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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小小说

 江山携手 2016-08-26

    卡夫卡的小小说

 

   桑丘·潘沙真传 


    桑丘·潘沙——顺便提一句,他从不夸耀自己的成就——几年来利用黄昏和夜晚时分,讲述了大量有关骑士和强盗的故事,成功地使他的魔鬼——他后来给它取名为“堂·吉诃德”——心猿意马,以致这个魔鬼后来无端地做出了许多非常荒诞的行为,但是这些行为由于缺乏预定的目标——要说目标,本应当就是桑丘·潘沙——所以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桑丘·潘沙,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沉着地跟着这个堂·吉诃德——也许是出于某种责任感吧——四处漫游,而且自始至终从中得到了巨大而有益的乐趣。 

    集体 


    我们是五个朋友,有一次,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地从一幢房子里走出来,第一个人先走,站到了大门旁边,接着第二个人走来,或者更确切说,像只水银小球似的轻巧地从门里滑出来,站到了离第一个人不远的地方,然后第三个人,然后第四个人,然后第五个人。最后,我们大家排成了一行。人们注意到了我们,指着我们说:“这五个人现在都从这幢房子里走出来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共同生活在一起,要是没有第六个人频频地插手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是很平静的。他没有做任何损害我们的事,但是我们讨厌他,这就让我们够受的了;他干吗要闯进来呢?我们并不认识他,也不想把他收留在我们这里。过去,我们五个彼此也并不相识,也可以说,我们现在也互不了解,但是,我们能够办到和可以容忍的事,那第六者却办不到,也无法容忍。此外,我们就五个人,不想成为六人。像这样继续生活在一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五人也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但我们既然生活在一起,就只好由它去,不过,我们不希望建立一个新的社团,这恰恰基于我们的经验。但是,怎样才能使他明白这一切呢?长时间地向他解释,几乎就等于接纳他到我们的圈子里来,我们宁肯什么也不解释,也不收留他。不管他怎样撅嘴,我们都用臂肘推开他,但是,不管我们怎样推开他,他还是要回来。

    夜晚 


    沉寂的深夜。就像一个人有时垂头沉思一样,大地完全沉入了夜色。人们在四周睡觉。他们以为自己正睡在房间里,在结实的床上,在坚固的屋顶下,伸展四肢或蜷缩着身体躺在床垫上,头上裹着围巾,身上盖着被子,其实,他们像从前先后经历过的没有两样,依然聚集在一片荒野里,在露天安营扎寨,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这是一大群老百姓,他们在寒冷的露天下,冰冷的地面上.倒卧在他们早先站过的地方,额头枕着胳臂,脸朝着地,平缓地呼吸着。而你正在站岗,你是一位守卫者,你挥动一根从你身旁的干柴堆捡起的燃烧着的柴枝,发现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站岗呢?据说得有人站岗。必须有个人在那儿。 

    兀鹰 


    有一只兀鹰在猛啄我的双脚。它早就把靴子和长袜撕成了碎片,这下正在猛啄脚的本身。它总是猛地啄它们一下,然后烦躁地围绕我的身子飞来飞去,再继续啄击我的双脚。这时,正好有一位绅士经过,他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为什么要容忍那只兀鹰。“我可是手无寸铁,”我说,“当它飞来,开始啄击我的时候,我当然想把它赶走,我甚至试图把它绞杀,可是,这畜生身强力壮,它甚至要跳到我的脸上,在这种情况下,我宁肯奉献出我的双脚。你瞧,这双脚快被撕碎了。”“想不到您竟让它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这位绅士说,“砰的一枪,那兀鹰就完蛋了。”“真的吗?”我问,“那么,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当然愿意,”绅士道,“只是我得回家去取我的枪。您能再等上半个小时吗?”“这很难说。”我说,由于疼痛而僵直地站了一会儿。接着,我说:“无论如何,请您试试吧。”“那好吧,”那位绅士说,“我会尽快赶回来。”就在我和那位绅士交谈的时候,那只兀鹰在一旁悄然倾听着,把它的目光在我和绅士之间溜来溜去。现在,我明白,它已经听懂了我们所有的谈话;它展翅飞起,远远地倾身向后,以图获得足够的冲力,然后,像一个标枪投手,将它的利啄通过我的口腔深深地插入到我的体内。我向后倒下,像得到解救似的感到,它已无可挽回地淹死在我那填满一切沟壑、淹没一切堤岸的血泊之中。 

