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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记张兆和女士

 lemon0520 2016-08-27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

——记张兆和女士



沈从文说过,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就是张家四姐妹中的兆和,后来成为沈从文的妻子。





大姐元和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奶奶的眼珠子,自幼受宠。奶奶想:儿媳妇既然能生闺女,也就能生儿子。二姐允和是七个月的早产儿,自幼体弱,受到爸妈宠爱。兆和是家中第三个女孩,命中注定是不受欢迎的。刚一落地,妈妈就哭了。奶奶不高兴,因为她想要个孙子。


兆和回忆,我在姐妹行中无足轻重,倒也有它的好处,就是比较自由。没有人疼你,没有人关心你,你自由自在。我的脸黑黑的,全身胖乎乎,不愁会生病。没有人同我玩,我就一个人闷皮。我常常在楼梯的栏杆间侧身钻来钻去,有一次,被干干(张家儿女出生后,吃两年奶妈的奶后,即行断奶,由干干带领。不吃奶,干带,所以叫干干)们看到,要我表演。我在楼梯栏杆间侧身来去,表演了好几次,大家称赞不已。

在上海,三姐妹买白糖糕,买多了吃不完,就放在门堂里的小推车中。一天,车里发现一堆发了霉的糕,妈妈一看就明白是谁干的。但是,大姐元和是奶奶的眼珠子,说不得;二姐允和一说她就哭,带二姐的窦干干就生气,只能把兆和罚坐在她的房里。兆和倒是很配合,坐了一会儿,临走时就有一串冰糖葫芦吃。





有一次,在家里的游艺会上,兆和上演独角戏——勾画着饶有趣味的面孔,头上插着五色斑斓的纸花,穿得怪模怪样,还把蚕豆般大小的饼干代替佛珠,穿成一串,套在脖子上,用从高干妈那里学来的扬州话,又说又唱,表演俏皮、滑稽、有趣,逗得大家乐不可支。


兆和的出众才华给三弟定和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有一次,老伯伯(姑母)归宁,与姐妹们一同在水阁凉亭看金鱼。


老伯伯开兆和的玩笑,说:“三毛,听说你会做诗,给我做一首。”兆和抬头看看,那天天高踞在柳树上的老鹰正俯瞰着,于是出口成章:春日园中好风景,池旁柳上有老鹰。


兆和说,这首比大姐的差远了,大姐还不许人念她的诗。






允和和兆和的年龄接近,又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起,好得像一个人,无话不说,但毕竟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差异还是有的。别看二姐允和的身体不好,可脑子好得不得了,兆和干的“坏事”,她全记在心里,可兆和就是不承认,像小孩子一样口口声声辩解“就是没有这个事情!”


兆和做不来女孩子的活儿,穿针引线,线头上打的疙瘩缝在布的正面,给允和留下了几十年的笑柄。


父亲请了一位女先生,教三姐妹音乐、舞蹈、算学。家里为她们专门置办了练功衣和软底鞋,姐妹们穿上后,得意地照了张照片。照片拿来后,三姐妹争着看,兆和顶顽皮,抢过去大叫:“丑死了,丑死了!”大姐、二姐拦也没拦住,她把自己的脸抠掉了。


大姐元和一直保留着这张照片。后来,她给允和和兆和每人翻拍了一张寄来。一拿到照片,允和耳边马上响起了兆和顽皮的声音:丑死了,丑死了……






由于母亲早逝,兆和十余岁时曾偷着做诗。诗曰:

月照我窗,我心忧伤。

以往不幸兮,前途茫茫。

感世途之多歧兮,且尽醉而倾觞。


不料为父亲发现,兆和本来担心会被训斥。想不到,父亲读后还挺欣赏,评价为:“这是骚体。”


暑假中,大姐不在家,同学来访,由兆和接待,一同游览苏州的庭园。划船时,有人打谜语要人猜:“忆当日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莫提起,提起来,清泪洒江河。” 兆和想这不是竹篙吗?“对对对!”大家鼓掌。


又一个谜语:“怎禁得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兆和笑了:“这是《离骚》!”又是一阵掌声。





恋爱时节的兆和和允和无话不讲,日记也拿给二姐看。


允和说,兆和聪明健美,追求者不少,其中不乏相当优秀的人。这个淘气的丫头不为所动,居然在日记本上排出frog No.1、frog No.2……(青蛙一号、青蛙二号……)允和逗她“沈从文该排到癞蛤蟆十三号了吧?”


几十年的生活证明,沈先生是多么好的人,三妹与他同甘共苦,经历了重压和磨难,为此三妹的性格都有了许多改变,很少有人能相信她原来是那样的顽皮活跃。





1937年,带着两个儿子留在沦陷北平的兆和,给在昆明的丈夫的信中写道——


不许你再逼着我穿高跟鞋烫头发了,不许你因怕我把一双手弄粗糙为理由而不叫我洗东西做事了,吃的东西无所谓好坏,穿的用的无所谓讲究不讲究,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我们应该怎样来使用生命而不使它归于无用才好。



大儿子龙朱回忆,我有一件毛背心是用深红和浅咖啡色四块拼成,非常好看,却是妈妈用旧毛衣毛裤的断线一段段搓捻接打而成,妈妈在去乌龙埠难童学校教课时,偶尔从半路水田坎边农村小店带回来几块荞糕,成了我们至今难忘的美味。


现在人们都说妈妈是名门闺秀,可是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纤纤素手,我记忆中印象最多的却是冬天贴满橡皮膏的手指,比手指粗大得多的指关节。





