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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上最有名的“败家子”,和他对儒家精英的自省与批判

 hercules028 2016-08-19
1730年8月19日,北京发生大地震,死亡2万多人,雍正帝吓得躲到一条船上。30岁的吴敬梓流连金陵城,动了买房移居南京的念头。三年前,曹雪芹随家人从这里回京受审。

  吴敬梓在上一年参加了乡试,那是他最近接上榜的一次,结果因为私生活被人举报,彻底被封杀。自1718年考中秀才以来,他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年纪轻轻就患上了糖尿病和肺病。作为名门之后,他太给乡亲父老抹黑了。

  “国初以来重科第,鼎盛最数全椒吴”,这诗句说的就是安徽全椒县探花府的吴家。这吴家,从明朝万历年间的先人吴沛开始,便彻底弃农弃医,开始攻读四书五经,写作八股制艺,以儒为业了。后来一门三鼎甲,四代六进士。

  父亲吴霖起,与祖上的一群进士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入学成为秀才多年,岁科考试成绩常列一等,乡试却未曾中举,只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拔贡考试中被选中。因父母有病,他一直按朝廷规矩,在家尽孝候职,并埋头苦读,孜孜以求前辈攀及的科举高峰。


  安徽全椒县探花府

  1713年,在家等缺候补15年后,其父终于接到了朝廷任命,带上独子吴敬梓,赴海州任学政教谕,相当于现在的县教育局长。江苏在当年遭受过一次小型地震,当地学校因地震受毁严重,父子俩便从家中拿银子兴办学校,很受当地百姓称赞。

  两年后,即蒲松龄去世的1715年,父子返乡,吴家探花府大张旗鼓为长房长孙吴敬梓操办了婚姻大事,把陶氏家族的媛儿娶进门。吴氏大家庭并不是看重郎才女貌,更看重的是亲上加亲,把原来与陶氏家族百年不断的血缘关系又延续了下去。

  孔尚任去世的1718年,18岁的吴敬梓考中秀才,儿子吴烺出生。这样顺风顺水的生活过了五年。1723年,吴霖起被罢官,不久郁郁而终。

  掌门人吴霖起死后,22岁的接任者吴敬梓因为软弱无能,致使探花府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家产纷争。同年,雍正帝下令推行“摊丁入亩”政策,进一步激化了家庭矛盾,兴盛了120年的全椒探花府以摧枯拉朽之势走向衰落。

  1723年,雍正帝下决心在全国实行“摊丁入亩”政策:将丁银摊入田赋征收,废除了以前的“人头税”,这是我国税赋史上的一项重大改革,但它有利于贫民而不利于地主,立即遭到地主阶层的强烈反对。但由于雍正帝决心坚定,这项改革得以全国推行,并率先在江淮大地兴起,最早受到波及的就是吴敬梓所生活的滁州、庐州和淮安一带。

  这也成为了吴敬梓一生厄运的开始。


  父亲去世后,身为长房长孙的吴敬梓表面是探花府的嫡传掌柜,但是那些寅吃卯粮的叔婶兄弟们在心里是不拥戴他的,税赋改革让旧式家族制积重难返,他们认为在新的土地政策下,集体制会摊薄他们各自的利益,但是新掌柜又拿不出较好的方案,于是一个大家族开始树倒猢狲散,短短几天便分了家。

  分完家产之后,吴敬梓妻子陶媛儿的娘家也横遭变故,陶氏家族极力反抗雍正帝的“摊丁入亩”,被树立为反动典型,牵头人被捉拿下狱,并强制查抄家产,陶媛儿父母先后气绝身亡。陶媛儿也一病不起,不久去世。

  吴敬梓长时间陷于丧偶之痛,要么闭门不出,要么为了排解悲伤和愤懑,做出许多为世俗不容的反常行为。有时肆意对一些自以为是的科场人物加以嘲讽,有时与朋友饮酒玩乐,酒醉了就狂呼乱叫,甚至把歌伎舞女邀到家里,通宵达旦恣意欢饮,使他险些在伤悲与愤泄中垮掉。


  1981年范增所绘吴敬梓

  吴敬梓25岁那年,带儿子吴烺离开全椒,在铜陵、芜湖、安庆、扬州、绍兴、嘉兴、淮安以及南京一线游浪,像沧海一叶漂泊孤舟,不期而遇一位叫苕苕的多才多艺歌女。在他的一生中,尤其是饥寒交迫撰写《儒林外史》那20年,这位歌女给他提供了很多帮助。

