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生论文的标准是什么？——从参加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本科生毕业论文评审的感想说起

本科生毕业论文的标准是什么？——从参加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本科生毕业论文评审的感想说起

陈杰 上海财经大学教授（复旦经济本科93级）

评阅论文的两次震撼

近日受邀参加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本科生毕业论文评审，先是通讯评审10篇论文，而后6月7日下午举行专门的专家评审会，对论文中的共同情况进行集体讨论，形成总体意见。接到邀请，就十分震撼，对本科生毕业论文都进行校外通讯评审，这个要求实在太高大上了，本单位的硕士生毕业论文都还没有做到全面校外评审。与本单位分管本科的领导讨论了一下，领导也很赞叹，但直言没有这个条件，学院工作量太大，对老师压力太大。

之后阅读复旦经院本科生毕业论文，是一个更大的震撼。从来没想到本科毕业论文居然可以达到这么高的学术水平，从选题的学术性，命题的挑战性，视角的专业性，工作的系统性，内容的完整性，方法的科学性，思考的缜密性，论证的逻辑性，表达的规范性，引用文献的前沿性，都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准，不讳言的说，达到或高于本单位硕士生论文的平均水平。回想一身冷汗，如果当年我毕业时候复旦经院老师们也都是这个要求，我可能就毕业不了。

评审会上的意外

满怀赞叹地参加了6月7日下午在复旦邯郸校区逸夫科技楼的专家评审会，与会的评审专家们在初步讨论中也都很认可复旦经院本科生毕业论文的平均学术水平很高，纷纷表示达到或超过所在单位的硕士毕业论文平均水平。本以为这会是一次赞叹的大会、表彰的大会，但没想到在总结环节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意外，剧情大反转。

由于主持的复旦大学校教务处领导一开始就要求在总结环节中少谈成绩多谈问题，评审专家就只好表扬一笔带过、主要说问题和意见。率先发言的上海交大教授陆铭学长（复旦经济本科91级、在复旦经院读书任教22年），更是基于对复旦经院的拳拳之心和对学弟学妹的高标准严要求，(主要针对其所审阅的数理经济班的本科毕业论文)，提出了几点尖锐、但很有道理当然可能也会有点争议的意见：

第一，本科毕业论文，是不是一定要求学术味那么浓，是不是一律要求做高精尖的学术问题，是不是可以形式上可以更加百花齐放，选题上可以更加鲜活和接地气。比如如果本科生能够独立完成一个调研设计和调研报告，比完成一篇学术论文一点不差。有些选题明显是来源导师的课题，是导师直接指定的题目，学术高度是有了，但本科生本应该有的活力和创造力不足；

第二，论文工具性和技术性都很强，用的方法都很先进，但文字功夫普遍还不太够，不太会讲故事，前言往往寥寥几段甚至几句。有些论文像实验报告，和理工科作业，模型很多回归很多，但讨论不足阐述不充分。

陆铭学长发言之后，我有颇多感触，紧接着发言。除了赞叹表彰的话，提了几个意见：

第一，本科论文的方法可以要求很高的科学性，但选题可以鼓励更加接地气。复旦经院拥有这么好的生源，应该比其他高校有更多比例走上学术之路，应该鼓励做学术性强的论文。但即使已经初步有志于做研究走学术道路的本科生，本科阶段还是属于打基础阶段，兴趣是驱动学术的最好武器，如何让学生对研究一直有浓厚兴趣，可能比教会学生用高精尖的工具更重要。比如，如果选题上可以结合一些时事热点的经济问题，比如本轮经济下行的原因所在、P2P金融的风险、电子商务对传统零售业的冲击等，但用规范科学的方法来做，让学生感觉到原来经济学不是屠龙术，而是对理解现实问题、解决实际问题很有用的工具，这样比指定学生来做一些学术性很浓但可能有些抽象枯燥的问题，更能激发学生对学术研究的兴趣和进行进一步深造的热情。

当然，这可能对导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少导师自己其实都是从文献来到文献去，尤其做理论经济学的教授，不熟悉不关心时事热点问题，不太会也不噱于从现实生活中找问题做分析。对一个新问题的分析，导师很多时候都不一定有学生了解，不太容易保证足够的深度。

但我个人多年来指导本科生，一直要求他们自己基于自己的兴趣出题目，出了题目我再校准，只有学生实在自己没有任何想法才给定题目。虽然这些本科生根据自己兴趣出发做的文章水平，客观评价平均水准离复旦经院本科生差距较大，一方面是上财公管本科生培养计划中定量化的课程太少、甚至都没有硬性开设计量课程，另一方面是自己能力和精力有限，但我还想他们大多数应该还是比较享受写作的过程，看到了大学所学理论与工具的应用性。当然这是个人之见，仅供参考。

第二，文字功夫确实很重要。不光要用工具输出结果，更要会诠释，深入浅出。工具性方法都是将来深造中可以不断学习和升级的，对于将来不准备从事研究的学生而言，会不会做模型做计量并不很重要，但在大学里如果文字功夫，包括文章结构、框架布局的功夫，培养不够到位，学生到社会上发展就很受局限了。当然，说实话，不少大学老师的文字功夫都并不咋的，包括我自己，去指导学生写出框架清晰、文字流畅、可读性强的文章就很难了。文字能力的提升是一个一生的事情。但要让学生早早要足够有这个意识，平时学习就通过大量做课程论文和课堂报告不断锤炼。

