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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作家米歇尔·布托尔去世

 汉青的马甲 2016-08-26

米歇尔·布托尔

(Michel Butor)

1926年9月14日-2016年8月24日

法国新小说派重要代表作家,代表作《米兰弄堂》《时间表》《变》《程度》等,以富有才情的写作试验、独特的风格、渊博的知识以及大胆的创新奠定了在法国文坛的重要地位。《变》获得一九五七年勒诺多文学奖。



旅行是在两种意义上进行着,一种是从巴黎到罗马的实际旅行,一种是精神上的旅行,即精神上的追求与探索,由无知过渡到有知,由无意识过渡到有意识。

文|法语翻译家、布托尔代表作《变》译者 桂裕芳


当地时间8月24日,法国著名作家米歇尔·布托尔在法国上萨瓦省去世。

在布托尔看来,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探索,而他的探索是追求一种“小说的诗学”,他曾说:“从今以后,小说应当能够继承全部的旧诗学的遗产”。

布托尔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写到旅行。他说:“我先有旅行然后才有作品。……旅行实际上是我整个一生的原动力。

在代表作、获得一九五七年勒诺多文学奖的小说《变》中,作者从一次旅行出发,延伸出另外九次旅行,它们像铁轨一样纵横交错,围绕着眼前这次旅行的主干而展开。罗马的废墟古迹、西斯廷小教堂以及情妇的居室与巴黎的办公室和先贤祠广场那套住宅交替出现,但这不仅仅是巴黎—罗马的旅行,也是一个男人前往自己内心的旅行。

你心里想:自星期三以来,自你前次去罗马的正常出差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切都变了,我怎么会到了这一步?

文摘自|《变》

在这里,分享桂裕芳老师所译的《变》一书中的书摘,再次感受米歇尔·布托尔笔下充满魅力的“连绵的长句效果”。


《变》书摘

米歇尔·布托尔

- 声明:如需转载先请信联系 -

你决定做这次旅行是非常突然的,星期一晚上你回家吃饭时,还把皮箱留在歌剧院大道、达尼埃勒卡萨诺瓦街口的办公室里,因为你的汽车不在身边,当时你根本没想到要旅行,即使长期以来你真的很想给塞西尔在巴黎找个工作,但在这方面你一直也没有积极地争取过,只是在星期二早上,你处理完日常事务,看完在你出差罗马期间堆积起来的全部文件之后,你打电话给一个主顾让·迪里厄,就是从你窗前可以望见橱窗的那个迪里厄旅行社的经理,你问他知道不知道有什么适合一个女人做的工作,并要他保密,你说这个女人十分聪明,三十岁左右,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意大利语,她目前在法国驻罗马使馆工作,给一个武官当秘书,如果你没记错的话,她觉得这工作没什么意思,她非常想回巴黎,收入低一点的工作她也接受。

他回答你说给她找一个工作是完全可能的,他先打听一下,然后立即回复你;当天下午他就来电话了,使你大为惊喜,他说他正想对公司进行多方面的调整,在这种人事变动的时刻,你提起的这个女人可能对他很有用,在收入方面他还提出十分合理的建议,于是你一口答应说她一定会接受的。

她什么时候到任呢?由她决定,不过越早越好,不过这不着急,她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来安心处理她在罗马的事情,退职啦,搬家啦,还得在巴黎安顿下来,他明白,这种时候会出现何种困难那是很难预料的,他的声调、他的客气话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味道,令你不快。

