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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哲学

 乔良 2016-08-20

  

                    死亡哲学   

      西班牙哲学家米格尔·德·乌纳穆尔(Miguel de Unamuno)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他在生命中看到悲剧和死亡,而这正是他热爱人生的理由。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最早的记忆是在西班牙的最后一次卡勒斯特战争(Carlist War)中,炸弹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这个哲学家和诗人就出生在冲突中。乌纳穆诺是西班牙爱国者也是最直言不讳的批评家之一;是西班牙人也是巴斯克人;是渴望成为天主教圣徒的孩子;是对哲学产生怀疑的哲学家。

   在1897年一个晚上,米格尔·德·乌纳穆诺醒来后为自己陷入虚无的梦境而痛苦不堪。就在几个月前,乌纳穆诺的小儿子拉穆诺(Raimundo)患上了脑膜炎。拉穆诺的疾病让他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成为残疾,很可能活不了多久。米格尔·德·乌纳穆诺相信这个悲剧是他的过错造成的,是因为他背叛了小时候的信仰,转而拥抱科学理性主义而遭到上帝的惩罚。1897年的夜晚,乌纳穆诺的妻子孔查(Concha)发现丈夫在啜泣,她就将其抱在怀里安慰说“我的孩子!”多年后,乌纳穆尔在文中写到这个经历及其对这两个词产生的持久影响。

   在那个极端痛苦的最紧要关头,在陷入崩溃的啜泣声中,她看见我被虚无天使牢牢控制,她发出来自母性深处的呼喊“我的孩子!”,那是超越人类的神圣之音。此刻,我发现上帝为我做的一切都在这个女人身上,她是我孩子的母亲,我的圣母玛利亚,是我的镜子,照射出神圣的、圣洁的无意识和永恒性。

   “1897年的危机”标志着米格尔·德·乌纳穆尔的精神和思想旅程的十字路口。这个哲学家将不再尝试建立旨在消除其内心波动的体系。他不会背叛虚无天使。相反,他要拥抱这个天使,正如妻子在他痛苦时拥抱他一样。米格尔·德·乌纳穆尔将从这个噩梦中提炼出混乱的、激情的冲突哲学和悲剧哲学。简而言之,有关他本人的哲学。

   100年前,在2013年,米格尔·德·乌纳穆尔出版了一本书《生命的悲剧意识》(The Tragic Sense of Life,中译本见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译注)。该书在他那个时代被认为是代表作,是早期存在主义哲学的非常有影响力的作品。但是《生命的悲剧意识》不仅仅是哲学著作,更是一个人对自己在夜晚的痛苦中包含深刻个人色彩的描述。

   本书的开头是一种回答:

   “我是一个人;任何其他人,我都不会认为是陌生人。”这是自从有了意识之后就一直在问的问题:我是谁?我存在是为了什么目的?乌纳穆尔回答说“我是一个人。”人---个体人类生命---对乌纳穆尔来说是一切的开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出生、受苦和死亡的人,首先是会死的人;这个人会吃、会喝、会玩、会睡、会思考、会下决心;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会被别人看见和听见;此人是兄弟,是真正的兄弟。”这个人不能与另外一种“人”混淆----瑞典植物学家林奈(Linneaus)的现代人(homo sapiens)或者亚里斯多德的“平趾甲无羽毛的两足动物”或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者。这另外一种“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人的观念。这个人没有性,没有国家,没有噩梦,这个人是抽象概念。不,乌纳穆尔关心的是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我是一个人”是个回答也是个问题。乌纳穆尔写道,人既是“主体又是所有哲学的最高对象。不管某种自命的哲学家是否喜欢。”重要的是人不是观点。毕竟,哲学家本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乌纳穆尔提醒我们,无论他们是不是喜欢。我们认为哲学、科学和人生的任务就是提出问题,从某个客观的遥远的地方提出“为什么”。但是,乌纳穆尔写到:“为什么”只有在考虑“理由”的时候才有意义。不仅仅是“为什么”而且要问什么目的?不仅是生命的理由而且是生命的终结。人拥有意识。但是,乌纳穆尔写到,知道是一回事,生活是另外一回事。认为仅仅因为人拥有意识就觉得单单观念就造就了人,这是错误的。哲学、科学、产业和道德---“我们可以用工业奇迹填满这个世界,用伟大的工厂、道路、博物馆和图书馆填满这个世界”,但我们仍然需要提出问题:人们生来就是为了观念吗?是为观念产品服务吗?笛卡尔得出的结论是“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我思考”确认了我的存在。但是,在此命题中,乌纳穆尔想知道哲学背后有真人吗?那个热爱诗歌和数学的勒内·笛卡儿(René Descartes),那个渴望天堂的笛卡尔何在?