    舵手 


    “我难道不是舵手吗?”我大声嚷嚷。“你?”一个来历不明、身材高大的男子问道,并用手擦了擦眼睛,仿佛要驱散一个梦。在漆黑的夜里,我一直就站在舵旁,在我的头顶上悬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提灯,然而就在这时,此人却走了过来,想把我推到旁边。我哪肯对他让步,于是他一脚踏在我胸口上,将我慢慢地踩下去,而我仍然紧紧握住舵轮的把柄不放,在倒下去的时刻,仍然迅速地拨转驾驶盘。但是,那人接着抓住了驾驶盘,把它扭转回来,并用力把我推开。我立即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然后奔到通向船员室的舱口,大声喊道:“船员们!同伴们!快来呀!一个陌生人把我从舵旁赶开了!”他们慢慢地来了,从船梯上爬了上来,个个身材高大,步履蹒跚,疲惫不堪。“我是舵手吗?”我问道。他们点点头,可他们的目光只注视着那个陌生人,围着他站成半圆形,而他却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别打扰我!”他们于是聚集到了一起,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顺着船梯走了下去。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哪!他们也会思考吗?或者他们只是毫无目的地在这世上曳足而行? 
 
    小寓言 


    “啊哟,”老鼠说,“这世界一天天变得更加狭小了。起先,它广阔无垠,简直使我害怕,我不断地往前跑,终于在远方看到左右两堵墙,我为此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这两堵长长的墙却迅速地合拢来,以致我只好待在最后的那间小屋里,那儿靠墙角的地方还设有一只捕鼠机,我正好跑了进去。”——“你只须改变跑的方向。”猫说道,同时吃掉老鼠。 

    起程 


    我吩咐把我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仆人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亲自走进马厩,给我的马鞴上鞍子,然后跨上了马。在远方,响起了号角声,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听到。在大门口,他拦住我,并且问道:“你骑马上何处去,主人?”“我不知道,”我说,“只想离开这儿,只想离开这儿。经常地离开这儿,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标。”“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是的,”我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你还没有带上干粮呢。”他说。“我不需要带任何干粮,”我说,“旅行非常漫长,要是我一路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我肯定得饿死。干粮是没法救我的。所幸的是,这的确是一次真正惊人的旅行。”  

    算了吧 


    一大清早,街道清洁,空无一人,我朝火车站走去。当我把塔楼大钟和我的表对了一下的时候,我发现时间比我猜想的要晚得多,我得匆匆赶路,这一发现给我带来的惊恐,使我晕头转向,走也走不稳,我对这座城市还不怎么熟悉,幸亏附近有一位警察,我向他跑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问路。他微笑着说:“你想从我这儿打听到路吗?”“是的,”我说,‘“因为我自己无法找到路。”“算了吧,别费心了!”他说,然后就像那些独自想笑的人一样,猛地转过身去。 

    论譬喻 


    许多人抱怨说,智者的话往往只是一些譬喻,但在日常生活中却用不上,而我们唯独只有这种日常生活。当智者说:“走过去”,他的意思并非要我们走到另一边去,如果这条道路的结果有价值,我们毕竟会走到那边去的;他指的是某种神话般的对面,某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对这个地方,他也没有进一步地加以说明,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他说的话一点儿也没用处。所有这些譬喻,归根结底,只想说明,不可理解的就是不可理解的,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每天费尽心力去做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关于这一点,有人曾经说过:“你们干吗要抗拒呢?只要你们照着譬喻去做,你们自己也就会变成譬喻,这样就能摆脱日常的操劳。” 
    另一个人则说:“我敢打赌,这也就是一个譬喻。” 
    头一个人说:“你赢了。” 
    第二个人说:“但是很遗憾,只是在譬喻方面。” 
    头一个人说:“不,在实际上:在譬喻方面,你却输了。” 

