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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康的“立音”和“丽音”

 大闲人 2016-08-21

李维康的“立音”和“丽音”

    翁思再
文汇报2016-08-21第7版

    半个多世纪以来,京剧界一直在努力将艺术年轻化,其中较早的成果是一段 《咏梅》,这是李维康和中国戏校的几个同学一起哼唱玩出来的创新。那一年是1966,以唱 《咏梅》 风靡全国的李维康才18岁。

 

    此后李维康在中国京剧院担任《红灯记》 李铁梅B角,复在 《平原作战》 中扮演小英。七十年代后期轰动一时的 《蝶恋花》 则由她出任一号主角杨开慧。这些又是当年流播全国的作品。我追随李维康的舞台足迹,还观摩过她演的许多传统戏和新编戏。京剧的观众群体在一定程度上是被流派所分割的,多数演员都喜欢标榜流派,可是从未见李维康宣称自己属于哪个流派,照样赢得演艺市场。她和耿其昌领衔的中国京剧院一支自负盈亏的演出团,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全国跑码头整整12年,这或许是国家级院团里的最高纪录。李维康粉丝多,她的唱腔获得众多观众的认可和学唱,何哉? 我认为这同她改变了青衣的唱法大有关系。

 

    京剧旦行是男性演员创造的,他们以假嗓即小嗓模拟女声,这种唱法被后来进入这个领域的女伶所承袭。由于男女生理结构不同,男声的高音在女声唱来只是中音,因此女伶因袭男旦调门就显得压抑,而且往往托不住底音;若改唱自己的调门却又不如男旦那么敦实,甚至高音嫌“尖”。例如男旦唱 《贵妃醉酒》 时的胡琴以高八度伴奏,演员运腔则在调底,营造出明月之下岑寂低吟的意境,一下子把杨玉环当时的苦闷心情表达出来了。而女伶唱该段就失去“高拉低唱”的反差,意境相差多矣。迄今为止,男旦从四大名旦到张君秋到梅葆玖,高峰迭起,可是女伶中堪能颉之颃之者犹如凤毛麟角。有鉴于此,多年来女伶中的有志之士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唱法,以求突破。一种意见认为女演员演女性角色完全不必“装”,用女性的本嗓即可。在这方面做得比较突出的是赵燕侠,她基本上用真声,唱得明白如话,形成了自己一路爽利的风格。其实这种方法同梆子、评剧等地方戏的旦角是一致的,虽然通俗却减弱了京剧的个性,显得有点“白”。另一种意见认为不能放弃假声,但需与女声的本嗓相结合,可是这样做谈何容易?本嗓用多了,有时出不来应有的韵味,甚至难免直腔直调。李世济先生向我谈过这方面的遗憾:程派里的那些幽咽委婉、细若游丝的唱腔,她是以假声处理的,一旦到了中低音区的那些逻辑重音,需要加强力度时,她就用本嗓奋力推出,可是这需要高超的气息控制力。她说,尤其在自己体能较差时,真声部分更控制不好,过于“写实”,效果就有点像“砸夯”。

 

    李维康改革的成功,就在于把真假声“两张皮”整合为一体了。这样的改变最早是不自觉的,也同她得到明师指导有关。中国戏校不让学生过早归入某个流派,而是以最普通的路子打基础。李维康的本嗓很甜,直接歌唱的效果就具备女性美。在回馈男旦教师以小嗓假音所做的示范时,李维康实际上未必全是假嗓,而是真中有假,假里含真,老师觉得好听,就予以认可了。由于李维康的这“第一口奶”吃得好,没有去削足适履,因此充分解放了嗓音天赋。当时周边的老师和同学都夸她嗓子好,唯华慧麟老师有批评意见,告诉她,自己觉得响亮的声音在观众耳朵里未必响亮,必须靠口腔里牙关部位发力,才能够把声音传得更远。后来她又领悟到,歌唱的中枢环节在软腭处,这实际上是一个沟通大小嗓的环节,这个环节如果打不开的话声音就会发闷。从此李维康的改革开始走向自觉,通过打开牙关和软腭的训练和学习美声唱法,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立音”。

 

    “立音”是“李维康式”歌唱的基础之音,它有效地把丹田之气分别运到头腔、鼻腔、颚腔和胸腔,结合唇齿牙喉舌各部位的具体吐字发声方法,灵活使用。即便低音区真声成分多,但李维康的咽壁还是“挺立”着的,因此上下贯通,低音仍然保持圆润。与男旦相比,女声的宽度和力度有所逊色。李维康依赖“立音”竖起发声管道,打开牙关发力,使得声音通透而有威力。旦腔的高音更需依靠小嗓,所谓“逢高必假”,可是李维康的高音里也适当糅入真声,这就与完全的假声不同,益增其坚实。通过“立音”唱法,李维康获得了一条又宽又亮,高中低音浑然一体的“大号”女声嗓音。

 

    李维康的“立音”也可称之为“丽音”,除了宽和亮之外还具备甜和脆。她利用软腭的运动,使得声音灵巧多姿,行腔时颇多趣味。她有时会在梅腔、张腔里蹦出一些跳跃的荀腔,或在拖腔里耍出一个委婉的程腔,甚至还在经常使用老生的那种如水泡式爆破的“擞音”来润腔,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她将“他山之石”信手拈来,却一点也不感觉“隔”。其中奥秘,除了善于以情驭声之外,就在于她有一种贯穿于歌唱、统领着流派的独特和漂亮的音色。李维康的“丽音”是真假“混声”的结晶。如果说她18岁时 《咏梅》 即真假声结合是一种自然状态的话,那么她60岁之后的“混声”唱法可谓“老谋深算”,通过“立音”传导“丽音”,闪转腾挪,摇曳生姿,炉火纯青。这种“混声”唱法既有别于男旦的小嗓唱法,又不同于地方戏的女性本嗓唱法;既能够同传统技术资源接轨,又能够发挥女性的生理优势。质言之,李维康的“立音”和“丽音”不落俗套,自然清新,富有时代气息。无疑,她把旦行女声的发声方法向前推进了。其经验已经为李胜素等后辈所吸取和借鉴。

 

    回想历史跨入2000年之前不久,中国文联在全国文艺界评选出几位“世纪之星”,其中一位就是李维康,这是颇具信息量的。京剧艺术应该怎样发展,是继续被笼罩在流派的光环之下,还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充分发扬艺术家的创造力? 从这个角度看,李维康的经验具有一种标志性的意义。世纪之星,当之无愧。

 

    上海音乐出版社于2016年上海书展推出 《李维康唱腔精选》,我因此想起了旦行女声唱法这个被讨论了多年的课题以及“李维康现象”,特撰此文,以求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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