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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能承受之轻|文艺犯·锐见

 汉青的马甲 2016-08-23

大明隆庆六年,三十六岁的隆庆去世,他的十岁的儿子朱翊钧继位,是为万历。在大明十余位皇帝中,万历是惟一的冲年继位者。明摆着,一个十岁的小朋友,不可能真正治国平天下。但大明的江山没有因龙椅上坐的是一个小屁孩而变天变色,在于稳定的文官制度已经深入人心。皇帝虽然只有十岁,但作为一种威权的象征,诸位顾命大臣可以假他的旨意号令天下。


隆庆去世时,留下的遗产除了万里江山,还有众多美丽的遗孀。其中一位遗孀姓李,是一个年轻女子,这就是万历的生母。母以子贵,万历继位后,原本只是贵妃的李氏被尊为皇太后。


这个二十几岁就丧夫的女子,饱读圣贤书,一心想把她亲爱的儿子培养成大凡有志向的皇帝都意淫不止的尧舜禹汤――韦小宝管这叫鸟生鱼汤。她每天五更就把小皇帝从被窝里揪出来,胡乱洗把冷水脸后,就必须苦读诗书。


有一回,小皇帝偶尔和几个太监嬉戏,不慎砍伤了一个小太监,李太后又怒又气,几乎动了要废掉小皇帝的念头。


李太后不仅自己对小皇帝严加管束,还一再给身为顾命大臣的张居正打招呼,要求张居正对万历怎么严格就怎么来。饱学而严肃的张居正果然不负李太后厚望,一心一意地按照他所理解的明君与圣君的标准来培养和要求万历。


对这位既是帝国首相,又是自己老师的老先生,万历常常感到不由自主的敬畏。有时候,当万历不肯用功读书,李太后就吓唬他:“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告诉张先生。看他怎么收拾你。”


倘若张居正和李太后知道他们苦心孤诣培养的明君,后来竟成了大明帝国衰落的病根子,恐怕会气得拍着棺材板站起来。


张居正是典型的儒家。在儒家传统里,皇帝爱民纳谏,臣子忠心事君,天下就可以大治。也就是说,儒家认为,只要从皇帝到臣子,人人都是一无瑕疵的道德楷模,天下离大同世界便不远了。


但是,皇帝英明或暗弱,大臣忠贞或奸猾,这些印象式的东西都不能用数字来估算,而历代以来的所谓明君或昏君,也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家标准,不过是一些对前代帝王事迹的归纳和类比。


孟子先生在两千年前认为,所谓明君,也就是能够使他治下的百姓“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丰收之年能够吃上饱饭,灾荒之年不至窜死他乡。这标准看上去很低,但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的,在历朝历代六百多位皇帝中,其比例还不超过十分之一。


更何况,皇帝也是肉身凡胎而不是神,再优秀的皇帝,和人们――尤其是那些苛刻到了吹毛求疵地步的儒家出身的官员――心目中的明君总是有着永远不能消除的差距。哪怕天纵英明如唐宗宋祖,也曾一再遭遇来自他们的臣民的批评。因此,当张居正和李太后用古已有之的明君榜样来激励万历时,在这个日渐成长发育的皇帝心中激起的,很可能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反感。


很多年以后,当李太后和张居正都成为过去式,长大成人的万历终于可以威福自专时,他并没有像他的老师和母亲教导的那样,去学习做一个明君。恰恰相反,他走向了明君的另一面:昏君。


历史学家孟森先生坚持认为,大明的灭亡,并不是亡于崇祯,而是亡于万历。苦命的崇祯,不过是替他的糊涂爷爷受过还帐而已。


其实,万历一开始也打算做明君,他在位的前十年,任用张居正,励行改革,力图富国强兵,以至有中兴迹象。只不过,如同昙花之一现,万历的勤政很快就被怠政替代。引发这种180度大转弯的,很大程度上,仅仅出于万历是一个相信爱情的人。


而我们必须知道的是,很多时候,爱情只是生活的调味品,如果把调味品当成了主食,即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帝,同样也是一种不能承受之轻。


