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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帆:缅怀王永兴先生

 atonement111 2016-08-27


往事杂忆

缅怀王永兴先生

张 帆

(本文原载于《通向义宁之学——王永兴先生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10年)

王永兴先生去世已经半年有余。一直想写一点纪念文字,但琐事缠身,心境烦乱,几次下笔,都不知从何处写起。我与王先生的接触其实不能算多,研究方向也不同,要想正面讨论王先生的学术成就或学术思想,实非力所能及。思之再三,还是只能从个人角度作一些回忆。所言或失之琐屑,若能从中窥见先生风范之一二,那就是很大的满足了。

   错过跟随王先生学习的机会

我大学入学的时候,王先生年近古稀,在当时的北大历史系已经算得上是“老教授”了。资格更老的,只有邓广铭先生、周一良先生等寥寥数人。几位老教授中,王先生与本科学生接触最为密切。不仅频繁给本科生开课,而且还很注意在本科生中搜访人才,亲自进行专业训练。

现在的本科教育提倡“宽口径”,像王先生那样将本科生甚至是低年级本科生当研究生来带的做法,差不多绝迹了。即使在当时,这样的做法也很少见。其举是否完全恰当,或者还可以继续讨论。不过,王先生门下桃李芬芳,人才济济,在北大历史系乃至整个史学界都是著名的。这与他“早选拔、早培养”的方针,恐怕不能说没有关系。

记得1983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班主任李孝聪老师突然来到我班宿舍。当时我们已进入大学二年级,王先生嘱托李老师,在班里寻访愿意跟随他研究隋唐史和敦煌吐鲁番文书的同学。以我班同学当时的水平,还谈不上对哪个朝代有特别的了解和兴趣,对敦煌吐鲁番文书更是完全陌生。但许多同学都感到机会难得,踊跃报名,李老师很快大有斩获,满意而归。

这里要插一句,其实当时我班绝大多数同学对王先生的学问并不了解。拿我来说,并没有见过王先生,只隐约听说他是史学大师陈寅恪的弟子,还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对于王先生有哪些论著,并不清楚,更不要说读过了。其他同学的情况,我相信也差不多。大家之所以踊跃报名,主要是出于对教授的崇拜。

当时北大历史系在职的老师,大部分都是副教授或讲师,教授没有几位。我们上了一年学,除去在开会等公众场合远远瞻仰一下外,基本上没和教授接触过。现在居然有教授“礼贤下士”,前来招募学生,准备亲自指导,而且还是一位老教授,还是陈寅恪大师的弟子,其吸引力岂可小视?要是放到现在,教授车载斗量,已经失去了神秘的光环,学生见多识广,不会轻易趋之若鹜,大概情况会有很大的不同。

但当时踊跃报名的同学中并没有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大早带着饭盒离开了宿舍,在食堂吃完早饭后,直接去图书馆的开架阅览室看书了。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吃完早饭回到宿舍,逗留一会儿才出门。因此李老师前来“招生”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中午回来后,知道了这一信息。同宿舍有三位同学已经报过名,情绪仍然亢奋,鼓动我去找李老师“补报”。我考虑片刻,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所支配,觉得既然你们这么多人都已报名,我就不凑热闹了。于是故作矜持地说:“敦煌吐鲁番文书太难,估计我也学不会,还是你们去学吧。”就这样,我错过了跟随王先生学习的机会。

命运有时候很奇怪。事后我多次想,要是那天早饭后我在宿舍的话,一定会抢先报名。因为我已经决心要学中国古代史。至于学哪一段断代史,当时还没有很明确的想法。虽然对魏晋南北朝史比较有兴趣,但紧邻这一段的隋唐史,肯定也是不错的选择。这时候在王先生“教授效应”的感召下,必然会被吸引过去。但偏偏我不在场,情况就改变了。

如果那一天我投入了“王门”,以后不知道会怎样发展?如果有幸一直跟着王先生,能否在隋唐史领域做出一些成绩?但王先生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我又能在他的门下坚持下来吗?时光流逝,白驹过隙,这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

 
1994年6月14日摄于北大蔚秀园

左起:李锦绣、金锋、王永兴、吴丽娱、王宏治、卢向前

   与王先生遭遇

我初次与王先生接触,是在一年多以后。那是一次意外的遭遇。

当时王先生在北大图书馆有一间专门的研究室,房号是213。屋子很大,实际上是一个有里外之分的套间。屋里的书架上置放着与隋唐史研究相关的各种重要史料,包括《册府元龟》、《全唐文》等大书。王先生的弟子,包括研究生和作为研究生预备队培养的本科生,都可以在里面上自习。王先生经常亲临巡视,督促学生学习,并解答学生的问题。

