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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田双伶小小说11题阅读笔记

 江山携手 2016-08-28

薄荷的邀请

桂花桥

壁虎

巴西木的指环

凤凰眼

剪刀替针做媒人

石头记

坐在夏天里等秋天

传说

科罗拉多的月光

春天别来

 
小结
 
一、双伶的小小说11题,大致可分为三类:
二、以我的排行榜,11题的排序为:

三、依照前两项细化量化,双伶的小小说特色为:

四、建议:
 
2014-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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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双伶小小说11题目录
 

薄荷的邀请

桂花桥

壁虎

巴西木的指环

凤凰眼

剪刀替针做媒人

石头记

坐在夏天里等秋天

传说

科罗拉多的月光

春天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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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的邀请

 

时令过了谷雨,她家门前的小园子,仍是空空的、黄黄的一片,好像一个心情不好的妇人,板着一张蜡黄的素脸。

她的心情就很不好。怎么可能好呢?从那场婚姻中流落出来,她就病了,整日昏沉沉的,头痛、恶心、烦躁、失眠,黑苦的中药汤汁喝了一碗碗,也没减轻多少。

而邻家和她一样大的园子,此时已热闹闹喧腾腾一片了。春韭已割了好几茬儿,垄间的油菜日渐拥挤稠密,薄荷的嫩芽从惊蛰到现在都没停止过往外拱,一芽芽一丛丛地四处蔓延。她每次都心悸地看上一眼,等它越过边界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它拔掉。

她端着一杯红茶站在园子里,晒着上午十点钟的太阳,看胖胖的邻家女人蹲在地里割韭菜,看她腰间露出一道让人心惊的赘肉。她想,可惜了这么好的园子。怎么能种这些俗气的蔬菜呢?应该栽上蔷薇或是紫藤,让它们顺着窗栏往上攀,藤蔓垂下一簇簇小花,坐在花香里读书喝茶,多好。可是,从初冬搬到这里,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去栽种花木,园里自然是空空的,春风不度。

邻家女人吃力地站起身,看见她,隔着低矮的栅栏递过一把韭菜,说,前天下了场雨,就蹿着长起来了,你也尝尝鲜。

她的笑容掩起了不屑,说,谢了,我不习惯那味道。

邻家女人笑呵呵地说,我家那口子呀,特爱吃韭菜馅饺子,每次包饺子他都能吃好多。

她听了,无力地垂下眼皮摇摇头说,我头痛。转身要回屋。

女人看她摇头闭眼痛苦的样子,说,你等等。说完弯腰掐了几片薄荷叶,在指间揉碎,朝她伸过手说,来。

她怯怯地将头低垂着伸过去,听话地让女人把那一团青绿涂在太阳穴上。瞬间,一丝清凉从太阳穴沁入鬓角,将她从混沌中缓缓唤醒。

真是奇了,她向邻家女人道谢。女人乐呵呵地指着地上的薄荷说,管用你就随便掐,掐了还会发的。

天依然晴好。隔着栅栏,她细细看邻家的园子,西墙角扯的晾衣绳上,五彩斑斓地挂满了衣物:孩子的小衣褂、男人皱巴巴的衣裤,女人的花上衣、褪了色的床单被罩,一看就是含棉量不高爱起球的化纤织物。邻家女人身上穿件松松垮垮的睡衣,端着红色塑料盆给菜浇水。屋里传出孩子的哭闹声,女人一边吆喝男人去哄孩子,一边叨叨着菜叶上怎么长了虫子。