   乌纳穆尔写到,更接近真理的应该是“我在故我思”(sum, ergo cogito)。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说“我感故我在”或“我愿故我在”呢?我们当然是会思考的动物,但我们也会高兴和痛苦啊。我们用整个身体和精神思考,我们也在用整个身体和心智在感受啊。

   据说人是理性动物。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被定义为有情感、有感知的动物。或许让人和其他动物区分开来的是感情而不是理性。我更频繁地看见猫在推理而不是在笑或哭。或许猫的哭笑不行于色,但是,螃蟹或许也在内心计算一元二次方程。

   100年前,乌纳穆尔写到,“我是”。但我是谁?我们拥有的是我们的个性,如果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他们告诉我,我在这里意识到我不知道社会目标是什么;但我感觉到,就像我的同胞之一那样,我在这里实现自我,我存在着。”我能拥有的就是我自己,乌纳穆尔写到,但他仍然试图逃跑。他了解到,意识不是自我可以归结为的唯一。意识向我们展示了有关存在的很多有趣真理,但是带来的混乱也更多。我们开发的思想体系越复杂---我们能证明的方程越多---我们遭遇的矛盾冲突也就越多。我们对地球上的生命了解得越多,这个宇宙就变得越神秘。乌纳穆尔写到:当我们从这种混淆中退缩时,我们就变得虚伪。但是,在遭遇混乱时,我们就感受到痛苦。意识是我们的天赋也是我们的敌人。乌纳穆尔写到:“意识是一种病态。”我们了解到,这个被称为意识的东西不过是对局限性的认识。换句话说,它就是死亡意识。这就是人生悲剧。

   马克·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圣奥古斯丁、帕斯卡、卢梭、笛卡尔、欧蔓伯(Obermann 意大利诗人---译注)、汤姆森(Thomson英国诗人)、莱奥帕尔迪(Leopardi 意大利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维尼(Vigny法国诗人)、尼古拉斯·雷瑙(Lenau 奥地利诗人)、克莱斯特(Kleist 德国剧作家诗人)、阿米尔(Amiel瑞士诗人)、肯塔尔(Quental,葡萄牙诗人,哲学家)、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所有这些都是患上糟糕疾病的血肉之躯,乌纳穆尔写到,他们是“充满智慧的人而非学问渊博的人。”这些病人是乌纳穆尔的志同道合者,对他们来说悲剧意识时常伴随着他们左右。他们是选择拥抱伟大而可怕的怀疑的个人,这个幽灵潜伏在现代人的心中而非表现为治疗方法。乌纳穆尔写到:“仅仅治愈瘟疫还不够,我们还必须为瘟疫哭泣。”

   乌纳穆尔承认这听起来有些怪异。但是,我们几乎总是通过疾病才关注到我们的健康。(乌纳穆尔问到,谁能证明这个人在本质上是健康的或开朗的?)我们正是从痛苦的黑暗中来到光亮处,正如但丁从地狱的深渊出来才再次看见天上的星星。正是因为意识到人生中的疾病、冲突和悲剧,米格尔·德·乌纳穆尔才能够找到自己的灵魂。对乌纳穆尔来说,这比百万个优秀的观点更有价值。

   他写到,“遭受命运折磨的许多人齐声歌唱的求主祈怜颂歌与哲学同样有价值。”

   想象你自己在一艘小船上,该船停在一条河和下游不远处震耳欲聋的瀑布之间。这就是拥有人生悲剧意识的人过的生活。在任何意义上,这都是米格尔·德·乌纳穆尔的生活,永远处于存在危机状态,永远盘旋在深渊上空。