解放后,被郭沫若称作粉红色文人的沈从文,背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曾经自杀。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邀请沈从文来到他们清华的家休养。


不久,兆和收到丈夫的信后,回复——


我读了信,心里软弱得很。难得人间还有这样的友情……可是人家对我们好,无所取偿地对我们好,感动得我心里好难过!听说徽因自己也犯气喘,很希望你能够振作起精神,别把自己的忧虑再去增加朋友的忧虑,你的身体和神经能在他们家里恢复健康,欢喜的当不止她一人。



在丈夫最困惑艰难的时候,是兆和支撑了这个家。


在《水》的一刊《兆和纪念专集》中,五弟寰和在封面上标注——


三姐是山,沈二哥是水,这青山,默默无言地涵养着绿水,永远,永远,永远……





1969—1972年,兆和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挑粪种田劳动,后转赴湖北丹江干校。二姐允和听说,兆和挑粪种田,还和冰心结成一对红。


凌宏(大姐元和的女儿)感叹,三姨吃苦耐劳的精神真是令人钦佩。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是最后的闺秀中一个娇生惯养的弱女子。到了老年,居然能在干校承受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以致她的脚趾都变了形、走了样。后来回到首都,她又光荣地当上了修鞋匠。三姨津津乐道地自夸技术还挺棒的呢!


他们将痛苦的遭遇深深地埋在心里,挂在嘴边的总是微笑,在我面前,只字不提,就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进入他们家里,如同进入了文学、艺术、音乐的殿堂,那里有莎士比亚的戏剧,有契诃夫的小说,有三姨爹的小说、书画,有黄永玉的画,有刘焕章的雕刻,还有优美的西洋古典乐曲在耳际轻轻地荡漾。


大儿子龙朱看到,妈妈的手真瘦、真小!褐色的皮肤下面几乎没有多少肉,露着的是青筋和变形的指关节。对于生活的粗粝和坎坷,妈妈的体会比他人更深。





1988年5月11日,丈夫沈从文离世。第二天,二姐允和去看兆和——


孩子们说,三妹在休息。我轻轻推开沈二哥和三妹卧室的门,三妹站在床前,并没有睡。我轻轻抚摸着三妹的手,我们在书桌边坐下,三妹很平静安详。我默默无言,不知说什么好。倒是三妹先开了口,像叙述一件别人的事。她说二哥感觉气闷和心绞痛,三妹安慰了他,匆忙打了几个电话。三妹又说:“过去在他五年的病中,我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一时不见我就叫唤,我总飞快地回到他身边。”



允和说:“你这五年也太累了。除了照应沈二哥,你什么也做不了。”


三妹还是那样镇定、安详。这安详内含着一颗哀沉的心。


1992年5月,兆和率全家送丈夫回湘西凤凰故乡。


孙女沈红——那一次,伴爷爷骨灰一同贴山近水的,是奶奶积攒了四年的花瓣。奶奶站在虹桥上,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顺沱江而下,小船身后漂起一道美丽花带,从水门口漂到南华山脚下。





孙女沈红来到美国,住在四姨奶充和家中,给奶奶兆和的信——


四姨爷爷脾气极随和,没有咱家人那么筋脖硬。而且,四姨爷爷思维敏捷,记性好。在四姨奶奶的长篇故事的停顿处,他会突然插进来个把小段子,或者帮助她把故事讲得更具体准确。他们配合得真好,希望我家奶奶向四姨爷爷学习!



在《从文家书》后记中,兆和这样说——


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1995年,兆和到北戴河,欢呼:“天气好极了!空气凉爽,晨起大雾,花圃中各种花草争奇斗艳。来对了,不是错。“


去云南旅行,兆和态度明朗:“有人说太远太累,有人说心脏不好,不想去;另一些坚决要去,正在争取。我属于后者,一定要取得胜利,云南哪能不去?“结果她不但故地重游,兴致勃勃地探访抗战时期住过的呈贡龙街子,而且像每一次一样,她是团队中最年长的。“年纪最大,走路最稳,不要人扶”,说着说着自己跷起大拇指。

孙女沈红回忆,奶奶远足的乐趣一直保持到1999年9月,九十岁!那份欢愉童心与九岁无异。


还有一个景致奶奶牵挂着:滇北川南的泸沽湖。抗战时期,画家朋友李霖灿先生曾调查研究摩梭人,泸沽湖风土一直使爷爷奶奶神往。我从云南回来,给她看丽江宁蒗的图片,宁静安谧的薄雾山水,阳光红叶,奶奶眼睛里就闪动着光。



2003年2月16日,兆和离世。


五弟寰和写给三姐——

慈让抵住了强扭,

真理战胜了谬误,

文学大师的称号传遍全球,

你双手抚摩着三十二卷一千万字的《沈从文全集》,

终于无憾地离开了人间。


孙女沈红——


一切抢救都停止了,送奶奶离开病房。摸摸她的头发、胳膊和脚,奶奶的胳膊和脚是热的。从火化的地方接奶奶回家,很小的一个布包捧在手里,布包也是热的。接奶奶回家一如当初陪奶奶求医,抱着她坐车子穿越城街,作穿越生死的漫长旅行。在寒冷的深夜无助守望,满目期盼满心焦虑。一次又一次,我碰到死神冰凉的衣衫,但是奶奶的温暖依然真切!


奶奶用温暖的方式与我告别,留下暖意。


奶奶走了,春天来了。

作者: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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