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建立经典封建制,制礼作乐,华夏礼乐文明达至巅峰。《汉书·礼乐志》:
周监于二代,礼文尤具,事为之制,曲为之防。故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于是,教化浃洽,民用和睦;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囹圄空虚,四十余年。孔子美之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这些并非虚语,由《诗经》、《左传》、《国语》等文献可见周代礼乐文明之盛况。正是礼乐塑造了周代之君子自重、高贵之品德,与优雅、得体之风度。《论语·泰伯篇》所载孔子的话说明了君子养成之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不过,再完美的礼乐也有崩坏之可能,孔子就生活于礼崩乐坏之时代。礼界定各人之名分,《论语》则记载了鲁侯僭越纣王、强势卿大夫僭越公侯之礼的诸多事情。伴随着礼制败坏,周的政治秩序解体。伴随着乐制败坏,人的精神趋向粗鄙,如《乐记》所说,人心放纵,相互侵凌,世间重回丛林状态。因为礼崩乐坏,中国也就从春秋之争霸,跌入战国之厮杀,一路堕落到秦制之野蛮化。
不过,在此堕落大潮中,一股重建礼乐的力量也在悄然兴起。这就是儒家。孔子之伟大抱负正是重建礼乐。
孔子第一大历史性功绩正在于收集、整理、删定礼乐,从此礼乐可道、可传、可学。孔子又以此教导平民子弟习礼乐,而形成儒生群体。儒生群体从社会各个层面努力,重建礼乐,其著名者为叔孙通为汉家制礼。更为重要的礼乐重建发生在基层社会,此为董仲舒所说的“更化”。到汉代中期,上自皇家、经由儒家士大夫群体、下至基层社会,社会各阶层皆有其礼乐,礼乐基本重建。
这不是简单的恢复。三代礼乐多局限于上层君子群体,周秦之变的关键是平民化,孔子以礼乐教授平民子弟,也就打开平民群体礼乐化之过程。因此,儒门重建礼乐的过程,实际上是礼乐下传普及于更为广泛的社会。
礼乐重建之结果是形成士族。关于士族权威之终极依据,陈寅恪先生在《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中这样说:
主要之士大夫,其出身则大抵为地方豪族,或间以小族,然绝大多数则为儒家之信徒也。职是之故,其为学也,则从师受经,或游学京师,受业于太学之博士。其为人也,则以孝友礼法见称于宗族乡里。然后州郡牧守京师公卿加以征辟,终致通显。故其学为儒家之学,其行必合儒家之道德标准,即仁孝廉让等是。质言之,《小戴记·大学》一篇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贯之学说,实东汉中晚世士大夫自命为其生活实际之表现。
先生此处所描述者,不仅仅是西汉以降至东汉士族之生存形态,也是两晋、南北朝乃至隋唐士族生存之常态。他们的典型特征就是谨守礼法。他们构成社会的中坚。他们谨守礼乐,也以礼乐统合社会,维持文化、社会与政治秩序。
不过,到唐代,士族中心的汉晋体制面临危机。其间原因很多,汉晋体制本身趋向败坏,北方蛮族入侵也冲击北方固有礼乐。唐室为强化权力,打压士族,比如著名的《氏族志》重定事件。同样为了这个原因,唐室崇奉道教、佛教,轻忽儒家。武则天在礼法传家的士族之外,另开进士科,以诗赋取士,新兴进士群体缺乏礼法意识,而享有权力。这个群体在皇权支持下与士族斗争,导致社会丧失领导者。凡此种种因素,导致另一次礼崩乐坏。其结果就是中唐以后以迄五代的社会秩序大混乱。
重建礼乐,正是宋儒之核心问题意识。今人对宋儒之学,多关注于其心性之论。宋儒生活在一个进一步平民化的社会,宋儒欲养成君子,不能不强调内心之自觉。不过,宋儒当然十分清楚,仅此对君子而言不够,更无法在庶民中达成善治。在心性自觉外,也必须重建礼乐。健全的宋儒必同时重视两者,比如,理学创始人二程曾致力于制礼,关学代表张载,如《宋元学案·横渠学案上》所言:
其学以《易》为宗,以《中庸》为的,以《礼》为体,以孔、孟为极。患近世丧祭无法,期功以下未有衰麻之变,祀先之礼袭用流俗,于是一循古礼为倡,教童子以洒埽应对;女子未嫁者,使观祭祀,纳酒浆,以养逊弟,就成德。尝曰:“事亲奉祭,岂可使人为之!”于是,关中风俗一变而至于古。
同门蓝田吕大钧首立《乡约》,旨在重建基层礼俗。
对重建礼乐作为最大贡献者,乃是朱子。今人皆以朱子为思想家,然朱子实乃宋明社会之创制立法者,宋明社会之礼乐体系,正以朱子《家礼》为本。
面对士族体制崩溃、社会再度平民化之大势,朱子《家礼》以“祠堂”开篇。从前之家庙仅限于上层社会,如今之祠堂则普及于平民。于是,分散的平民族群得以确立其信仰之象征。借此信仰,宗族得以成立与稳固。以祠堂为中心,基层社会被组织起来,人心有所归宿,婚丧嫁娶皆有法度。
宋明社会之乐也同样平民化,最可注意者为戏曲。戏曲就是平民之乐,融文学、音乐、歌唱、舞蹈、美术、武术、杂技等因素于一炉,其形态与三代之乐十分接近。戏曲创作者、表演者、观赏者多为底层文人、新兴商人、城乡普通民众,传播忠孝节义、仁义礼智等价值,教化民众,以“正人心、明人伦、务本分、一道德、厚风俗、扶世教、补世道”。
这一宋明礼乐体制延续千年,至20世纪,在内外因素冲击下崩坏。今日中国处于史上可见之第三期礼崩乐坏中。
礼乐之崩坏表现在公、私生活各个方面,比如,今天,知礼、守礼者微乎其微,尤其是中青年,基本上生活在无礼无仪之状态。在全球化时代,大陆人之无礼,也已成为一个国际现象。若服章者,精英以西装为礼服,在校少年儿童皆穿肥大邋遢之劣质运动服。至于大学园中内,有人谓,“男生穿得像农民工,女生穿得像小姐”。至于乐,今天惟有郑、卫之音,而黄钟大吕、雅颂之音难寻,宋明之乐——戏曲,也日渐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