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父亲故去已很多年，我每次回家看到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总要两手合在胸前，喊声“爸爸”，向父亲三鞠躬。然后带上三牲、糖果、线纸和线香去父亲的坟上跪拜，陪着父亲说话。我很想梦见父亲，可是父亲知道我胆小，极少同我梦里相见。有一次，我梦见父亲穿着黑长衫，坐在小矮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空缽子。我好高兴啊，人们常说在梦里同已故的人讲话不吉利。父亲待我恩重如山，我爱父亲，什么都不顾，拿着缽子说：“爸爸，好不容易看到您，您等我，我给您买肉，买酒去，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我把肉、酒、烟送来时，见父亲已走在前面的路上。我喊他，也不回头。我急了，大声喊：“爸爸，您不要走，东西送来了，您吃吧，我欠您的太多，我现在有钱了，我要好好孝敬您。”父亲仍不理我，继续走他的路，我追不上，号啕大哭。哭醒了，泪水打湿了沈巾。睡不着觉，父亲的往事一件件浮上我的心头。

父亲是乡卫生院的医生，他为了把钱留给我读书，不去长沙治病，57岁就去世了。那时我小学还未毕业。达·芬奇说：“父爱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父亲以牺牲自己生命为代价，将他对我的爱，对我的希望，还有他的遗憾全部融进他临终前对母亲的嘱咐：“讨米也要送璠瑜读书。”父亲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走了，遗留给我的是永无偿还父恩的机会，那是我一生的痛苦啊!我对父亲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是我很小时，同其他小孩去菜园地玩，路过门口那口塘时，掉到塘里，满满一塘水。隔壁老奶奶一边用木勾勾我，一边喊我父亲，父亲闻讯飞跑跳到塘里，把我抱在怀里，我睁开眼睛看见父亲的黑长衫全部湿透了。晚上，父亲给我收了魂，他把我的手放在他嘴边哈气的时候，感到他硬硬的胡子刺得我的手痒痒的。后来又给我戴了一个银项圈。

我从小就爱读书，还未到读书年龄，就羡慕姐姐她们上学，死活都要跟姐姐去读书。结果到学校经常闯祸，把别人的珠子打烂，把玻璃花瓶打烂。有一次，我把学生的光油斗笠撕烂。学生家长到我家告状，索赔。父亲只好向别人赔礼、赔钱。我吓得躲起来不敢回家。父亲拿着打人的竹棍子，放在长衫背后。我被父亲抓住，看到他身后的竹棍子，心想，回去肯定要被打得半死。到了家里，父亲松开我的手说：“洗手，吃饭。”我吃了饭，父亲没有打我，只是说：“你不要到学校去了，等你长大一点再去上学。”

后来，我上学了。学校离乡政府医院很远。父亲同学校的老师很熟。老师称父亲为“曾先生”。一日下午，校长给我们上当日最后一节课。父亲身着长衫来到教室门口，很礼貌地对校长说：“校长，请你在放学后要曾璠瑜到医院来。”校长很客气地答应，并走下讲台，送了父亲几步。我到父亲那里，父亲正在给人看病。看完病，父亲给我洗了手，把饭和甲鱼端来，要我吃完，说是难得吃的东西。我吃饱了，父亲拿着书包，牵着我的手回家。一路上，我就想，父亲为什么不像其他的家长，不跟老师打招呼，直接喊他的小孩?我都坐在那里，他也看见我了。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学生的父亲，打着赤膊，拿着扁担，站在教室门口，大声说：“崽伢子，你放学后，不要到路上玩，马上回来帮我做事，今天，你要在路上玩，老子一扁担就要打死你”。他把扁担舞了两下，走了。老师和我们都惊呆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我把这个事告诉父亲，父亲说：“要尊师重教，不尊师也是不爱自己的小孩”。

父亲经常用“有书不读子孙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教育我们，他不论是对男孩还是女孩，都把我们送到学校去读书。对待小孩读书，他不像鲁迅那样顺其自然;不像梁启超那样只要尽力而为;不像梁漱溟那样开放。父亲要我们“趁年轻、精力旺盛，全力以赴，学好知识”。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书到用时方恨少”。并经常检查我们的学习。我小学四年一期放寒假的一个晚上，我们都在柴火灶边烤火。父亲向我：“璠瑜，这个学期结束了，你学的知识都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你去把语文书拿来，看你背课本”。我从第一课背到最后一课，一气呵成无差错。父亲摸着我的头，很高兴地说：“你们老师也说你表现好，以后继续努力，今天奖你一个鸡蛋”。父亲用纸包好鸡蛋用水打湿，放到灶里煨。父亲煨好蛋，拍掉灰尘，放在黑色长衫冷却后给我。我拿着鸡蛋不好怎么吃，因为哥哥、姐姐、弟弟都在。父亲说：“你吃吧，他们背不出来，要是背出来了，也一样吃一个鸡蛋”。

父亲煨的鸡蛋很香，香在嘴里，香在心里，香在父亲对我的希望里。这种香味一直伴随我一步一步走向中学、大学和工作岗位。一路走来，我想，父亲如果健在，他会给我煨许多香喷喷的鸡蛋。特别是我读初中二年二期，因过苦日子，学校期末考试只考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门功课，我考了四个百分，得全校第一名。获学校“品学俱优，减免学费”。如果父亲健在，他肯定会一次煨四个鸡蛋给我的。可惜父亲没能扶携和目送我走更远的路。没有看到我一步一个台阶的进步，没有享受到儿子成功的喜悦。几十年来，父亲那件黑长衫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父亲那香喷喷的鸡蛋，一直香在我的嘴里，香在我的心里，饱含着父亲希望的蛋香陪伴我一生。(作者：曾璠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