第三，格式规范细节不能马虎。虽然大多数学生学术上的规范性很好，复旦经院毕业生论文也统一装订好，外观很漂亮，但仍有个别学生格式上的规范性有所欠缺。比如有篇论文的页码都没有，有些论文把计算机上的回归结果直接贴上来，没有必要的格式加工。还有普遍没有目录，让读者对文章结构和内容不能一目了然。就本科生论文而言，我对自己指导的本科生一直强调，可以没有水平，但不能没有规范，该有的规范性一点不能少。否则很好的材料，但包装不精致甚至有纰漏，到社会上就很吃亏。我提出，这主要不是学生的问题，学生很多时候没有这个意识，没有人提醒他们应该注意哪些细节地方是一定要做到位的。我由此建议教务部门建立一个格式审查的列表，checklist，让学生提交前对格式逐一对照打钩，让导师也逐一对照审查。此外发布几篇从内容到形式上都做的很好的范文，让学生对照学习，学生们都很聪明，一看就会留心。

在我发言之后，可能各位专家也正愁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刺来回应复旦教务处领导“多提问题”的要求，就纷纷对论文的格式问题开炮了。如有专家提出，有不少论文的摘要做得不到位，背景和重要性说一堆，却没有对自己工作有总结和提炼（我也发现是本科生的普遍现象）；有专家提出，有些论文的图表编排序号不符合规范要求；还有专家对个别论文的英文摘要的质量提出疑问。另外还有提出，个别论文在选题上没有体现专业特征。等等。

结果你一言我一语，问题就堆起来了，看起来大问题不多、小问题不少了。在场的评审专家都又来头挺大，很多是沪上高校经管学院的副院长、系主任，复旦教务处领导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于是当场要求复旦经院主管本科的副院长，把这届本科论文全部发回让学生重做，严格把关格式，逐一过关，对暴露出的几篇质量有疑问的论文要严格督查整改，达不到要求就枪毙。当场的专家评委们都吃了一惊，纷纷说情，学生论文水平是有的，格式上的欠缺改改就好。但复旦教务处领导还是坚持全部重做，认为复旦经院的本科生是复旦生源最好的、进来分数最高的，理应按照最高标准来严格要求，一个差的都不能有。复旦经院主管本科的副院长做了自我批评和感谢专家评委们的宝贵意见之后，表示马上就督办重做，一定高标准抓好本科生论文工作。

评审会后感想

结束专家评审会出来之后，颇多感受，思考了不少东西。

首先，本科生毕业论文确实是一件大事，是本科生培养环节中的非常关键的一环。如果真的用心认真做好一篇毕业论文，可以让学生感受到质的升华和飞跃。本科阶段，总的来说还是填鸭式、被动式学习，哪怕现在很多高校都在本科教学改革，但只要仍然是基于授课为中心的教学模式，就改变不了学生的被动。而只有在毕业论文环节，学生还是真正第一次主动式的独立学习。从论文的选题、文章的架构、布局，材料收集、方法选用、文献查阅，到文字表达、观点归纳、结论总结，都非常锻炼人的能力，尤其表达能力和逻辑能力。认真做进去，会让学生在前期培养基础上有很大提高。

但本科生论文毕竟只是四年大学培养的一环，要实现能力上的飞跃，必须前期就打好基础。要有一个系统的培养过程，不可能前期基石没有打好，到了论文环节就马上发生质变。从量变到质变，必须有一个周密设计、循序渐进的过程。不需讳言，上财公管投资系本科生论文普遍分析深度不足，工具性技术性弱，根子就是之前课程体系的定量课程太少，在复旦在很多985高校以及上财很多学院都要求必修的计量课程，在本专业至今还不是必修课，而且至今系里老师还没有对此形成共识，不认同这个课程的重要性。那么让没有很好定量化训练的本科生，到了大四，一下子就自己自学很多分析工具，并能熟练运用，也是不可能的。

但如专家评委们所指出，复旦经院本科生毕业论文也还没有达到完美境界。相对技术性工作的强悍，文字功力相对就没有那么惊艳了。相对国外大学生在课程学习时候动不动就写很多长篇课程报告，以及大量的课堂报告(presentations)，国内高校在这方面的训练还是太少，很多本科生直到了快毕业做论文时候才第一次开始写长篇文章。相对工具性的学习，学生在如何构架文章、提高文笔方面的挑战更大，也更难。