那时你还打算靠写信来处理这件事,你打算下月例行出差时,在参加斯卡贝利公司国外分公司经理的年终大会时,再和塞西尔见面,直到星期三事情才急转直下,原因大概是因为星期三是十一月十三日,是你的生日,四十五岁的生日,昂里埃特一向看重这些可笑的家庭节日,今年更是大事庆祝,她疑虑重重,其实这些疑虑比她的猜想更有事实根据,她想拖住你,用这些小小的仪式来笼络你,这当然不是出于爱情,你们两人中间早已没有爱情了(如果说过去确实有过青年时代的热情的话,那么,它和塞西尔带给你的解脱和欣喜的感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而是出于恐惧,与日俱增的恐惧(呵,她衰老得多么快!),她害怕她已习惯的日常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她确实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出于一种执拗的担心,她怕你会采取什么贸然行动或是愤然决裂,从而影响她和孩子们的舒适生活,而其实这一点她大可不必担心,她对你从来没有真正的信任,至少可以这么说,很长时间以来,她不再信任你了,毫无疑问,这正是你们之间产生裂痕的原因,天长日久,裂痕越来越严重,你的成就,你的毋庸置疑的成就使她得到了一套她十分喜欢的漂亮住房,但这丝毫没有使她信任你,你越来越感到她在默默地责备你,监视你,甚至在她没有确凿根据之前,她就是这样。

星期三,你走进饭厅吃午饭时(窗外,十一月份白色的阳光照耀着先贤祠柱头上精美的叶饰,阳光很快就暗下去了),你看见你的四个孩子直挺挺地、嘲讽地站在他们的椅子后面,你看见在她脸上,在她那被阴影遮住的双唇上,有一丝胜利的微笑,你感到他们合谋给你设下陷阱,你感到你盘子里的礼物只不过是诱饵,这顿饭自始至终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为的是引诱你(你们共同生活快二十年了,她怎么会不了解你的趣味呢?),一切都是经过策划的,为的是使你确信: 从今以后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循规蹈矩的、被驯服了的男人,而就在这之前不久,你开始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你在罗马那几天的生活,那是另一种生活,而这里,在巴黎家中的生活只是它的影子而已,因此,尽管你很不痛快,你还是万分谨慎,你逢场作戏好使他们满意,你装出一副很欢快的神气,夸他们的礼物选得好,认真地吹灭那四十五支小蜡烛,但你暗中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尽快结束这种成为家常便饭的虚伪,结束如此根深蒂固的误解。是时候了!

现在塞西尔就要来巴黎,你们将住在一起。不会有离婚,也不会有轩然大波,这一点,你过去和现在都很有把握;一切都将平平静静,可怜的昂里埃特不会说什么,至于孩子们,你大概会每星期去看他们一次;你有把握塞西尔不仅会同意,而且会流露出一种胜利的欢乐,她对你的资产阶级虚伪曾经嘲笑过多次了。

啊,这种可怕的窒息,必须及早避开,及早吸进一大口属于未来的空气、一大口即将来临的幸福,你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而且亲口告诉她,好把事情办妥,免得出差错。

因此,下午在歌剧院大道,你检查了一遍,看看确实没有什么太紧急的事,便对你的助手迈纳尔说,从本星期五到下星期二,你要走开几天。你又叫马尔纳去买你手中的这本火车时刻表,你没有叫他给你买票订座,因为你不愿意让公司的人知道你又去罗马。

晚上,你对昂里埃特说,由于某种临时的情况,你不得不在星期五早上出差,就是本星期五,你出差这件事本身并未使她吃惊,因为你曾经有好几次为了一件急事不得不在两次常规出差中间又往总公司跑一趟,使她不解的是你偏偏挑这个反常而且显然不方便的钟点动身,你挑这个钟点是为了能够和塞西尔一起度过整个周末,能够在明天星期六和她一道吃午饭,还有一个原因,你得承认,那就是这趟火车有三等车厢,你认为你这次逃遁对你将来的生活至关重要,但严格说来,你也完全可以不这样做,这次旅行当然是不能报销的,坐三等车对你说来已经够贵的了,她开始向你提一些问题,问的正是开车的时刻和车次,你不得不瞎编一些理由,当然是很不充分的,对于你的每个理由,她都可以提出充分的理由轻而易举地加以反驳,而你则无言以答,她看到你如此荒谬地固执己见,更加诧异不已。