在那个年代,北大的教学条件还很差,学生上自习比较困难。图书馆的自习室座位很少,我们一宿舍七个人总共才有一张阅览证,只能轮流使用。也可以去教室上自习,但没课的空教室同样难找,而且往往需要提前抢占座位。在班里,只有王先生的弟子不必为上自习发愁,引得大家十分羡慕。个别胆子较大、心理素质较为坚强的同学,有时候就混入图书馆213室上自习,反正王先生不一定会随时都来。一旦来了,再逃不迟,只是逃的时候难免有点狼狈而已。司马迁记载匈奴“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用来形容我们这几位同学倒很合适。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机会,有几回班里的王先生弟子说可以带我进去。但我是个虚荣心较重、心理素质脆弱的人,换句话说就是羞于“遁走”的,因此虽然心动,但却未敢轻试。

1984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六,晚饭后宿舍突然停电。室友L君于是鼓动我和他一起去图书馆213室上自习。当年我班“踊跃报名”投到王先生门下的,大概不下十人,但没过多久,或慑于王先生要求严格,或感到敦煌吐鲁番文书枯燥难学,又纷纷打了退堂鼓。坚持下来的不过两三人,L君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在海外有亲戚,后来出国了,并没有跟着王先生上研究生),与我是好朋友。我想王先生总不会在周末晚上来巡视吧,何况宿舍停电,确实无事可做,就一同去了。

213室那天晚上没有别的同学,只有我们两人。看了一会儿书,听到房门一响,抬头看时,只见王先生走了进来!我顿时大为紧张,心下叫苦不迭,慌忙起立,向L君投去求救的目光。L君赶快介绍说:这是我班同学张帆,因为宿舍停电,才一起来这里看书的,云云。没想到王先生不仅没生气,而且和颜悦色地说:张帆,嗯,我听说过,学习很好。又继续表扬说:你们两人很难得,周末晚上还来学习。现在好多学生周末都去跳舞,不求上进,要是都像你们一样就好了!我不打扰你们,继续学习吧。说完,就起身走了。

我吃此一惊,书却是再没看下去,也赶快收拾收拾,回了宿舍。这就是我和王先生的初次遭遇。

初次遭遇王先生,让我感到很意外。同学们都说王先生为人古板,对学生要求严格,有时可以说是严厉。但那天我见到的王先生,却非常慈祥,与传说迥然不同。后来王先生每次见到我,也都十分和蔼,从未摆出严厉态度。这种反差可能也有一定的普遍性。有不少老师,对待自己的入室弟子十分严格,常加敲打;但对于门墙外的普通学生,要求的尺度就不一样了,小善必录,总以鼓励为主。

具体到我自己,又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一是上大学时年纪较小,心无旁鹜,学习比较努力,死记硬背的能力也强,各门课程成绩都很好。二是日常生活不修边幅,经常是敝衣破屣,囚首垢面,可能会给包括王先生在内的老师留下一种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印象。其实当时在班里,我的经济条件算是好的,手头比较宽裕,不仅买了很多书,有时还能借钱给同学,外号“张有财”。所谓节约和朴素,本质上不过是吝啬、懒惰而已。君子可欺以其方,王先生对这些背景又怎么能全部了解呢?

还有一次与王先生的遭遇让我铭记不忘。那是在198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当时我已经上了元史研究生,也选了王先生的课(下文另述)。那天我去图书馆借书,在图书馆南门外西侧停自行车的地方遇到了王先生。王先生和我聊了一会儿,特别谈起了专业学习。

记得他严肃地说:“张帆,你要自爱呀!你搞历史很有前途,要好好努力,将来做出成就……”我听了感到一阵震撼。“你要自爱”这几个字,是我上学期间从老师那里听到语气最重的勉励和鞭策!此后二十多年,我的专业道路总体上比较顺利,上了博士,又留系任教。其间也曾遇到一些挫折,不无情绪低落之时,但从事史学工作的决心从未动摇。这与王先生那一次谈话,实在有很大的关系。只是年逾不惑,成绩寥寥,有负王先生厚望多矣,思之赧然!

 
王永兴先生1938年于长沙临时大学

   选王先生的课

我上本科时,没有选过王先生的课。其原因,主要是大家都说王先生的课内容比较难,作业很重,评分也偏低,还经常点名,不准缺课。彼时年少无知,选课时总希望负担轻一点,所以就退避三舍了。等到上研究生以后,觉得没选过王先生的课实在说不过去,就在研究生一年级、也就是198687学年,选修了王先生的“隋唐五代政治制度史”。

我的研究方向是元史,兴趣主要在元代政治制度,而元承金制,金朝又标榜沿袭唐制,所以王先生这门课在内容上对我日后的研究帮助很大。至于在研究方法、思路方面受到的启迪,那就更多了。