她与邻家,只隔着一道木栅栏,却仿佛隔了世间的一层烟火。这样的俗日子,在她眼前,生动着,美好着。

邻家女人指着地上那丛青绿的薄荷,唤她,过来摘呀。

她一次次走进邻家的园子。三片两片薄荷叶,就那么一掐一揉一抹,一丝清凉,竟然让她的头痛一天天好起来。

每到中午时分,隔壁的厨房里便传出有节奏的叮当声,继而爆油锅的刺啦声,葱花的香气飘过来。她贪婪地嗅着那香气,觉得自己像个窥视的小鬼,在吸纳人间的烟火。

屋里只她一人,静得很。她越来越怕这种静了。静,如一个无声无形的鬼,悄然藏在身旁,一丝丝吸纳她的元气。她将冰冷的咖啡壶、面包机、料理机,都收到柜子里,又去超市买了花围裙,在菜场买了韭菜、鲜肉和面粉,备全了调料,她想包回饺子,做个勤快妇人。往日冷清的厨房热闹起来。她笨拙地调馅、和面、擀皮儿,不一会儿,鼻尖上手臂上全是面粉,照镜子一看,自己都笑得不行。饺子煮熟了,她盛出一个尝,一下子烫了舌头嘴唇,泪都出来了。抹泪的那一瞬间她怆然失神:从前的婚姻,独独缺了这烟火气呀。自己做给那人吃的,什么鲜花沙拉、海鲜料理,对脾胃都没有亲和力;即使那人爱吃的饺子、汤圆,也煮的都是速冻食品,难怪那人苦笑着说,吃得胃寒,都成了速冻人了。婚姻就是这样冷下来的。原来想把恋爱时的浪漫情调带到婚姻里,如同把黄山的云雾装入坛子里一样不现实。

她将饺子煮好,晾凉,小心地盛进保温盒,拎着出门,坐上公交车转过大半个城市。她要去送给那个人吃。

当她把饭盒端给那人,掀开盖子,她看到了一双黑眸闪出的惊喜,顷刻化为湿润。

她的日子开始活色生香。每天清晨,她步履轻盈地拎着篮子去菜场,回来后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菜蔬、鱼和豆腐,米粮菜蔬在她的手中如花落花开。饭食做好装好,而后,拎着保温盒,坐上公交车绕过一条条街道,送到那人面前。洗手做羹汤,原来也是如此的幸福。她明白了以往朋友说她的那句话:再精美的瓷器,能有粗瓷大碗端在手里实在吗?

立夏过了五六天,那人和她一起回到家里。她牵着那人的手去看邻家的园子,欢欣地指给他看,却惊奇地发现:邻家的薄荷,竟然不管不顾地,已经在她家的园子里恣意丛生,串了一大片。以前她曾经想,等它越过边界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它拔除,可是,这绿叶舒展的薄荷,谁能拒绝得了它呢?

她说,我们采些做薄荷茶,邀请我们的邻居来品尝吧。

那人说,好啊。

初夏的空气中,清凉的薄荷香气从她的园子里弥漫开来。

 

桂花桥

 