接着是晚饭,饭桌上大家都感到别扭,孩子们埋头吃饭,一面不停地冷笑,你们俩几乎一句话也没说,除了你让雅克琳去洗洗手,因为她手上尽是墨水,她耸耸肩走出去,这时你突然对她大为光火,而她母亲,自然啦,认为理应公开为她辩解,你们这番吵吵嚷嚷的谈话,小姑娘在盥洗室里听得一清二楚,当她又回来坐下的时候,她由于制服了你而洋洋得意(她是最小的,是你最宠爱的孩子,因为其他三个孩子,你和他们一点不亲,你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不了解他们喜欢什么,他们三人结成一伙来对付你,当然,两个男孩子打架的时候是例外),如果说你当时本还有几分犹豫的话,这种场面也会将犹豫的心情一扫而光了。

你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饭便穿上大衣下楼,去到埃斯特拉帕德街,从车库里开出你那辆十五匹马力的汽车,一直开出巴黎,你在雨夜中行驶了近一百公里,午夜过后才回来,把车撂在先贤祠广场的人行道边上,回家后你看到昂里埃特躺在你们的床上还没有入睡,她一声不吭,只是用略带嘲讽和鄙视的眼光盯着你。

幸好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星期四,这件事烟消云散了,几顿饭都安然无事,令人不快的寒冷天气一直在持续,而且有所加剧,这一天里,你匆匆忙忙,紧张急躁,你必须处理完斯卡贝利公司里那些总是那么复杂的事务,这才能去度短暂的假期,你居然敢允许自己休假到星期三;可是到了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广场上,车辆堵塞的时间似乎比平时更长,你把车开到车库,你本想趁你出门的这段时间请人把车仔细擦洗一下,因为这个星期它吱吱响得很不正常,你得等着,最后你实在不耐烦了,大发脾气,这样,一个职员才来接你的活,你回到先贤祠广场十五号,电梯出了故障,你只能靠两条腿爬四层楼,尽管你回家晚了,饭桌却还没有摆好,你听见亨利和托马在他们的房间里吵嚷,昂里埃特也加进去,她也在嚷嚷,但显得很愚蠢,而且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她出来到走道喊玛德兰,眼光阴郁、疲惫,像是死人的眼神,她看见你时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和怨恨,她鄙视你,仿佛她那再明显不过的憔悴都是你造成的,这种半死不活的生活像把钳子夹住你,像两只手卡住你的喉咙,这种幽灵般的、暮气沉沉的生活,  你终于要摆脱了。

因为,那时在你的皮包里放着这本蓝封面的火车时刻表,就是你现在手中的这一本,你正一直盯着它,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吃过晚饭,你独自在大床上躺下,昂里埃特不在,你睡着了她才上床,你在躺下之前把这本书放进皮箱,摆在你带走的那少数几件干净衣服上面。