从法律上讲,皇帝拥有包括皇后、贵妃、妃、嫔、昭仪、婕妤、才人和美人在内的几十个老婆,还不算宫中地位低下,姿色却夺人心目的众多宫女。后来继承万历事业的光宗,就是万历心血来潮时,偶然和一个姓王的宫女搞一夜情下的种。


按惯例,一个想得到皇上雨露滋润的女人,必须来自名门望族,并经过层层苛刻而古怪的选拔,才能和众多女人一起,分享皇帝的爱情。这种程式化选拔出的女子,毫无疑问,重要的不是她们是否漂亮,是否性感,而是是否端庄,是否温良恭俭让。


早在朱元璋时代,这位爱唠叨的开国天子就令儒臣们按他的意思编写了一本《女戒》,一再警告他的儿孙们:“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就是说,作为皇帝,他虽然拥有无数女人,但真正有名位的那些个皇后和妃子,皇帝不应该对她们是否美貌,是否和自己情趣相投提出要求,要求的是所谓端庄娴静的品行和母仪天下的典范。


翻翻历史上留下来的那些皇后和贵妃们的画像,她们一个个表情严肃,五官呆板,看上去更像是研究微生物或盐化工的科学家。要想在其中找出一两个有女人味的美女,并不比在青楼里发现贞女更容易。


在礼制的仪轨下,皇帝和他的女人们之间最重要的关系不是爱情,也不是性,而是同样仪式化了的发乎情止乎礼的政治。但万历想要爱情,想要正常人的爱情,而一个姓郑的女子罕见地给予了他渴望的爱情。


这个姓郑的女子,史称郑贵妃,是河北大兴(今属京师)人。与其它嫔妃在皇帝面前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努力扮出一副严肃模样不同,郑贵妃的性格,以史书上寥寥可数的几笔记载来看,她是一个聪明而活泼的美女――聪明在成千上万的宫女中,自然不乏其人,但聪明的同时还活泼,或者说敢于活泼,则稀如晨星。


黄仁宇先生认为,郑氏和万历具有共同的读书兴趣,同时又能给万历以无微不至的照顾。这种精神上的一致,使这个年轻女人成了皇帝身边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万历大婚时所娶者为王皇后,其时,万历只有十四岁,王皇后只有十二岁,还是一个几乎没有发育的黄毛丫头。等到万历与郑贵妃相遇时,他们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花骨朵一样的年龄。


现在这年龄拍拖,父母不免要切责:长知识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早恋?但几百年前的大明帝国不同,这个年龄,早就该谈婚论嫁了。


这个十四岁的女子能得到十八岁的皇帝发自内心的爱,除了黄仁宇先生说的他们精神上的一致外,还有一点,那就是郑贵妃敢于在万历面前表明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在她眼里,万历固然是凌驾于帝国之上的天子,但同时也是一个需要温柔与抚摸的男人。


终其一生,万历一直对郑贵妃深爱如一,直到几十年后郑贵妃已从当年的青春小女子变成雍肿老妇人。


万历和郑贵妃生育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朱常洵。爱屋及乌,万历对这个排行老三的儿子表露出了空前的溺爱,他甚至有把朱常洵立为太子,百年之后承继大位的想法。


然而,按照历朝――尤其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皇位的继承必须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王皇后没有生育,但万历偶然和王宫女的一夜情,却生下了他的长子,也就是朱常洛。虽然万历万分不情愿,但按规矩,他必须得立自己不喜欢的长子为继承人。


在爱情与规矩之间,万历理所当然地倾向于前者。但是,规矩同样不可逾越,尤其是朝廷里那一帮大臣,自从他们看出了万历的企图后,上书要求尽早册立太子的奏章便如同雪片一般。


和后人想象中皇帝是无所不能的、无所不随心所欲的不同,皇帝其实也要受到各方面的制约――当然,不讲游戏规则的暴君除外。但大凡享国较长的王朝如汉唐宋明,基本上没出过暴君。与其说是这几个家族的基因更优秀,勿宁说深入人心的游戏规则对君权发挥着有效的匡正作用。