    中国人来访 


    午饭后,我苍老地,通体鼓胀,心脏略有些不舒服,躺在床上,一只脚垂在地上,阅读着一本历史读物。姑娘走了进来,两只手指抵在翘起的嘴唇上,通报一位客人的到来。 
    “谁啊?”我问道,在我等待下午的咖啡时来客使我感到烦恼。 
    “一个中国人。”姑娘说,并且痉挛般地竭力把她的笑声压下去,以免给门外的客人听到。 
    “一个中国人?到我这儿来?他是穿着中国服装吗?” 
    姑娘点点头,还在强忍着笑。 
    “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再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是找我,在左邻右舍中我都是默默无闻的,更别说在中国了。” 
    姑娘悄悄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他只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请求准许他进来。他不会说德语,说的是一种听不懂的语言,我不敢从他手里把名片接过来。” 
    “让他进来!”我喊道,又陷入了由于心脏的毛病经常发生的激动之中,书掉在了地上,我诅咒着这女佣人办事的不力。我站了起来,从而撑直了巨大的身躯,我这身躯在这低矮的房间里每次都不可避免地把来访者吓得够呛,接着便向门口走去。果然,这个中国人一看见我,就赶紧往外溜。我仅仅追到过道里,就拽住了他,我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丝绸腰带,把他拽进我的屋里来。他显然是个学者,又瘦又小,戴着一副角边眼镜,留着稀疏的、黑褐色的、硬邦邦的山羊胡子。这是个和善的小人儿,垂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微笑。 

   

    巷战 


    我们的部队终于从南门突入城池了。我们班驻扎在一个城郊花园里半烧焦了的樱桃树下,等待着命令。可是,当我们听到南门那儿传来高亢的军号声时,便再也忍耐不住了。顺手抓起身边的武器,毫无秩序地,胳膊搭着战友的肩膀,高喊着“卡西拉!卡西拉!”我们这一长串的队伍便穿过沼泽,向城市方向涌去。在南门那儿我们看见的只有尸体和在地面上飘着笼罩一切的黄烟。可是我们不甘心坐享其成,立即便奔入那些狭窄的,至今未受到战斗波及的小巷中去。第一扇房门被我一脚踹得粉碎,我们疯狂般地冲入那走道,以致我们自己一时被互相撞得直打转。有个老头从这长长的、空空荡荡的走道那头迎面而来。这是个奇怪的老头,他有翅膀。宽宽地张开着的翅膀,翅膀的边缘比他的身子还要高。“他有翅膀!”我对战友们喊道。我们这些最前面的人向后退了几步,但退路被源源涌入的后来者堵住了。“你们感到奇怪,”老头说,“我们大家都有翅膀,但它们对我们毫无用处,要是能够把它们扯下来,我们早就那么干了。”“你们为什么不飞走?”我问道。“要我们飞离我们的城市?离开我们的家乡?离开亡者和诸神?” 

    小伯爵的课外课 


    伯爵正坐在那儿吃午饭,这是一个寂静的夏日中午。门开了,但这回进来的不是仆人,而是他的哥哥菲罗塔斯。“哥哥,”伯爵说着站了起来,“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已经很久连做梦也没有梦见你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的一块玻璃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一只像山鹑一样红褐色的,但更大一些,长着长长的啄的鸟飞了进来。“慢着,看我先把它抓住!”哥哥说着,边一手撩起衣摆,另一手去捕捉这只鸟。这时仆人正好端着一盘像样的水果走进来,这只鸟便静静地在水果盘上盘旋着,使劲地啄食。 
    那仆人呆住了似地端着果盘,带着并不似惊讶的表情凝视着手上的水果、这只鸟和仍在追逐着鸟儿的伯爵哥哥。另一扇门开了,村民们捧着一份请愿书走进来,他们请求开放一条林间道路,通过这条道路他们更便于管好庄稼。可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因为这位伯爵还是个小学生,正坐在小凳子上读书。老伯爵自然是已经死了,于是这位小伯爵就得接掌权力,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历史上的一段休息时间,这个村民代表团因而失去了对象。他们该上哪去呢?他们将回去吗?他们是否会及时认识实际情况?代表团中的那位老师已经从队伍中走了出来,着手给小伯爵上起课来。他一伸手把桌上的一切都撸到了地上,把桌面竖起来,置于高处当黑板,用粉笔在上面写下了第一个字母I。 
    ① “I”即英文的“我”。 

    驯蛇 


    可爱的蛇,你干嘛离得那么远,过来,再近一点,行了,就待在那儿。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界限的。你不承认任何界限,我又怎么让你听命呢?那将是个艰巨的工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你盘起身来。我说的是盘起来,可你却展了开来。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你显然听不懂。但我说得很明白啊:盘起来!不对,你没有明白。我用棍子指点给你看。你得先盘成一个大的圆圈,然后在里面紧挨着再盘上第二个,如此以往。如果说你现在还仰着小脑袋,那么待会儿,随着我吹出的笛子的旋律慢慢地沉下去,停止演奏时,你也就静下来,届时你的脑袋将正好处于最里面那圈。  

     ----选自《卡夫卡全集·第1卷短篇小说》,(奥)弗兰茨·卡夫卡著,洪天富、叶廷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第507-5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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