它仿佛是护身符,是钥匙,是保证,它保证你找到出路,保证你到达光辉灿烂的罗马去享受青春之泉的治疗,这一治疗由于隐秘而魔力倍增,它也保证你完成这次旅行,离开这个女人的尸体,它继续虚妄地做着无用功,你要离开这个像宗教裁判官似的尸体,这么久以来你一直没下决心离开她只是由于孩子们的缘故,但每天都有新的浪潮袭来,将他们和你隔开,以至于在家里他们好像是些蜡像,他们越来越隐瞒他们的生活,而你也越加不想了解他们,也不想和他们共同生活,你要离开这个昂里埃特,和她离婚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永远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处在你这种社会地位,你也要避免任何有损体面的事(斯卡贝利公司是意大利人办的,他们是教权派,是伪君子,对这件事他们会不以为然的),你要离开这个将你束缚住的工作,它会使你沉入使人精神上受压抑的大海底里去,那里只有烦闷,只有自暴自弃,只有劳心费神而又使人阴郁不快的陈规陋习,只有麻木不仁,幸亏你有了这个救星,塞西尔,你吸到一口空气,增添一分力量,这只援助的手伸向你,她是幸福明亮地区的使者,你要离开这一使你无穷烦恼的沉重阴影,事实上你终于能够摆脱它了,你奔向那个女魔术师,她只要肯看你一眼,就使你从可怕的丑化的生活中得到解脱,使你又成为自己的主宰,如释重负地忘掉那些家具、那些饭菜、那个早早憔悴的肉体和那个使人感到疲惫不堪的家庭,这是你采取决定的保证,你终于决定决裂,决定摆脱这一多余顾虑、这一沉重负担,摆脱这一使人无所作为的怯弱,你也要把这种自由、这种胆略教给你的孩子们,这个决定闪闪发光,由于它,你才能度过那充满雨水、喊叫和误会的整个星期,你没有屈服,没有放弃一切,没有永远堕落下去,这是你旅行的保证,这次旅行对昂里埃特来说是秘密的,因为,虽然你确实告诉她你是去罗马,但你隐瞒了旅行的真正目的,对昂里埃特来说这是个秘密,她很清楚你改变动身的时间这其中定有秘密,你的秘密,她也知道你的秘密名叫塞西尔,所以在这一点上确实不能说你欺骗了她,而你对她说的谎不完全算是谎话,在当时不能完全算是谎话,因为这些话毕竟是一个必要的步骤(人们有权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目的是使你们的关系明朗化,使你们相互之间不再像目前这样遮遮盖盖,而是开诚布公,使她通过分居也得到解脱,使她在某种程度上也得到解放,旅行是秘密的,因为歌剧院大道的人不知道你去哪里,因为任何信件都到不了你那儿,而通常,当你下榻奎里纳尔酒店的时候,早有邮件和电报在那里等你了,多少年来你将第一次在这几天假期里得到真正的休息,和从前你没有担任现在的职务,没有现在这么踌躇满志时的情况一样,旅行是秘密的,因为在科尔索大街的斯卡贝利公司里,谁也不知道你从星期六早晨到星期一晚上将一直待在罗马,而且你待在罗马的时候不能让人发觉,所以你不得不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免得在那些如此和气、殷勤、熟悉的职员中,有人发现你,旅行在此刻对塞西尔也是秘密的,因为你没有告诉她你要去,你想使她喜出望外。

不过她,她将完全和你分担这个秘密,她不会料到这次见面将像一把利剑,终于将原来绊住你们两人的、使你们如此痛苦地无法团聚的那一切束缚斩断。

夜里,先贤祠广场上嘎吱的刹车声将你吵醒,你拧开了在你右边的帝国式烛台上的电灯,你端详可怜的昂里埃特,她躺在床的另一边,稍稍灰白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她半张着嘴,和你中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亚麻布的河流。

车窗外,公路上一座座高压电缆塔在年轻女人和教士之间闪过去,一辆带拖车的大型油车在公路上行驶,它驶近铁道,铁道穿过一座桥,在田野上方来了个急转弯,油车钻到了桥下。坐在你对面的那个男人也许还能从走道外侧看见那辆车,而你现在眼前闪过的却是在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区的另一些高压电缆塔。

在黑夜中那一面面不透明的镜子是特米尼车站高处的玻璃窗,你将提着皮箱在精美的水泥圆拱下、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方柱中间行走,你将夹在睡眼惺忪、急忙奔向出口处的乱哄哄的人流中,走出站台,将你今早在里昂车站买的那张票撕下一半给检票员,这张票折成两折,现在正放在你上衣左内兜的皮夹子里,和你的身份证、多子女家庭证和其他证件放在一起;在车站大厅里,书店和其他小店都还关着门,透过那大块大块的玻璃和玻璃上映出的另一个影子大厅你往外瞧,你看到的并不是广场对面漆黑一片的戴克里先浴池遗址,而是路灯的灯光、电车的蓝色火星和贴着地面的几盏车灯。