还未进八月,木樨镇就被桂花的香气沁透了。
    风一过,桂花桥两岸的桂花扑簌簌地落,镇上的人会端了笸箩筐子,去采桂花,做桂花酒。
    木樨镇几乎家家户户都做桂花酒的,不过是用晾干的桂花拌了白糖,在坛子里发酵三天,然后加入高粱酒或米酒,密封避光保存,三个月后就成了。
    可桥东桂花街的黄阿婆和别人不同,她做的是桂花稠酒。先要用清水泡糯米,撇去浮沫。接下来蒸米,上笼,烧大火,等米熟了,离火,把米摊在案上晾凉,撒曲面拌匀,装到缸里,用白布盖上,再加上草垫捂着。三天后,将缸口横置两个木棍,铜丝箩架到上面,箩中倒一些酒醅,用生水淋几次,再撒上晾干的桂花,加热烧开……酒澄清后,黏稠,绵甜,醇香,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这样的桂花稠酒活血益气,醒神补虚,是黄阿婆娘家的家传佳酿。镇上好多人家就请她到家里做稠酒。因她不情愿做,请她做酒总是要费些口舌,和她嘻嘻哈哈地扯东说西,最后颤巍巍地堆起笑,终于把做酒的心意说出来了。她把目光移了别处,抻抻衣衫,拢拢额前鬓角的发,合了眼帘摇摇头说,啊呀呀,可真是麻烦。口里恨恨的,脸上也是不耐烦的样子,最终还是搁不住人家歉意讨好的笑,拢拢头发,起身往门外走,嘴里叨叨着:阿弥陀佛,我这不喝酒的人,偏要给你们去做酒吃,真是造孽。明年不给你们做了!
    到了中秋,木樨镇家家户户围在一起吃月饼赏月,喝陈年的桂花稠酒,就会有人想起黄阿婆。花好月圆夜,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是广寒宫里的嫦娥,身边还有个捧酒的人呢。不过,若不是年轻时的那件事,她也不会落个身影孤单。
    黄阿婆年轻时,从五里之外的村子嫁到木樨镇。那年回娘家,中午吃多了母亲做的桂花稠酒,傍晚时分微醺着赶路回家。偏偏那天路上遭了雨,内热加风寒,走到桂花桥上,人就昏沉沉的了。
    至今黄阿婆也说不清自己那天是不是过了桥,也说不清那天发生的事。她只记得被一个女人的尖声号叫惊醒,醒来发现自己光了上身。旁边,医生朱一尧又是拽那女人又是捂她嘴巴,却不济事。
    原本待在屋里避雨的人们都跑出来看。朱家诊所门外,被麻脸女人拖着搡着的黄阿婆,浑身绵软,脸庞泛着红晕,光着上身抱着双臂,躺在石板路上打哆嗦。麻脸女人手里扬着一件衣裳,对着她又跳又骂。朱一尧在一旁急得挲着手说不出话来。
    无论朱一尧如何对人解释,无论镇上的人如何劝,黄阿婆的婆婆还是嫌她坏了名声,也没告诉她在外经商的男人,就把她赶出门。
    她索性从桥西搬到桥东的桂花街,租了一间门面,与朱一尧的诊所隔桥相望,开了家糖果铺子。
    后来,木樨镇的人闲了就会说起这事,有人说是她昏倒在朱家门前的,有人说是她借着酒意引诱朱一尧的……可这事,外人怎能说得清呢?再说还有物证在人家手里呢。
    闲的时候,黄阿婆就坐在门前帮邻家做针线。有时,会愣愣地对着桂花桥发呆。桂花桥一拱如月,一米多宽,没有扶栏,青条石铺就,年代久了被磨得光滑。也许南方多雨的天气,桂花桥总是潮潮的。即便晴天,阳光也没那么强过,从远处望,沿河两岸一色墨瓦盖顶的房檐上氤氲着淡淡的雾气,好像照相馆里打的柔光。这些年,即便生病,那窄窄的桂花桥,她再也没走过一步。
    朱一尧的老婆天天坐在门前,望见桥对面的糖果铺子,只要看见有人进了门,就朝那边啐一口,咬着牙狠狠地骂上一句,勾引人的骚货。
    只有朱一尧偶然遇见黄阿婆,脸上讪讪的。
    可是,麻脸女人起先利利索索的一个人,自从天天搬到门口坐,就得了怪病,浑身瘫软无力,泥巴一样。朱一尧调了好多方子,也治不好。有一天,桥东老孙家送来一壶桂花酒,她耐不住酒的香,就尝了一口,竟然喝干了。喝完后,觉得精气神一下子就上来了,第二天也不靠椅子坐,倚着门框和人打招呼。
    过了两天,又觉得失神无力。她让朱一尧去老孙家讨些桂花酒喝,朱一尧叹了口气说,那酒,是黄阿婆做的。
    麻脸女人的脸就沉了下去。她依然瘫软在门前,望着黄阿婆家的铺子,再仰脸瞅门前桂树上稠密的叶子,眼瞧着桂花簌簌地落下来,被风吹散到河里……
    趁着秋后几天的好日头,麻脸女人让朱一尧采了自家天井里的桂花晾干,端了满满一笸箩过了桥。
    我这样的人,做不出什么好酒的。再说,人吃多了酒,谁知道会惹出什么是非来?您请回吧。黄阿婆倚着门,一只脚踩着门槛,目光落在桥上,冷冷地对麻脸女人说。
    隔壁老孙看见,慌忙关门回了屋。
    麻脸女人端了笸箩,一步一软地回到桥对面去,桂花碎碎地,撒了一路。
    那年黄阿婆做的桂花稠酒,比往年都多,给东家送一坛,西家送一罐。而朱一尧,就东一家西一家地借酒。麻脸女人精气神比以往好了许多,手脚也有了力气,在家里帮着朱一尧晒药材。再没有坐在门前,对着糖果铺子啐口水。
    黄阿婆给隔壁老孙家送了一坛子桂花稠酒,让他给朱一尧,说,再怎么说,人家救过我的命。
    霜降后,寒意明显重了,树上的桂花也落尽了。夜晚,黄阿婆坐在屋里愣呆呆地出神,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她忙打开门往外看。桥边人影攒动,像是有人落了水。
    隔壁老孙头从那边回来,见了她,口里唉唉地叹气:朱先生家的,大抵是吃多了酒,落到水里,寒气热气激着,人已经不行了……唉,怎么不知道天寒了,那桥就会滑呀。朱先生说,她说好久不出门了,趁着有月亮出去走走;还说天凉,又带了件衣裳……
    次日,镇上的人说,麻脸女人被捞起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件衣裳。
    木樨镇的人都摇头叹气,知道天凉,那衣裳还为什么不穿身上?她这一辈子,怎就跟件衣裳过不去呢?
    夜晚,黄阿婆站在窗前,看见桂花桥上泛着清冷的白,不知道是霜,还是月光。
    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隔窗往外看,一个人影朝院里扔进一包东西,转身走了。
    黄阿婆的泪,就流下来了。她沉沉地坐到凳子上,想给自己斟一杯酒喝。有多少年没尝桂花稠酒,她已记不清了。