不过客观说，要在学生文笔方面实现提高，对大学的教学管理、对大学老师都提出很高要求。所在单位本科生课程如果不做考试而以论文来考核，还要专门打报告说明必要性和理由请求批准才行。可以理解，教务部门对教师主观性判断是否足够公允能否经得住学生质疑始终会有担心和。而以课程论文来考核更会给老师很大的挑战，要比批改客观题要多出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时间和精力。所以即使现在有一些老师的选修课课程要求学生提交课程论文，但能否有效给予学生论文及时反馈和中肯到位地给出个性化的提高建议，也是很难保证的。包括我自己，坦白说，做不到，要求交随堂论文上来，学生很用心写了交了，但点评就只有三四句。读一遍就是白花花的时间啊，但读一遍就能给出锋利的详细意见很难。点评不锋利不到位，时间长了，学生也就不会那么用心写了，学生不用心写老师更不会用心评，陷入恶性循环。也许是这个原因，只有英美精英式大学，在小班情况，或一个教授配备多名助教的条件下，才有条件做个性化精英化培养。

或许还有一些其他办法。比如组织学生结社自己一起写，互相读互相评，或者高年级带着低年级，优秀生影响后进生。回想复旦经院的一个传奇，91经济本科在读期间创办发行《经济学人》，发表自己的经济学习作和相互批评，那个编辑部中走出了陆铭、陈钊、方颖、丁维莉等国内外知名学者。93经济惭愧没有接上班，但后来的学弟把这个学生杂志接着办下去了，这个传统薪火相传，《经济学人》一直延续至今，成为复旦经院本科生学术文化的一个基本阵地。个人认为，复旦经院如今活跃在国内外学术界的校友人数众多，包括70后80后的成绩都还不错，与这个传统有一定关系。但学生建学习社或办学生刊物，对学生自身要求很高，也需要很好的传统积淀和校园文化氛围。

其次，关于本科生论文到底应该有什么标准。6月7日专家评审会对复旦经院本科生毕业论文的学术水平给予很高评价，但结果却因为一些格式规范上的瑕疵，导致全部推倒重来，感觉颇有一些遗憾。然而，回想一下，这不是坏事，会更好帮助复旦经院本科质量提高，最高的标准，才对得住最好的学生生源。从这个事情出发，我个人认为，关于本科生毕业论文的判断标准，按照要求的基本性依次应该有以下几点：

（1）独立性——首先要是学生自己独立写作的，不是导师或他人越俎代庖做出来的。这个是最基本底线。学生的独立写作与导师或他人的指导之间的关系，界定不是很难，导师或他人的思想和经验能被学生吸收用于独立的论文写作就可以算学生自己的，只要问几个问题就很容易清楚，所以最好每个学生毕业论文都要答辩。独立性不仅是工作的独立性，还表现在思想的独立性，即论文内容不可以是完全复制、依葫芦画瓢他人作品，哪怕这种仿制复制在工作意义上是独立进行的，也是无效的。必须有自己独立的、不同他人的工作成果。个人认为，要求论文有重大原创性或创新性对本科生一般而言是太高了，但起码要能看出学生有独立思考的地方。

（2）规范性——规范性也是最底线的要求。学术规范性和格式规范性，两者都不可或缺。本科毕业，最起码要学会态度认真、一丝不苟地做好一件事。走上社会才能踏踏实实做好事情。不能认为自己有思想有内容，就可以忽视规范和细节。很多时候，形式不比内容的重要性差。很精致的菜肴，如果盛在有污痕的盘子里，就让人很难下咽。说到这里，想到如今很多本科生，都大三大四了，还不会跟师长前辈打交道，跟老师在邮件和微信联系时候没有基本的礼仪意识，邮件正文空白就发个附件过来，文章不署名不留联系方式，更没有用敬语的习惯，经常忍不住提醒，还不一定被领情。但觉得还是要说，每次见到就要说，这也是规范性的一种。就像如果见到一个没有礼貌的孩子，会多少心里暗自鄙夷孩子的家长对孩子教养不够；社会上的人看到一个待人接物不成熟的毕业生，会认为这个学校培养质量不够格至少不全面。

（3）科学性——光有规范性这个外表当然还不够，内容更是有基本要求。既然是毕业论文，就要有一定的含金量，体现水平，表现能力，展示受过系统科学的训练，才能有资格获得大学本科学位。其中最能直接体现一个学生学业水平的，是看有没有合理运用科学的分析方法，逻辑性严密不严密，核心是有没有建立科学的思维方式。

（4）专业性——要与本专业特点结合。科学性是一般意义的科学方法与逻辑性，但既然要拿一个专业的学位，还是要体现本专业的特色。在选题上和理论框架、分析工具上，应该都要有专业特色。

（5）可读性——这是文章的一般性要求，不限于毕业论文。但毕业论文的可读性不应该低于普通文章，把毕业论文写得有足够的可读性，也是学生能力的一个重要锻炼。

（6）价值性——论文的价值性有多个维度，比如有学术上的原创性、创新性和重要性，当然更好了，但这是属于锦上添花的，对于本科论文的水平，一般很难要求太多，可遇而不可求。但毕业论文资料性很强，如做了一个很好的调研，或找到很难得的数据并有所发现和讨论，或对某个问题的文献做了很详细的归纳整理和综述并有自己独到理解，也同样是有价值的。毕业论文的具体价值这可以留给导师及答辩评审委员会去判断。

本科生毕业论文，本质是一个训练，最核心的考察目标也是要看出是否有足够的工作量和体现了训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