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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至德二年（757）十二月，已退位为太上皇的李隆基从流亡数年的成都回到了京师长安，住进了兴庆宫。 回到长安这几年，依旧有那么多熟悉的人陪伴在他身边：内侍监高力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女儿玉真公主、宫女如仙媛、内侍王承恩，还有那些能歌善舞的梨园弟子。他们把纷纷扰扰的天下阻挡在兴庆宫的宫墙之外，共同为太上皇营造了一个自在、安逸、温馨、祥和的晚年。 兴庆宫是李隆基的龙兴之地，由他当年的藩王府邸扩建而成，见证着一代雄主一生经历的辉煌与沧桑，所以李隆基无比执着地依恋着它。而且兴庆宫地处皇城之外，坐落于长安外郭城的市井坊间，最南面的长庆楼更可以直接俯瞰熙熙攘攘的街市人群。这让李隆基能够近距离地感受生鲜活泼的市井气息，和长安的士绅百姓有了最直接简便的互动和交流，从而使他获得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感。 李隆基无比珍视这种感觉。因为，最让他感到恐惧的事情就是被人遗忘，尤其是对于一个曾经富有四海的盛世帝王而言。所幸，毗邻市井的兴庆宫足以使李隆基避免这种恐惧。无论何时，只要李隆基的身影出现在长庆楼上，从楼下经过的长安父老就会主动停下脚步，对他顶礼膜拜，高呼万岁。每当这时候，李隆基都会忙不迭地吩咐宫人，在长庆楼下当街设宴招待那些父老。如果有朝廷官员从长庆楼下经过，并向太上皇行礼致意，太上皇会请他们上楼，设宴款待，席间往往还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等人作陪。 与各色人等的交往让李隆基感到了充实，来自方方面面的见闻和信息也让足不出户的太上皇增加了对外界的了解。总之，李隆基对自己的退休生涯总体上还是满意的。 二 转眼间，李隆基回到长安已经两年多了。他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自在平静的生活竟会在上元元年七月戛然而止。因为有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并且强行把他赶出了兴庆宫。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动太上皇？是谁有这么大的权力，居然能对太上皇实施“暴力逼迁”？这个人就是当权宦官李辅国。 李辅国是拥立肃宗即位的主要功臣之一，肃宗即位后，为了报答李辅国，就授予了他元帅府行军司马的要职。由于这个职位是战时编制，涵盖多种职能，所以李辅国的权力范围几乎无所不包，举凡肃宗向文武百官发布的诏命，以及全国各地呈递给朝廷的文件奏章，全部都要经过李辅国的中转。此外，朝廷和军队中最重要的印章、符节等物，也都由李辅国掌管，甚至连军中的早晚号令，都由李辅国制订发布。 回到长安后，李辅国的权力就更大了。肃宗不但让他“专掌禁兵”，而且所有诏书敕命，必须经他签名盖章后才能施行；宰相和百官在朝会时间外所上的章奏，以及肃宗下达的各种批示和诏命，一律要经过李辅国的“关白、承旨”。 为了巩固权力，李辅国还设置了一个秘密警察机构，豢养了数十名鹰犬，专门到民间探查文武百官和士绅百姓的各种隐私，一旦发现可疑之处，立刻将当事人逮捕下狱，命有关部门立案审查。在李辅国的淫威之下，朝廷所有部门都对他唯命是从。 李辅国如此权势熏天，肃宗李亨为什么无动于衷？其实，李亨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之所以给李辅国那么大的权力，目的就是要通过他从而更有力地掌控文武百官，巩固自己的统治。 众所周知，作为非正常即位的皇帝，李亨的权力合法性先天不足，这始终是他最大的隐痛和隐忧。即使是在收复两京之后，李亨仍然担心自己的权力不稳，所以他需要一个足够信任的人来掌握宫禁大权，同时采用各种方式制约文武百官。而李辅国作为李亨的东宫旧僚，又有拥立之功，并且本身又是宦官，当然是执行上述任务的最佳人选。总之，在肃宗李亨看来，这种人不管如何专权，说到底都只是奴才，绝对不可能篡位当皇帝，所以最让人放心。 不过，尽管满朝文武都对李辅国卑躬屈膝，还是有几个人从来不拿正眼瞧他，那就是太上皇身边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 李辅国出身微贱，早年是高力士手下养马的飞龙小儿，加上他长得奇丑无比，所以一直混得很失败，直到五十多岁才进入东宫，侍奉当时的太子李亨。虽然李辅国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可在高力士眼里，他终究只是个暴发户，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更何况，在高力士看来，李辅国的主子是李亨，他的主子是太上皇，井水不犯河水。 上元元年夏天，对高力士怀恨已久的李辅国终于发飙，他对肃宗说：“太上皇住在兴庆宫，每天都和外人交往。尤其是高力士、陈玄礼这些人，日夜聚众密谋，恐怕会对陛下不利。”李辅国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想暗示一点——太上皇想复辟。肃宗闻言，面露惊讶之色。李辅国继续说：“上皇固然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身边那些贪图富贵的小人就难说了。陛下，您贵为天下之主，凡事应从社稷大计出发。再者说，兴庆宫与市井坊间杂处，墙垣浅露，不宜让上皇居住。依臣所见，不如奉迎上皇回太极宫，大内森严，而且还能杜绝小人的蛊惑。”肃宗没有回答。李辅国知道，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为了确认这一点，李辅国随后又做了一件投石问路的事情。由于玄宗一贯喜爱骑马射猎，尽管晚年几乎足不出户，可还是在兴庆宫里面养了300匹马。李辅国以皇帝敕令的名义，一下子取走了290匹。之后他静静地等了几天，他在观察肃宗的反应。可是，肃宗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这当然是李辅国意料之中的、也是他最想要的结果。