   想象你死掉了。你做不到这一点;无论你如何努力地尝试。乌纳穆尔写到,想象自己不存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无论我们的想象力有多伟大。他建议稍微坐一下,试图想象你的思想和你的意识,就好像你处在沉睡的、无梦的睡眠中。它会让你感到头疼,如果再进一步思考,你会开始发疯。乌纳穆尔写到:“那就像一个狭小的牢房,我的灵魂徒劳地拍打着翅膀撞在栅栏上。空气越来越稀少,我开始感到窒息。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严重。”

   我想成为自我,但没有停止成为自己也成为别人,把自我融入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事物整体中,把自我延伸到没有边界的空间,把自己延长到没有边界的时间。不成为一切和永久就好像不是存在---至少让我成为完整的自我,永远保持这种状态。成为完整的自我就是成为任何人。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什么也没有。

   存在就是渴望活着---一直活着,永远活着。但是,我们都有人人都会死的意识。正如马丁·海德格尔(本人受到乌纳穆尔的影响)所说,向死而在(Beings-toward-Death)。但是,清醒意识到我们会死就是渴望长生不老。我们渴望永远活着。整个事情就是一个矛盾。

   乌纳穆尔写到,“矛盾?当然,的确存在矛盾。矛盾?当然有。因为我们就生活在矛盾中,因为生活就是一场悲剧,悲剧就是永远的斗争,没有胜利或没有胜利的希望,人生就是矛盾。”在乌纳穆尔看来,这种向矛盾投降就是作为人的含义,就是作为完整的人生活。我们在质疑中确认生活,质疑我们确认的价值观。在乌纳穆尔看来,感叹号和问号是一回事。应该有一个全新的标点符号叫作“乌纳穆尔”,用以表示充满激情的,表示肯定的怀疑。

   “永生,永生---这是至高的欲望。”但是为什么呢?这种对永生的渴望难道不会窒息我们人生的快乐吗?乌纳穆尔问到:难道不是“对生命的狂热”常常导致我们渴望死亡吗?既然人人都会死,为什么不尽快死掉,永远死掉呢?这样就就再也不用受到死亡注定到来的意识的折磨了。活着有什么好呢?

   当然,乌纳穆尔没有答案。我们渴望生命是因为我们活着。我们渴望活着是因为我们热爱生命。爱和生命之间有亲属关系,因此,爱和死亡也有亲属关系。我们越多地将全身心投入生命或者死亡---悲痛和喜悦,困惑和清晰---我们就爱得越多。爱就是我们的慰藉。

   在1897年的一个夜晚,诗人和哲学家米格尔·德·乌纳穆诺醒来后在啜泣,为他儿子的爱而痛苦不堪。乌纳穆尔的妻子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安慰说“我的孩子”,因为她也痛苦不堪。乌纳穆尔在那个夜晚发现妻子简直就是神仙下凡,他在多年前已经放弃了宗教信仰。她是他的镜子,她是他的镜子,他们两个都在躲避虚无天使。

   乌纳穆尔写到,我们都被教导说“要像爱自己一样爱邻居”,但是这种说法的前提是我们爱自己。如果我们对自我都不了解,对我们的痛苦对我们的个性都不了解,我们如何爱他人呢?我们都被教导说“要像爱自己一样爱邻居”,但是我们甚至不敢肯定我们知道什么是爱---为家庭或国家做出牺牲还是为自己的工作和孩子做出牺牲?乌纳穆尔写到,我们被教导“为了真、善、美而活着”,但是什么是虚荣和虚伪?乌纳穆尔写到,我爱邻居,不是因为他善良或长得漂亮,也不是因为我为他牺牲了自己,而是因为“他生活在我的世界里,是我的意识的一部分,因为他就像我一样,因为他是我的。”

   乌纳穆尔写到,“我是一个人”,一个只关心自己生活的人。乌纳穆尔问,自私鬼吗?或许。但是我们只知道人性,通过了解我们完全掌握的那个人的情况---即自我。因此,我越关心我自己的生活,我就越多地把自己可怜的、向死而在的自我与所有创造---男人、女人、猫、螃蟹,是的还有上帝统一起来。换句话说,我越热烈拥抱自己的死亡,我就变得越永久。乌纳穆尔写到:“对永生的渴望被称为博爱,任何一个热爱他人的人都希望在他身上将自我永存。”矛盾吗?是的。