 

壁虎

 

女友在电话里一遍遍地说她,最后近乎乞求了,出来吧,心情不好就出来逛逛吧。

她换了衣服出门,有气无力地跟着女友逛,一瓶又一瓶的冰饮料,把心底汩汩上涌的闷气一口口压下去。逛累了,两人坐到一家茶餐厅,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压抑了两个多月的委屈,倾泻而出。

女友听了,眉毛霎时挑起来,问:真的?

真的。她泪眼模糊,连连点头。真的,那头发比我的长,板栗色。还有,走的时候我的雅诗兰黛面霜还剩小半瓶,等我回来发现时都快见底儿了……说到这儿,她又难受地哽咽起来。若单单一瓶雅诗兰黛,她何苦这般心疼呢?

女友沉默着,一勺勺搅拌手里的咖啡,忽然说,你真笨,那是你的家,你为什么要搬出来呢?你走他就没留你吗?你就不会赶他走吗?

那天夜晚,他好话说尽百般阻拦,可她把衣服装进行李箱的时候是毅然决然的。一个女人,深夜拖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那凄凉何处说去?

听我说,女友把银匙“叮”一声丢进盘子里,压低了声音,你一定要搬回去住,坚守你的领地,坚守你的婚姻,懂吗?

她听话地点点头。这两个月,每个夜晚她都在纠结、愤怒、恼恨、委屈,不甘让她的智商几乎为零。

打电话给他,很平静地说,我要回去住了。

那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淡然,无风无浪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说,回来呗,本来就是你的家。末了,还说,晚上我订个房间,一起吃饭啊。

她心里仍是乱麻一团。多少次了,争吵后一顿浪漫晚餐,什么都不了了之。搬回去,依然是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呀。

那晚被她重重甩过的门,无声地迎她踏进去。还是这个家,她曾经花了许多心血布置的家,总是打理得一尘不染的家,如今仿佛多年未住人的旧宅,静寂苍凉:木地板上蒙一层灰尘,茶几上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被她泼了茶水的沙发上洇出一大片茶渍,厨房水池里泡了一个水杯和两只碗,只有花瓶里的水竹似乎比以前多了几片新绿的叶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掂起拖把清扫房间。

她把凌乱的卧室细心整理好,换上一套撒满玫瑰花朵的新床品。她坐下来,望着眼前的一切。床头的婚纱照上,两人笑容甜蜜,她被他轻拥在怀,这情景让她恍惚。蓦地,相框旁边,一个奇丑无比的家伙几乎把她吓得半死——一只壁虎斜趴着,眼睛鼓鼓地亮亮地看着她。她惊叫一声跳起来,跑出卧室。客厅一片静寂。她才想起,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过,若他在家,她即使大呼小叫的,他也总是神情淡淡、无所谓地说,怎么啦?就像那天,她愤怒得几乎歇斯底里了,他不也是淡定地睃她一眼,又怎么啦?