  但是他32时回老家再婚,娶的并不是这位歌女,而是一名叫叶惠的女子。她是吴敬梓的诗友的女儿,当时这位朋友命在旦夕,有点托孤的意思。得知这一消息的苕苕伤心欲绝,不久嫁给了一个盐商。婚后第二年即1734年,吴敬梓夫妇就卖掉了家产(包括一幢百年老宅,筹款共计2000余两白银),移居南京。

  1734年,英国小说家亨利·菲尔丁与夏洛特·克拉多克在巴思附近的圣玛丽教堂举行婚礼。女方为他带来1500英镑的财产,几乎救了他的命。自此以后,曾经放荡不羁的菲尔丁在妻子夏洛特的影响下有了很大改变,他们一起度过了虽然艰辛却不乏欢乐的10年。

  初到南京时,吴敬梓仍然保持大家公子的派头,很舍得花钱,他们租住的秦淮水亭,相当于现在七星级酒店的消费标准,每月租金8两银子(当时3两银子就够8口之家过一年)。

  南京的穷文友,仍拿他当富家子弟看待,时常到秦淮水亭文木山房来聚会,个个空手而来,饱醉而去,有的人还要跟他说说难处,从他手里拿些银两回去。这等理财状况,他那些卖房产的银两,几年便花得所剩无几。不过,他们留下了《文木山房集》,见证了吴敬梓在成为小说家之前,乃一位卓越的诗人。


  实际上到南京的第二年他就很难撑起场面,甚而发出“失计辞乡土”的悔叹。维持数年后,不得已离开租金昂贵的秦淮水亭,换到房舍简陋可以自己种菜的郊区——清凉山去住。从此,吴敬梓在南京便开始了贫困中的挣扎。

  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有卖炭老翁挑着一担木炭,来到吴敬梓家门口问道:“先生买炭吗?”吴敬梓放了笔,伸手摸摸衣兜,答道:“谢谢老翁,不—不—冷!”说这话时,嘴唇已不听使唤了。后来是歌女苕苕找上门,给了他百十两银子,才买到度过寒冬的柴火。

  1740年,曹雪芹家被二次抄家,吴敬梓开始写《儒林外史》,时年39岁的他,穷困潦倒,虽然不吸烟,也不喝茶,但是到处赊欠烧酒。这一年也是吴敬梓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他最终决定放弃科举考试,从此断了官场仕进的念头。生日那天他写了一首诗:

  “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荒草先垄;寄居百里,烟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行吟憔悴久,灵氛告:需历吉日将行。拟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陈辞敷衽;有娥佚女,弭节扬灵。恩不甚兮轻绝,休说功名。”

  他在南京结交的朋友,真正能够提供帮助的没有几个,盐商程晋芳倒是不错,他跟郑板桥和袁枚都是朋友。1751年春,当得知刻印《儒林外史》需要2000两银子。程晋芳建议吴敬梓去请袁枚帮忙。但是他放不下颜面。

  他的理由是,袁枚虽然当时已不为官,但仍拿有官家俸禄,类同现今有相当级别的国家退休干部,虽已以文为业,且名气不小,为人题跋作序写碑文等等都明码实价要很高的润笔费,可毕竟与他等民间文人身价不同。

  直至1754年,吴敬梓猝死于扬州一家小客店,他的《儒林外史》仍然没有刻印成功。一百多年后,20世纪的知识分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崇尚这本书,他们赞扬吴敬梓无与伦比的白话写作能力,并把他的小说推举为新文学的范本。本书表明,远在西方的挑战出现之前,一个“局内人”对儒家的自省和批判到底可以走多远。


  1803年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继《金瓶梅》之后,小说描写的对象更贴近现实人生,人物性格再不是类型化了,而是随着情节的发展而逐步展开。小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文人道德的沦丧、政府体制的窘境,以及儒家精英们重建道德秩序与文化权威的徒劳无功。但他也仅仅止步于描绘外部的可见世界。

  40年代,当吴敬梓正在写《儒林外史》时,千里之外的曹雪芹也在写《石头记》(红楼梦)。没有证据表明吴敬梓和曹雪芹彼此相识。观照同时期的欧洲文学,亨利·菲尔丁和塞缪尔·理查逊干的差不多也是同一件事——完成小说从传奇性到现实性的过渡。吴敬梓的成就完全可以跟他们持平。但是曹雪芹的出现,则将所有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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