你将在小酒吧间里买你那份《快报》,即使小酒吧间还没有开门的话,差不多也该到开门的时间了,你将走到Albergo Diurno(意大利文,公共浴池。)的地下室里去洗澡,刮胡子,换衣服,然后走上来,这才去寄存皮箱,这时晨曦开始羞怯地显露出来;但只有到六点半,或者甚至是七点时,太阳才真正升起,使广场四周的房屋正面和废墟遗址沐浴在灰色和赭色的光线中,这时你将慢吞吞地喝着一杯满是泡沫的caffè latte,你手上没拿东西,精神上也没有负担,你舒舒服服地坐在这一景致面前,为的是扎扎实实地安定下来,安安静静地在这新的一天里站稳脚跟,你读着骑车人一送来你就买到手的日报,现在光线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绚丽、越来越暖和了;你将在黎明时分离开广场,这时城市呈现暗红色,如同陈血从每一块砖头下面淌出来染红了尘埃一样,可以肯定,这一天天空将晴朗而美丽,而既然在与塞西尔见面之前,你还得消磨两个小时,因为你想在一个适当的时刻去找她,你将在她那座房子的门口出其不意地叫住她,她没有料到你来,她每天都急急忙忙赶到大使馆去,于是你便不慌不忙地呼吸着罗马美妙的空气,仿佛在度过了巴黎的秋天以后又回到了春天,你踱着步,没有任何东西束缚你,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你去探索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它们那么长,那么迂回,那么古怪有趣,它们会使你着迷。

但大体上你的路线将和往常一样,你先去埃塞德拉广场,你现在在想不知第一千九百号喷泉那时是否已经开始喷水,喷泉旁那些可笑而精美的调皮女人的铜像是湿的还是干的,这次和往常不同,你要步行,你要穿过拱廊,再走到民族路,那里商店开始开门,摩托车也开始启动,那种急促叫人讨厌;只是,明天你不会在仍在熟睡的奎里纳尔酒店门前停下,走进去,住下来,放下皮箱,不会的,你只会从它门前快步走过,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也许,一到这个地方,你就拐进一条平行的街,你这种谨小慎微有点可笑,不过你这样做便躲开了酒店的看门人,免得他来欢迎你,帮助你,阿谀奉承地向你打招呼,你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此处指意大利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意大利统一后的第一个国王。)纪念碑那儿,你顺路看看隧道,那时科尔索大街上已经车来人往,你离开它向左拐,顺着威尼斯宫,走过耶稣教堂,一直走到圣安德烈大教堂;或者不,肯定时间还太早,尽管你一再绕着弯走,走走停停,感到沿途心情愉快,处处美不胜收,不至冷冷清清,而总是有事可以议论,这段路,平日你乘出租汽车经过时,或者你晚上从塞西尔房里出来步行回酒店,从反方向走这段路时,它显得多么漫长,多么乏味,但是明天,尽管火车上的一夜使你疲劳,使你步伐放慢,但这条路还是太短;不,你应该更好地去蹓跶,应该走得更远,应该更好地去享受这对你来说难得的时光,享受这个时光给你带来的新的光辉,享受三天假期的序曲——未来生活的缩影,你不要这样继续往前走,甚至不要一直走到耶稣广场,而是相反,要绕着卡皮托利尼山丘(Capitoline Hill,古罗马七座山丘之一,原为政府所在地。)走一圈,然后下来去到台伯河,再到银塔广场,去看那座中世纪塔楼,还有那四座共和时期的神殿遗址,它们在广场中央的大坑里,里面爬满了饿猫,你将走上那条大道,它叫什么名字你忘了,它一直通向加里波第桥,你每次去特拉斯特维雷(Trastevere,台伯河右岸的罗马旧城区。)的一家pizzeria(意大利语,馅饼店。)吃饭时,总是走这条大道,或者……