她拍拍胸口让自己定下神来,随后掂了扫把去驱赶壁虎。那壁虎从墙上爬下来,爬上她的床,望望她,又昂起头挑衅似的不紧不慢地爬上她的枕头。她终于爆发了,举起扫把朝那壁虎拍过去。壁虎灵巧地避过袭击它的扫把,爬上墙壁。她发疯似的用扫把击中了它,用尽平生力气死死摁住,她想它一定被拍死了。等她松开僵硬的胳膊移开扫把,一截断了的壁虎尾巴落了下来,在地板上摆动着。

她甩掉拖鞋跳到床上,搬开相框,壁虎不见了。床头柜,床底,衣柜……她的目光一点点扫视过去,觉得那个丑东西随时会从哪里钻出来,再爬上床,爬上枕头,眼睛鼓鼓地亮亮地望得她心里发毛。

她紧紧闭上眼,可是一双双壁虎的眼睛,魔幻似的出现在天花板上、柜子上、墙角、窗帘……挥之不散。

恶心、屈辱、悲哀、绝望,一起涌上心头,她几乎浑身瘫软了。

过了好久,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扔掉扫把,抹干眼泪,换鞋,掂包,离开。

她语气平静地打电话给他,晚餐不一起吃了。还有,她不会再回来住了。

走到街上,她想给女友打电话,纠结了两个多月,心里突然轻松了。可该怎么说?让她心里放下的,是那一只壁虎吗?

 

巴西木的指环

 

我和王葳在同一个格子间,隔着彼此的,是两堵薄的木板壁,一盆垂蔓绿萝,和同事林小雨的长发侧影——她的耳环天天换,有时会一天换三次,泪珠形的、环形的、垂线形的……王葳总是侧过脸欣赏她的左耳环,我欣赏她的右耳环,而后是眼神的碰撞,微笑,迅即移开。

我们三个人都在设计部,她们两个是文案。王葳沉稳能干,安静寡言,和我来自同一座城市;她和乖巧可人的林小雨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专业的学姐学妹。公司老总对人极其严苛,虽说是人才济济,却是走马灯一样换,我每次给绿萝浇水时,心头就会陡升一丝莫名的怆然。公司的花草定期有人整理,那些叶黄枝枯的都被搬走,换来一盆又一盆绿意盎然的植物,这情景更让人没有安全感。站在28层楼上,俯视下面蚂蚁样蠕动的人群,我的头就会眩晕。?《都市晨报》上,已不止一次报道有人从高空跳落的新闻了。

这样的环境,让每一位坐在格子间里的人都谨小慎微。只有在茶水间里,我们喝着公司免费提供的咖啡或茶,努力攀谈一会儿,以短暂的慵懒,来抵抗写字间的沉闷。茶水间也因此成了八卦绯闻飞短流长的滋生地。

我从不屑于听那些是非,可那天,看见林小雨可怜兮兮地低头饮泣,几位同事低声附耳的交谈让我不得不细听:林小雨曾在学校论文作假,家境贫寒的她为了毕业后能留校勾引学校的教授……几位同事表情丰富,端着杯子回来,眼神都斜斜地瞟向王葳。

林小雨红肿着眼从老总的办公室走出,经过王葳身旁的那一瞬间,目光里闪出一丝凛冽。

下了班,我拉住王葳低声质问:我不明白——你说的?

王葳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也不明白。

没过几天,公司的论坛网页上,出现一条匿名留言,是一位女人的悲愤口吻:王葳如何借业务之便出卖公司的谈判方案牟利,如何勾引客户,破坏别人的家庭,如何让她的生活无法安宁……阳光从窗台移到绿萝的叶子上时,那条留言已被公司所有人的眼睛扫描了一遍。一道道惊诧和鄙夷的目光,如烈日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王葳身上。

林小雨委屈地一遍遍和人解释,急得都要哭了:我可说不清楚了。你们一定怀疑是我报复她了。我怎么知道她的事呢?

