃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更是悲痛欲绝。灾难就这样不声不响的降临了,降临到乌云笼罩的小王庄。一切依旧,唯有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哭声,证明这里曾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悲剧。
人们在慌乱中定下神来,封锁了房屋门,只有趴在窗前才能看见炕上的三具尸体。炕头放置着一盏煤油灯,煤油满满的,好像没点亮油灯。三匣“西峰”牌火柴,已经成为空盒,留下点燃后的黑色火柴棍,一根又一根,一簇又一簇,地上有,炕上也有。似乎有小孩的排泄物,死者的嘴边似乎也有吐出的胃酸,不太明显,但已干缺。队长来了,吓得直哆嗦,拉着哭腔说,快告诉老支书。村支书得知情况后派人送信到乡上。五点钟乡上来人了,派出所来人了,封锁了贵娃家的庄院。除了亲人们悲痛的哭泣声,一切死一般寂静,大家都默默地等待着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到来。
漆黑的夜幕里,两辆北京吉普车闪烁着明亮的灯光,在小王庄颠簸的土路上急速的驶来,停在贵娃家的崖背上,走下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身穿警服的公安,打着手电筒急忙进入院落。医生查看瞳孔是否放大,一个挨一个地看,警察一边“嚓嚓嚓”地拍照,一边做着笔录。工作在紧张的进行着,报话机不时响起“滴滴”的声音,只听见“我是公安处刑侦科,情况怎样,估计三小时后赶到。”又一次进入等待状态,等待大侦探,等待公安处的福尔摩斯揭开案情的真实内幕,还无知而又老实的村民一个清白。
善良的村民们出于对逝者的追思,按照本地风俗,在这小小的房内设起了神案。准备点亮煤油灯,竖起那已故亡魂的牌位,插上玫瑰香,烧一张送路纸。可是,怎么也点不亮这盏煤油灯。一两分钟后,灯灭屋黑,让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怵。换了四五个胆大的人,谁也点不着,一片唏嘘!是不是煤油的质量出了问题,把别人家刚着的灯拿来,还是点不亮,神不知鬼不觉的又灭了,一片哗然!恰好公安带来了汽灯,雪亮一片,这是走向天堂的神灯,天堂,不能没有灯光!可爱的毛毛,你昙花一现,给爷爷奶奶们,给叔叔姨姨们,给哥哥姐姐们留下多少美好而又痛苦的记忆。前天、大前天,毛毛抱着小花猫,穿着花裙裙,扎着羊角小辫,把我迎在了大路边的老榆树下,我问;“你是谁家的花姑娘?”你不语,反答:“我知道你是谁!”“我是谁?”你用稚嫩的童音回答我,“你是安老师!”虽然没上学,你却认识我这个老师!你还说,将来你就是我的学生,庄里有我这个老师,你愿意跟着上学念书!可是,你一天学都没上啊,却这样悄悄地走了,我是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学生呢!可现在,你静静的躺在白色的床布上,微闭着双眼。夜空中划过的那颗最亮的流星,可是你走向天国的瞬间划过的美丽弧线?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想做你的识字老师。
经过不断的取样调查,福尔摩斯般刑警的侦破,剖腹取样,专家鉴定,小王庄三条人命案终于尘埃落定:一氧化碳中毒。由于房屋过于封闭严实,经常烧煨青绿的植物干茎,没有充分燃烧,产生一氧化碳。昼夜产生这种有毒气体,日积月累,整个屋子已被一氧化碳笼罩。久而久之,大人小孩住进后,头晕,胃胀,上吐下泻,窒息而亡。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开门通风。由于是个独庄,贵娃把门窗死死关住不开,导致全家三口中毒而亡。我可怜而又无知的村民,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死亡了。在走向天堂的路上,贵娃一家三口没能看见灯光!即使看见,也是短暂的一瞬间。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击着成熟的庄稼,苍天挥泪,大地沉默,一曲如泣如诉的陇东唢呐声过后,哭声震天的人们,挥铣堆起了两座新坟。从此,小王庄没了贵娃这三口之家,没了毛毛那银铃般的笑声,却时常传来了贵娃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村民们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晃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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