九点以前她不会出门,可是你早早就在蒙泰德拉法里纳街上守候了,就站在德伊巴尔别里街拐角上,正对着她那座高楼,高楼大门的上方有发黑的帕多瓦的圣安东尼圣像和两家保险公司生锈的铜牌,你一面等她推开五楼的百叶窗,一面还抽着雪茄,下次你去餐车时可别忘了买雪茄。

在走道外侧,从粮仓和水塘旁的小树林之间驶出一辆摩托车,它向右拐,突然被一辆顶篷上载满行李的蓝色大客车遮住了,它向左转弯,驶近铁路看守人住的房子,火车正从房前驶过,大客车也即将驶过,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村庄,还有村庄的钟楼和水塔。那对年轻夫妇朝窗外看,头紧紧靠在一起,一起晃动。茹瓦尼车站过去了,约讷河映出整个村镇的倒影。

你又回到你的火车时刻表上来,你合上它,仔细盯着浅蓝封面上的东南地区简图,那上面只有地中海海岸线和国境线是轻描的,以便寻找附近的城市,其他的就是或粗或细的直直的黑线,好像是纵横交错的裂痕,又好像是画面已经损坏的花玻璃窗的铅骨架,你对面坐的那人站起身来,他的雨衣仍然一直扣到脖子,腰带仍然扎得紧紧的,他站起来不是要在下一站下车,下一站就是长途火车必停的第一站,拉罗什米热讷,这个站的重要性,它的存在完全是对铁路而言,他不是要下车,因为他的雨伞和帽子仍然留在行李架上,他起身无疑是因为他想到走道尽头去,他不知道马上就要进站了,停站期间是禁止使用厕所的,不过这条禁令是用法文和意大利文写在车厢上的,而这两种文字他很可能都看不大懂,他像他的同胞们一样瞧不起大陆上的人,所以他也不会把禁令放在眼里。

不过,在他的国家,在英国,也一定有同样的规章制度吧?何况,你怎么知道他既看不懂法文也看不懂意大利文呢?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你一样也常跑这条线,甚至比你强,常乘这趟车呢?再进一步,你怎么知道他是英国人呢?到目前为止,你只能说他外表像英国人,他的皮肤、衣着、行李都像英国人,其实他一句话也没说过,他现在正想把车室门关上,不过没有成功。

火车停住了,大家都同时抬起眼睛,在突如其来的静止和寂静中放下手中的读物。

在走道里,你看见刚出去那人的背影,他放下车窗,向外探头张望,仿佛有什么东西值得一看,其实那里只有个写着“拉罗什米热讷”几个红字的白搪瓷牌子,牌子用螺钉固定在柱头,螺钉周围锈点斑斑,此外就是被黑色电线划成一道一道的灰色天空,被发亮的铁轨划成一道一道的黑色土地,还有木头车厢以及几间又小又旧的房屋。

这时一阵新鲜空气涌进车室,扩音器里一种沙哑的声音在说话,声音含混不清,不过最后几个字大概是在说“火车到第戎,中途不停”。

你左面的那个教士用指甲轻轻敲着他合上的祷文书的黑皮面;你认为他是教员的那人取下眼镜,用一块羚羊皮擦着圆镜片;你认为是推销员的那人又玩起他的拼字游戏来;在走道里,你认为是英国人的那个人从雨衣兜里取出一盒丘奇曼牌香烟,掏出最后一支,把烟盒扔到铁轨上,然后慢慢关上车窗,向你转过身来,划着一根火柴抽起烟来,又从方格上衣兜里掏出一份《曼彻斯特卫报》看了起来,接着又把报纸叠好,踱着步,消失了。

你也很想模仿他;你站起来,将时刻表塞到开着的皮箱下面;你伸手够着大衣,在大衣左兜里摸,想从围巾下面掏出开车前一分钟你在里昂车站买的那本小说,你把书放在你刚刚离开的长椅的座位上,你又掏出那包没有启封的香烟,撕开一个角。

靠门两旁的那两个人都伸直了两腿交叉着;你对他们说声“对不起”,便走了出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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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法] 米歇尔·布托尔 |著

裕芳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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