一般来说,皇帝受到的制约主要来自于祖制和清议,而敢用这二者去校正皇帝行为的,就是人数众多、面目模糊的文官集团。当万历动了废长立幼之心,就好比捅了文官集团的马蜂窝。


在文官们看来,皇帝此举,既不符合祖制,也有悖于清议。万历自知理亏,他始终不敢把废长立幼的想法付诸行动――哪怕口头上的公开表示也不敢,他只是一再拖延正常册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的时间,同时也对动辄用此事来批评自己的官员大发雷霆。


到后来,当他明白自己虽然贵为天子,握有天下苍生的生杀予夺大权,却没法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最丰厚的回报时,他对文官集团饱含憎恶,憎恶之下的过激之举就是消极怠工。


万历在位后期,这位曾经想做明君的皇帝越来越不理朝政,他对文官集团的批评或建议,一律置之不理。自从1585年以后,除了仅仅于1588年出城看了看自已的坟墓外,三十多年的时间,他竟然没有走出紫禁城一步。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怠工造成的恶果是无法计算的,《明史》称:万历三十年,“时两京缺尚书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天下缺巡抚三、布按监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我们平常只听说某个时代官员太多,像这种差缺如此之多高级官员的盛况,的确是万历创造的人间奇迹。


此后,这种“人间奇迹”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1610年,中央政府六个部,只有刑部才有尚书,其他五个部全没有。六部之外的都察院长官都御史已空缺十年以上。锦衣卫没有一个法官,囚犯们关在监狱里,有的长达二十年之久也没人问过一句话。他们在狱中用砖头砸自己,辗转在血泊中呼号。囚犯们的家属聚集在长安门外,跪在地上遥向深宫中他们认为是神圣天子的万历号哭哀求,连路人也跟着一起哭。但万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大学士们一再上奏请求委派法官或指定其他官员办理,万历充耳不闻。不但请求任用官员的奏章万历不理不睬,官员们的辞职报告,也同样置之不理。宰相李廷机年老多病,连续上了一百二十次辞呈,万历一个字的批示也没有。最后他不辞而别,万历也不追问,好像从来就没这回事。


1619年,辽东经略杨镐四路进攻后金,在萨尔浒大败,阵亡将士五万人,开原和铁岭相继失守,沈阳危在旦夕,京师为之震动。全体大臣跪在文华门外苦苦哀求万历批准增发援军,万历依然不睬;大臣们又转到思善门痛哭,但同样没有任何结果。这种被柏杨称为“断头政治”的万历怠工模式,一至持续到万历去世才告一段落。


万历所宠爱的福王朱常洵没能如愿作为储君,而是封到了河南,土地多达两百万顷,大概也创下了历代藩王的最高记录。万历三十二年,这位福王结婚时,婚礼的费用是白银三十多万两,相当于帝国年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十,同时也是万历本人大婚费用的四倍多。


等到后来李自成打下洛阳,扬眉吐气的义军把福王像猪一样宰了,和着鹿肉一起煮食,称为福禄(鹿)宴。


历尽三十年艰辛才登上皇位的太子朱常洛,继位仅一月便死于急性肾炎――肾炎的起因,和郑贵妃有关。当时,早已年长色衰的郑贵妃痛失万历这个强大靠山,她怕遭到朱常洛的报复,一口气向朱常洛捐赠了几位绝色美女。


孰料,就像久饿之后暴饮暴食最容易吃坏肚子一样,三十多年里一直谨小慎微的朱常洛在绝色美女们的围剿下,很快就沉疴不起。


这个故事说明:


第一,就像上帝无法创造出一块他自己也背不动的石头一样,皇权也不是万
能的。在帝国政治的博奕中,貌似强大的皇权甚至无法换来心爱的女人的欢心。     


第二,爱情是一种微毒的奢侈品,这种奢侈品过于昂贵,即便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也不一定有足够的实力消费。所以,对一个想要成为明君的皇帝来说,他应当做到八个字:珍爱权力,远离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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