这门课连续开设两个学期,布置了很重的读书任务,一共要写期中、期末共四篇论文,确实压力不小。我当时下了决心,要弥补以前没选王先生课的损失,上课态度十分认真,尽量严格地完成读书和写作任务。四篇论文加起来写了五六万字,花费不小功夫,以至于后来和人开玩笑说,我虽然是元史研究生,第一学年上的却是隋唐史研究生。两学期的成绩,印象中分别是8788分。这在王先生的课上就算是高分了。

更重要的是,王先生在这门课上,给了我平生第一次上台讲课的机会。第一学期前半段的课程内容,主要是隋唐制度渊源,因此我期中论文选了“唐以前御史台机构的演变”为题。放在今天电子文献检索十分方便的时代,在历史系即使是一个本科生都可以轻松地写出这样的论文。不过在当时,主要得靠自己翻阅史料,充其量再利用一些类书,因此还是花了若干精力。

上交以后,王先生在一次课上宣布,张帆的期中论文写得不错,下次的课由他给大家讲这篇论文。这对我可是一次严峻考验。我上大学的时候,口头表达能力很差,有时还有点口吃,因此在课堂上从不发言或提问,甚至还以颜回“终日不违,如愚”来自我宽慰。即使在讨论课上,除非老师点到我的名字,也肯定是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与今天北大绝大多数小孩能够旁若无人、侃侃而谈相比,真有天渊之别。现在王先生让我讲课,他就坐在下面听,这可如何是好?想来想去,毕竟有现成的文稿在手,只要以此为线索,将从史书中摘录的重要史料讲解一遍即可,实在不行,就照稿子念。

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在讲台上讲了将近两个小时,时间是198611月初某个上午的1010分到12点。

我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讲下来的。只记得衣冠楚楚(穿着蓝布中山装,左上衣兜插两只钢笔),强打精神,讲课时根本不敢直视台下的王先生和各位同学。为掌握时间,把我的“上海”牌手表放到讲台上,但因为紧张,又没想起来去看。由于毫无讲课经验,进度完全失控,直到下课,准备的内容才讲了不足四分之一。下讲台时昏昏沉沉,把手表丟在上面,还是王先生提醒我说:“手表,手表!”才在同学们的低声哄笑中取回。

时过境迁,我现在已经是有将近二十年教龄的教师,讲课得到的评价还算不错,获过国家级的教学奖。谁又能知道,当年初登讲台是那样一副惨状呢?饮水思源,又怎能不想起王先生呢?


王永兴先生1940年于昆明

    到王先生家

我总共到王先生家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1987年秋天,当时刚上研究生二年级。去的原因,是有几位本科同学返校,说想去看看王先生,我于是陪同前往。王先生住在朗润园,我们是晚饭后去的。王先生热情地和各位同学聊天,询问了每人的现状。因为去的人较多,基本是泛泛而谈,大家也怕影响王先生休息,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

第二次则是在六年以后,1993年的秋天,也是一个晚上。此时王先生搬家到了蔚秀园,而我已经博士毕业,留系工作。一位同学受人之托给王先生送书,我就一起去了。

记得那天还在王先生家里遇到了他的高足、现在浙江大学工作的卢向前教授。坐的时间也不长,但王先生和我谈起了专业,因此记忆深刻。

王先生说,你留在系里了,很不容易,要加倍努力。你是学元史的,有机会应该学“老蒙文”。随后以陈寅恪先生为例,讲了一番语言文字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我唯唯而退。王先生说的“老蒙文”,就是今天我国蒙古族使用的蒙文,其历史十分悠久,可以追溯到成吉思汗时代。20世纪前期,蒙古国在前苏联帮助下用斯拉夫字母另外创制了一套蒙文,我们有时就称为“新蒙文”,而将原来那套称为“老蒙文”,以相区别。

王先生本人不以外语或民族语文见长,但作为陈寅恪先生的弟子,对语文工具的重要性自然十分了解。学蒙文的事,他以前就提醒过我,这次又很正式地说了一遍。

令人惭愧的是,我并没有认真听从王先生的教诲。我的语言能力很差,一两门基本外语都没学好,更别提民族语文了。我的研究生导师余大钧先生通晓多种语文,但他待下宽厚,对我比较放任,不常督促。我当然也知道蒙文之重要,却总是找“没人教”、“没时间”等客观理由,一再拖延。直到前几年,才在系内同事的带动下开始学蒙文,距离王先生的教诲已经过了十余载。

当年我不到三十岁,也算“风华正茂”,却没有趁年轻抓紧学习;眼下年过四十,头脑迟钝,重为亡羊补牢之举,追悔曷及?十几年来我没有再去拜访王先生,一方面是考虑他年事渐高,不敢打扰;另一方面也是心中有愧,一旦王先生再提起“老蒙文”,将以何辞对答?如今王先生已经仙逝,惟当黾勉进学,庶几先生地下有知,不致厚责而已。

谨以此文表达我对王先生的缅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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