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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为何一生默默无闻?

 gudian386 2016-08-24

文 | 东家丘

时势造英雄,杜甫能成为“诗圣”和他的天赋,家庭,时代都是分不开的,但杜甫的诗在他生前并不被大家重视,他在《南征》里写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这并不是偶然,因为杜甫和同时代的诗人在审美趣味上显著不同。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这是著名的《羌村》三首第三首的开头,你很难想象王维或李白写出这样的句子。

对于同时代的人来说,杜甫最大的缺点就是缺贵族气,也就是雍容闲雅的名士风度,他的诗有时太促迫,有时有点气急败坏、有时过于哀伤愁苦。

盛唐的其他诗人,如果不是李白的飘然出尘,王、孟的云淡风轻,就是高、岑的慷慨悲歌,大抵不脱六朝士族子弟贵族文学的传统,而杜甫独有一种写实的市井气,句句到肉、字字见血,沉郁顿挫,一往情深。

陈寅恪认为安史之乱是整个中国古代史的转折点,中国社会由士族门阀社会向平民社会转变。诗人的感觉是最敏锐的,这个背景反映在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的作品中,使杜甫的诗更加平民化、通俗化。

李白对杜甫的作风就有点不以为然,作诗揶揄他太严肃,不够潇洒。

旧唐书载“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说的是李白写了一首诗戏弄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这里“龌龊”是拘束局促困顿的意思。

杜甫在他的时代是非主流,杜甫之后的唐代诗人大多也没有学习他的风格,除了孟郊、贾岛把他的险怪愁苦发展到了极致,宋以后杜诗成为了大多数诗人学习的对象,还出现了奉他为祖的“江西诗派”,影响极大。

钱钟书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这种差别也许就是杜甫和唐代其他诗人的不同吧。

杜诗反映了大量社会现实和历史,这也许是他们家的传统(见前一篇杜预),他的诗是“诗史”,尤以“三吏三别”有名。我不喜欢用“忧国忧民”这个词,这个词太笨重,杜甫的诗是从肺肝中流出,虽然写的是别人,但都是切肤之痛。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如是而已。

不过凡事都有个度,上一篇里我说不喜欢《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是觉得过于愁眉苦脸了。这一点上他和李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是干谒,你看李白的《与韩荆州书》,不卑不亢,散发着自信的气息,让人一读精神顿爽。再看杜甫给天子献赋的表文,“唯臣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乎?伏惟天子哀怜之。”愁苦之意溢于言表,反正看了不大舒服。而且本来就是献赋要官做,却偏偏说不想,这一点就远不如李白坦荡。

你说自己其实啥也不想要,那也就是说天子对你来说没用,那你还献赋?作为儒生的杜甫大概没认真研究过政治厚黑学宝典《商君书》、《韩非子》,不知道君主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认为君主对他没用且以品格高尚自许的人。杜甫情商真的不高,《旧唐书》里说他“性褊躁,无气度,恃恩放恣”,《新唐书》说杜甫“傲诞”过头弄得好朋友严武想杀他。

这种心态其实是中国文人的一个死结,拙于谋生好像成了诗人的标志之一,仿佛必须要衣食不周才能称为诗人,否则不足以言诗之雅趣也。但我总觉得使自己的儿子饿死绝对就是失职、就是罪过,没有借口,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中国文人好像有一种心理,我就是君子,我就是“固穷”,这其实是一种偏执的受虐心理,明朝的文臣在朝堂上接受廷杖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心理。损失屁股,赢了风骨,这买卖值得做。当然有时候损失的不只是屁股,因为经常有大臣被当场打死。当然了,“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杜甫其实还是很有怨气的,这怨气积郁日久,才形成了沉郁顿挫的风格。这源于他所热爱的事情不能带来尘世的成功,他不是王谢子弟,虽是名门之后,但家道毕竟中落,但是却有诗歌的传统,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因为诗歌从来都是奢侈品。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诗歌能当饭吃吗?大多数诗人要么本身是贵族,所以衣食无忧,要么被贵族包养,所以杜甫只能被包养。

其实,诗人即使真的被欣赏仍然是失败者。艺术创作冲动的来源就是受挫的力比多的升华,可见必须先受挫。

有没有人生来就根本不在乎世俗的成功?我个人认为没有,因为不符合进化论,即使有过现在也应该灭绝了。

其实你看古诗,很多写得很好的都是关于对世俗成功的愿望的,而且非常能感动人,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是人性。

古诗十九首就很典型,“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包括盛唐的边塞诗,“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三国演义》里我非常喜欢的群英会上周瑜唱的歌,“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文艺并不能带来世俗的成功。“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李商隐写给儿子的诗道“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李商隐给儿子这么说,他自己不一定能做到,为什么呢?因为对艺术实在爱得深沉。杜甫也一样,他心里清楚“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但没有办法,“为人性僻耽佳句”,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

很多曾经的文艺青年幡然悔悟,然后就“打拼事业“去了,但是有的就不行,不是固执,而是实在做不到,而且一想也觉得划不来。

真的文青,不是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而是被迫面对惨淡的人生,只是并没有别人强迫他。

所以说艺术家其实还是想要世俗的成功的,放弃某些事只不过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经过权衡做出的选择,并不是根本不想要。而且说实话,世俗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品的水平。

高手或是认为自己可以成为高手的人一般不会张牙舞爪去引人注意,因为那是毫无意义的。高手不怕别的高手不知道自己是高手,只有不是高手的人才怕别人看出他原来不是高手。“德不孤,必有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些你想找的人也正在像你找他们一样在找你,所以张牙舞爪并不必要且显得有些傻。问世间情是何物?很多情况下就是惺惺相惜。

高手也不需要很多人认出他是高手,只要(也必然)被其他高手认出就已足够,至于那些群氓是不需要考虑的。因为群氓一定会人云亦云、锦上添花的,否则只会显得他们自己很愚蠢,好比一个文盲是不会(也不敢)质疑李白杜甫的诗歌水平的。所以尼采说,“We will never be understood,hence our authority.”

所以明智的人只是努力成为高手,不会做别的画蛇添足的事。跟提高自己相比,被别人知道并不是一件需要很着急的事,你有整个死后的时间来被别人知道,却只有数十年的时间把自己这块璞雕成玉。“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加上夭殇、疾病、贫穷的威胁和限制,时间真的很少。

但是,如果决定追求艺术,就得有这样的觉悟,那就是即使你真的成了一代宗师,高手中的高手,你仍然很可能在生前默默无闻。杜甫是如此,曹雪芹、梵高、卡夫卡都不能例外。

然而,一代又一代人类中的佼佼者仍然为此前赴后继,犹如飞蛾扑火、膏火自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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