   “爱你的邻居”不仅是乌纳穆尔的理论。乌纳穆尔的西班牙是一个永远处在战争中的国家。作为萨拉曼卡大学(Salamanca)的校长,乌纳穆尔拥有非常舒适的隐匿处,他可以在此写诗歌和戏剧。但是,他将此立场作为舞台来控诉法西斯主义。乌纳穆尔在1901年因为反对西班牙前独裁者德里维拉(the Rivera)政府而被撤掉校长职务,并被迫流亡直到1930年代。1936年,当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乌纳穆尔再次被弗朗哥的长枪党人撤掉校长职务(实际上还受到私刑)。10个星期后死于心脏破裂。

   你可能在在《生命中的悲剧意识》中听到对基督教福音的扭曲,同样多的还有《奥义书》(the Upanishads---古印度哲学典籍)。乌纳穆尔是存在主义泛神论者、天主教异端分子和克尔克郭尔式神秘主义者的结合体。(事实上,乌纳穆尔学习了丹麦语,可以阅读当时还不知名的哲学家的原著。他还阅读在当时被欧洲知识分子认为没有严肃作品的美国文学,自学了14种语言以便让自己更接近其他人的话语,因为他喜欢其他作家。)

   乌纳穆尔的书的开始是“我是一个人,任何其他人我都不会认为是陌生人。”

   100年前的萨拉曼卡大学,有人在下午看见受人爱戴的乌纳穆尔在边喝咖啡边叠一种小纸鸟(pajaritas)。乌纳穆尔是个充满热情的、备受推崇的叠纸高手---他甚至写了嘲讽有关叠纸和折纸手工的“科学”专著,在其小说和诗歌中都有所表现。一幅有关乌纳穆尔的画像显示他部分是人部分是折纸鸟。这个悲剧作家有一个古怪之处---矛盾的是,乌纳穆尔是乐观之人。如果你和乌纳穆尔在咖啡馆相遇,他会对你说:“任何人如果不能承受痛苦就享受不了幸福,就像对冷不敏感的人也会对热不敏感一样。”乌纳穆尔曾经考虑写一本考察生活中的喜剧意识的书作为《生活中的悲剧意识》的姊妹篇。

   在乌纳穆尔看来,最能代表他的乐观主义怀疑意识的人物是堂吉诃德。他写到,堂吉诃德的哲学“几乎无法被称为理想主义,因为他并不为理想作战;那是一种精神主义,他在为那种精神作战。”那么,乌纳穆尔的哲学是什么呢?毕竟,这个人自称“观念破坏者”。或许这种情况可以在他的朋友爱德华多·奥尔特加·加塞特(Eduardo Ortega y Gasset)讲述的很早以前的故事中发现。在流亡法国期间,有一天,乌纳穆尔坐在花园中折叠小动物。一个小孩儿闲逛到花园,对纸动物感到吃惊。小孩儿走上前来问乌纳穆尔,“米格尔先生,小纸鸟会说话吗?”乌纳穆尔大受感动。突然之间,纸鸟的寓意豁然开朗。人们或许就可以称《生命的悲剧意识》是纸鸟哲学。纸鸟是一种矛盾,既庄严又简单。纸鸟是悲剧,虽然轻却飞不起来。纸鸟是对一张纸的不公正表达的抗议,但它也是纸做成的。

   作者简介:

   斯蒂芬·安妮·戈尔伯格(STEFANY ANNE GOLBERG),作家和多媒体艺术家。曾经在《华盛顿邮报》、《拉法姆季刊》、《新英格兰评论》等发表多篇文章,目前是《时髦者》专栏作家和德雷塞尔大学(Drexel University)驻校批评家。

   译自:THE PHILOSOPHY OF DEATH BY STEFANY ANNE GOL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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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万伟  著

   斯蒂芬·安妮·戈尔伯格 著 吴万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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