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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妈

 圆角望 2016-08-23

  [南京]陈虹

  二妈老了,老得让人心痛。我父亲问她过得怎样,她只是点头。我看到她的眼角闪动着泪花。

  二妈是我家什么人?当年这个问题曾被同院的男孩们追问不休。其实这就是我们苏北老家的一个称谓——指父亲的二嫂,也就是我二伯的老婆。

  记忆中的二妈已经不年轻了,推算一下,当属上上个世纪的“90后”。梳着一个巴巴头,穿着一件大襟衫;一双小脚虽被“解放”过,但走起路来仍显蹒跚。她的门牙缺了一颗,一笑便是一个黑洞。可我就是喜欢看她笑,皱纹里盛满了善良与慈爱。二妈为什么一直住在我们家呢?我不敢问,也不想问,我只知道是她把我带大的——睡在她的怀里,摸着她的耳垂,那个又大又软又厚的耳垂,慢慢地进入梦乡。

  二妈疼我,每天早上她给我梳小辫,从来都不兴带重样的:昨天是两个髽鬏盘在耳朵旁,今天则是一对羊角竖在头顶上;上周扎的是红头绳,这周必定换成蝴蝶结……全院的小姑娘没有一个比得上我,着实让我“臭美”得不行。

  1956年的年初,我上小学了。一天妈妈将我带到王府井明昌照相馆,说是跟二妈拍张照——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紧紧地搂着我。二妈哭了,一个劲地抹眼泪。后来我才知道,她要走了,要去成都找我二伯。妈妈请裁缝为她做了一箱子的衣服,从冬到夏,从棉到单。而我也直到此刻,才了解到了她的身世。

  二妈名叫邵惠安,是淮阴郊区王营子人。她与二伯一共生育了八个孩子,可惜一个也没存活。其中一个男孩叫大杏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长到七八岁后还是夭折了。二妈疯了,她把自己的髻儿剪下来,挑在棍子上狂奔。后来不闹了,一个人坐在院里喃喃自语:“杏儿,杏儿,你的花谢了第二年还能开,我的大杏子却再也回不来……”

  二伯后来在外边讨了“小”,干脆来个一走了之。新二妈叫什么,我不知道,只听二妈称她“小桐生妈”——她为二伯生下了一双儿女。这次“小桐生妈”去世了,二妈认为自己必须回到二伯的身边。

  二妈走的那天哭成个泪人,她把我抱在怀里,舍不得松手。爸爸也流泪了,他说过“长嫂如母”——年长他十余岁的二嫂从小就像母亲一样疼爱着他这个年幼的小叔子。他想踢毽子,二嫂就为他拔鸡毛,找铜钱,亲手缝制;他在私塾中挨了打,二嫂便为他红肿的手心涂麻油;因为

  逃学,他挨了爷爷一顿打,还是二嫂护着他,在爷爷面前反复求情……解放后爸爸将二妈从老家接到北京,说:二嫂放心,我一定为你养老送终。妈妈也流泪了,她一再叮嘱:“过不下去,就回来,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再次见到二妈,已经是1961年了。二妈老了,老得让人心痛:背驼了,腰弯了,两鬓苍苍,瘦骨嶙峋。爸爸问她过得怎样,她只是点头,但我看到她的眼角闪动着泪花。当夜我和二妈睡在一张床上,久违的温馨包围着我,习惯性地我将手又伸向了她的耳垂。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上,滚烫滚烫……

  是抽泣将我惊醒,那是二妈的声音,她在轻声地对着妈妈诉说——回到二伯身边的她,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小桐生兄妹不仅不接纳她,而且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她,就连碗橱都上了锁。“二嫂,这次就不要回去了。”妈妈再一次地挽留她。“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是后来,妈妈给我讲了二妈的故事:奶奶去世时,二伯已经娶了小桐生妈。按照民间的习俗,她是不能参加葬礼,也不能以儿媳的身份披麻戴孝的。——二妈终于赢了!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公道”!

  回到成都后不多久,二妈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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