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梅
范小青自称是个性格颇似“温吞水”的人,她的文风也因此自成一格,属于“无事起波澜”的类型,小说式的叙述手法和氛围营造,用在散文里也是得心应手。 在散文《人在旅途》和《永不忘记》里,她都提到了年少时的一件往事:那时她住在乡下,去镇上读中学要走一个多小时的乡间小路。一次上学路上,她觉得自己被一个可疑的男人盯上了。心里害怕,却只能硬着头皮走,越走越怕。于是鼓起勇气走到一个村子的某户人家寻求帮助,那户人家答应拦下后面的男人,果然那人没有再跟上来。她于是才放心大胆地一路走到镇上,走去学校……就是这样。这算不上是个故事或是事件,疑虑、紧张、害怕、恐惧、释然、感恩……整个过程只是主体的一场“内心戏”,或者说是无事自扰的情绪演绎。多年以后,疑虑没有消除,真相还停留在当年——被生活中那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隔着——并且将一直面目模糊下去。但是文学的意味正在于此吧,它不是要还原生活,揭示真相,而是要演绎出种种未及发生的可能。所以范小青说,“和许多饱经沧桑的人比,我只有一个平平淡淡的人生,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经历,曾经沧海难为水,但是我想,没有经历沧海的人,也可以说说自己对水的感受。”她说的种种感受,不仅仅是她经历的、看到的生活本身,更是她对于生活的种种见解。因此说,作家只是占有生活是不够的,还必须具备对于生活进行理解、阐释和生发开去的能力。 陆文夫曾经强调,与形式上的追求相比,创作要更多地在内容上下功夫。在他看来,小说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生活,一个是对生活的见解”。但是,“用某种一般化的见解来反映生活,生活也会变得一般化”,“对于创作来说,光有生活,而没有对于生活的深刻的理解,那就等于没有生活”。现实中的生活通常表现为千篇一律和一地鸡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是平淡而琐碎,不值得一提。但是范小青显然不这么认为,她在《范小青散文》里罗织了一大堆的日常琐事,字里行间都是“过日子”的痕迹:喝茶、饮酒、待客、交朋友、吃肥肉、穿衣服、烫头发……衣食住行等等,日常生活里一切的小琐屑都被拿来津津乐道,写得无比自信和有耐心。她的笔触并不停留在“琐屑”的层面,而是剥落外壳,将内里都说得清亮透。日常的乐趣和“小啮咬”无处不在,她也享受,也烦恼,“统一于种种的矛盾之中,就是我平平常常的生活”。她以一种洞悉所有的通透,来化解所有困厄。自己或是他人,人性之种种幽微,悉数呈现。 在回忆童年生活时,范小青说自己“是个没用的孩子”,沉默、不出头、胆小、不敢说话……“我也能像其他孩子 一样,他们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只是别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三对六面的不行,我也许更适合默默地做事。”“我默默无闻地上学,放学。这样我反而踏实了,自在了,我生活在我的无限宽阔的内心世界里,如鱼得水。”内向的个性培育了她隐秘而发达的自我意识,建立了她细致入微地观察和洞悉生活的人格基础,职业写作的身份让她这种特质与优势得以施展。她安静地体察和审视自己的、他人的生活,尽管她自己也一再强调这种生活的平常和平淡,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诉诸笔端,这种毫不在乎、不担心被边缘化的写作姿态体现了范小青的放松和自信——这与散文自由、率真、见性情的文体特质十分契合。 本来,关于一座城的叙事,应当是宏大而繁复的。她却在《苏州人》里自信地进行着日常、亲切、接地气的写作。写到苏州的水,前一刻还是关于水是古城灵魂的咏叹,下一节却话锋急转,联想起了“水满成患的灾难”,想到了“……水在屋子里越漫越高,鞋子浮起来了,痰盂浮起来了,马桶浮起来了,甚至连板凳桌子也站不稳了”。她关于城市的思考从来不是浮华而高蹈的,相反,总与那芸芸众生有着莫大的关联。在《苏州平江路》里抚今追昔,她甚至说,“历史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人民群众的普通生活吗?”“……平江路的 价值,是在于那许多保存下来的古迹, 也是在于它延续不断的,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之中断的日常生活。”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正是日复一日的普通和日常的堆积,才成就了这座城市风烟弥漫的历史与传奇;在大多数人的目光流连于她的精致、优雅和情调时,作者却更为关注她的茶余饭后,和她的世俗烟火气。因为这里面有着某种恒久的、一以贯之的东西,不因时间或意志而转移。“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走在今天的平江路上,仍然能够感受到昨天的平江路的脉搏是怎样跳动着的。我们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就怦然心动起来了。” 《苏州老宅和苏州人》里有一段话,非常有意味:“我的第一步,好像就是从钮家巷3号开始的。在1985年以前,我创作小说的题材多半是知青生活和大学生活,或者东一榔头西一棒。那一天,我沿着钮家巷走过去,从此就开始喜爱穿行在苏州的小巷老街,也没想到,这一走,竟然就不想再出来,即便是走了出来,也还是想着要回去的。”对于范小青来说,整句话就是某种喻示:她从生活的基座出发,经过摸索与行走,抵达或掌握了属于自己的某种方式,有关日常或创作的,物质或精神的——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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