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在看奥运转播的过程中,在随着运动员的比赛而牵心动情,心跳加快的时候,偶尔也会走神,想到:在人类的亿万成员中,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一生的理想就是把重物举到身体随的极限,或者在一个小球上不断地重复着实际上差别不大的胜利,这是否减损了他们人生的丰富性?这种单调的目标,虽有令亿万人羡慕的荣誉,是否值得? 或者,从国家和人类的角度来看,与人类那么多发明创造相比,是否值得给这种简单的身体运动这么高的荣誉? 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小时候也曾悄悄把乒乓球世界冠军当作自己人生的理想。 那个时候,正在“文革”后期,高考还没有恢复,当时所谓人生理想,也没有其他目标。我虽然在小学的校队打过乒乓球,也曾在北京什刹海体校那个乒乓球世界冠军的摇篮做过不长时间的训练,但我像很多人一样,很快就悄悄放弃了这个理想。然而,小的时候打乒乓球的经历——为了那个理想付出的汗水,却使我这个后半生躲入书房再也不怎么锻炼的人至今仍然受用着健康的红利。这就是所谓有“底子”吧。 (当年我在这里进行乒乓球训练的时候,一个同班的小伙伴拉着我悄悄到旁边的什刹海去游泳,我因此未成正果。)
然而,正是在这两者之间,在少数人实现了那个理想和多数人不得不放弃了那个理想之间,我忽然意识到人类大型体育比赛所树立的人生理想的社会价值:国家和人类给那么少的体育健将那么高的荣誉,不仅是因为他们在一些可能非常单调身体运动中付出了一生的奋斗;不仅是因为他们在高手如云的国际比赛中集中地表现了人类的意志力,并为国家赢得了荣誉;更是因为:那个目标本身,可以使更多已经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们,使整个已经走出原始森林的人类,仍然可以在整体上自觉地投入并不为捉住一只猎物而投入的身体运动——以避免在使用工具、机器之后面临的人种退化。 在这个意义上,体育的荣誉,似乎是人类整体精心谋划的制度设计。与此相较,家庭尽管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值得赞赏的社会保障制度,它提供了国家和社会往往不能提供的那种更近更细的关爱,但是,许多其他动物也有家庭。但其他动物没有体育比赛,更没有给体育比赛那么高的荣誉——不就是跑赢一只兔子嘛! 从进化论的角度看,由于人类在智力上的进步,尤其是人类的整体福利和社会保障,以及医学的进步,我们在身体上已经脱离了“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机制。也就是说,人类不再能够通过“不适者”(孱弱、疾病和器官残缺)的大量死亡来筛选出体质优良者。进化论揭示出:那些跑得快、跳得高、举得重、身体灵活的“运动员”,并不是他们的父母遗传下来的,而只是因为那些跑得慢、跳得不高、举得不重、身体不灵活的同类已经饿死了,或者被别的动物吃掉了。一代之内“后天获得”的性状本身不能遗传给一下代。那些跑得快、跳得高、举得重、身体灵活的基因,只是因为它们的“宿体”,也就是偏巧携带这些基因的人们逃过了猛兽和饥饿的威胁活下来了。 因此,当跑得不快、跳得不高、举得不重、身体不灵活的——无论是基因还是人本身——也能够依靠人类社会的整体福利活下来的时候,人类整体的体质退化必然发生。 这就是科幻小说家威尔斯在《时间机器》中描写的“埃洛伊人”——人类退化为优雅柔弱的小个子人种。 所以,体育活动——那种并不为捉住一只猎物冲饥(甚至反而要白白花费较多的金钱)而投入的“无功利”的身体活动,就成了防止(或延缓)人类退化的制度,每个国家为此付出不少;整个世界为此付出不少;许多人也为此付出不少。 但是,除了游戏本身的普遍吸引力,“无功利”的身体运动其实是很难普遍维持的。所以,体育运动的荣誉,或者说那些世界性大型体育赛事上只有极少数运动员才能获得的“至高”的荣誉,就成了使人类整体投入体育运动的“功利性”目标。少数人真正走近那个目标;多数人悄然放弃了那个目标,但还是获得了身体健康的收益。这个收益是个体的,也是人类整体的。 有人说,“我锻炼身体可不是为了拿世界冠军,而且我也早就不可能拿到世界冠军了。” 这话说得没错。这就是一种自觉的人类。每天都可以在小区院子看到大爷大妈(其他与我的岁数差不多)在单调地、一圈又一圈地步行,就是这样的自觉。他们的目标也很理性(功利),就是为了少花一点看病的钱,健康活着的岁数长一点。但是,在这些大爷大妈的身体里面,可能就有小时候悄悄想拿世界冠军时而积下来的“底子”。他们只是现在不再想拿世界冠军了,而有了另外更现实的功利目标,好像不能说是“理想”了。 其实,即使我们都不再想拿世界冠军,不想把那个作为人生的理想,但是,看到有人把那个当作理想,看到有人实现那个理想,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有意义的。因为,马龙、张继科在里约奥运会上打的乒乓球和我们在小区院子里打的乒乓球,其实是一样的,乒乓球台大小也一丝不差。当我们看到被自己当作随便玩玩的运动,那万众瞩目中可以被少数人打得那么好,那么精彩,获得那么高的荣誉,这本身就是在肯定着我们手中这个普通小球的价值。 他们以自己的人生理想,肯定着我们普通的体育锻炼的价值。大白话就是:他们玩得那么好,会使我们玩得更有意思,从而间接促进我们的体质。
回头再说说人生理想。人类本身是丰富的,但个人不可能是太丰富的。不可能每个人把体育的世界冠军当作人生理想,也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科学家(尽管我认为后者更有价值)。人类目标和理想的丰富性,只能分散地体现在不同的个人身上,由不同的人根据自己的条件去追求。因此,把一副杠铃、一只小球、一个速度作为人生理想,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这样的人生理想对于减缓人类体质退化的整体利益有着重要的作用呢。 但是今天,以我现在的价值观而言,我自己不会把体育世界冠军当作我的理想,尽管我后来事实上只是一个普通教师。 而且在我看来,无论我们怎样赞赏他们的拼搏,羡慕他们的荣耀,从整个人生的意义上,体育拼搏也只是一种“象征性拼搏”,具有拼搏的抽象意义和直观性、观赏性。但这种拼搏的价值本身,与为人类的生产生活和精神领域提供更多创造性价值的科学、艺术都没法相比。
最后修改于 2016-08-18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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