数日后，李辅国率六军将士进入内殿，一起向肃宗号哭叩头，强烈要求迎请太上皇入住太极宫。肃宗只是涕泣呜咽，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李辅国笑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三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再次矫诏，以肃宗的名义邀请太上皇到西内游玩。玄宗没有多想，带着高力士和几个侍从离开了兴庆宫。此时的玄宗不会料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兴庆宫了。 玄宗一行走到睿武门时，在此埋伏多时的李辅国突然带着五百名骑兵冲了出来，一个个刀剑出鞘，将玄宗等人团团围住。李辅国策马走到玄宗面前，神色倨傲地说：“皇帝以兴庆宫潮湿逼仄，迎上皇迁居大内。”玄宗突然一阵眩晕，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高力士见状，立刻挺身挡在玄宗面前，厉声呵斥李辅国下马。 尽管忠勇可嘉的高力士在关键时刻帮玄宗保住了最后的尊严，可他无力改变玄宗的命运，更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当天，李辅国把玄宗带到了甘露殿，留下数十个老弱充当侍卫，严禁任何人出入，而且不准高力士、陈玄礼及所有宫中旧人留在玄宗左右。稍后，李辅国又率领禁卫六军的所有高级将领，全部换上素服，前去向肃宗“请罪”。说是“请罪”，事实上一半是复命，一半是逼宫。 此时此刻，肃宗的心情肯定是颇为复杂的。作为皇帝，他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可作为儿子，他又有一种良心上的不安与自责。原因很简单，自从李辅国第一次跟他提到太上皇经常与外人来往的情况时，肃宗就已经产生了莫大的疑惧。就像李辅国所暗示的那样，他觉得太上皇不是没有复辟的可能。据李辅国声称，和太上皇来往的官员中，既有京城的羽林将军，又有剑南道的官员，甚至连长安的普通百姓也经常受到太上皇的款待。这是不是意味着，太上皇正在积极组织力量，同时大力收买人心，为复辟做准备呢？ 尤其让李亨深感不安的是，安禄山父子虽已败亡，但数十万官军在邺城大败，令朝廷元气大伤，史思明紧接着又僭位称尊，并大举南下，再次从官军手中夺下东京，使得一度明朗的战局再度进入胶着状态。未来战局究竟如何演变，谁也无法预料。在此情况下，倘若太上皇凭借他的余威振臂一呼，谁敢保证不会应者云集呢？所以，当李辅国提议将太上皇迁入西内时，李亨心里其实是非常赞同的，但他不能明说，只好采取默认的态度。 然太上皇毕竟已经76岁，若说他还一心想要夺回天子大权，似乎又有些牵强；而且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表面上虽说是请他迁居，实则与软禁无异，身为人子，李亨难免会有些良心不安。因此，对于“逼迁上皇”这件事，肃宗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而李辅国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肃宗的矛盾心态，才会以这种带有威胁意味的方式迫使他当众表态。事已至此，肃宗只能对着诸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朕知道，诸位爱卿这么做，是担心上皇受小人蛊惑，正所谓防微杜渐，以安社稷！” 四 玄宗被软禁后，高力士等人就只能任凭李辅国宰割了。七月二十八日，李辅国以肃宗名义下诏，将高力士流放巫州，王承恩流放播州，并勒令陈玄礼致仕，将宫女如仙媛放逐归州，命玉真公主出宫回玉真观。 李隆基从甘露殿的窗口望出去，看见头上的这方天空始终是黑灰色的。从离开兴庆宫的那一天起，李隆基似乎就再也没见过太阳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李隆基觉得自己忽然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似乎完全陌生的世界。一想起兴庆宫，李隆基就会感到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被撕裂了。刚开始他还会觉得疼痛，可后来就没感觉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碎了，沉了，空了。 除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百多个宫女，李亨把万安公主和咸宜公主也派来了，让她们伺候上皇的生活起居。她们好像生怕沉默会带来尴尬，所以一天到晚不停地对着他说话，结果把大家都搞得很累。 万安和咸宜不懂，有些东西是靠静默传达的。同样不懂的还有李亨，他把四方贡献、山珍海味一堆堆地搬进了甘露殿，说是要孝敬父皇，可李隆基什么也吃不下。李亨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李隆基的食量却一天比一天小。后来，李隆基断了荤腥，专门茹素；再后来，李隆基就什么东西也不吃了。他告诉身边的人，也告诉李亨，由于自己素来崇信道教，所以现在决定修炼“辟谷”，以求长生不老。其实，宫里所有的人、包括李亨都很清楚，太上皇并不是想求长生，而是在以“辟谷”的名义绝食！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从太上皇宣布“辟谷”那天起，他的健康状况就每况愈下了，各种疾病纷至沓来，迅速吞噬着他衰老的身体。 很简单，他不是在求长生，而是在求速死！李隆基真正渴望的快乐、幸福、尊严、自由，李亨通通无法给予。因为，这些恰恰是李亨夺走的。 唐宝应元年四月，大唐臣民接连遭遇了两次国丧。死者是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前后仅相差13天。毫无疑问，唐玄宗李隆基是在无比抑郁和惨淡的心境中离开人世的！ 摘自《宿迁晚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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