按照公司惯例,王葳应被辞退,可老总经不住我们一再请求,最终留下她。

王葳被“流放”到最磨人耐性的客服部,坐在角落的一处格子里。我帮她搬办公用品的时候,说,王姐,我们还是离开吧。

王葳定定地望着我说,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用抹布擦拭落满灰尘的桌子。桌旁,一株粗壮的巴西木,舒展着宽大浓绿的叶片,亲切地挨着她的右臂,长长的叶子颤动着。她摘下了手里的戒指,把它套在巴西木新发的侧枝上,对我说,过生日的时候,男朋友送的,他说银指环能给人带来能量。我一看到它,心里就安静了。

在茶水间,我和王葳端着茶默默无言。林小雨进来,看看我们,也没说话,冲了杯咖啡,甩了甩长发,就出去了。就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耳上镶钻的耳环晃过一道刺眼的白光,我看到了她眼角含而不露的笑意,忽然察觉出一丝反常。

临下班,我约了公司的一位男同事,在一家茶餐厅里,我们打开网页,查那匿名留言的来处。他是IT高手,网络技术的高超使整个过程异常简单,找出匿名留言的IP地址,向网站管理员举报,锁定地址。第二天,当他把IP地址拿给我看时,我们都惊呆了!

我告诉了王葳,说,无非公司提拔或裁员,你是她唯一的对手嘛。

王葳没有接我的话,却给我讲她昨晚做的梦,梦见家乡的玉兰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说她年纪轻轻就生了满头的白发,说她在梦里不停地奔跑,突然跌醒了,醒来时房间里一地雪白的月光……她说,每个人生存得都很不易,都有各自的苦处。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知道吗?

匿名留言的事,王葳只字不提,每天只是安静地做她的事。

格子间的明争暗斗永无休止,客户的争夺、文案创意的否决,让彼此心存戒备。公司总部突来的裁员文件,让每个人如惊弓之鸟。茶水间里,女同事谈论更多的是最近热播的宫廷剧。狭小的格子间,谁说不如宫廷中步步惊心呢?如今,我觉得在一旁欣赏林小雨,看她和人谈笑,做优雅状、娇羞状、委屈状,特别是对着王葳学姐长学姐短的,很无辜很天真的样子,真是件有趣的事。真是一个现代版的掩耳盗铃。

即便林小雨每天变换不同的耳环,显得娇媚无比,即便她上下班有不同的车来接送,她还是因部门考核业务太差被辞退了。王葳却因一番真诚的话语感动了非要退单的大客户,又为他们写出一份颇具文采的设计文案,折服了与公司合作的几家媒体单位,她从客服部直接被提拔到媒体信息部做了主管。公司给她一间独立的办公室。除了桌上的文件,她执意将那盆巴西木也搬了进去。

那天,我敲门进去,想和她谈我准备辞职的事。

她正柔声地握着电话和人谈策划案。挂了电话,她说,你来看。说完她弯腰拨开巴西木的叶子,我看到簇生的叶子底端,一只泰国银的指环,深深地勒进树皮,而树皮肿胀一般把它几乎埋了进去。我能想象到,一天天,新生的枝干渐渐粗壮,那只指环被深深地箍进树皮里。

银指环?我惊讶了,想起公司流传的生存法则:忍,忍,忍。不禁莞尔,你是让我修炼忍耐力吗?

她摇摇头说,无论身处什么环境,自己的成长是最重要的。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巴西木绿叶间开出一串白色的小花!在这里,戴着指环的巴西木竟然开出花来了。

 

凤凰眼

 

茶人老陆,本性喜茶,又经营茶叶多年,已不单纯是生意人了,店里每来了客人,他都端着紫砂壶,乐呵呵地和人品茶论茶,颇具陆羽遗风。

可做生意毕竟不是品茶,总是风云变幻的有赔有赚,这不,命运偏偏给了他一个讽刺。

望着乐呵呵悠哉悠哉和人下棋的老陆,茶城的人说,还乐得起来,他心里都愁大发了。

谁都知道老陆的仓库里囤积了100多吨的普洱茶,说是囤积,其实是阴错阳差留下的。六年前那天,他带着钱准备去把龙湖花园的房子定了,售楼小姐领着他正在鸟语花香的小区里转,走到一棵香樟树下,老陆的手机响了,是茶城的右邻老江打来的,说他一个亲戚在一家老茶厂供销科当科长,最近厂子破产了,库存在仓库里的茶全部低价处理掉,问老陆要不要。

老陆问,都什么茶?

前些年销路不太好,都是些陈茶,老江说,我现在是手里没有资金,你看着要吧,淘底儿货没有个赔的。

老陆想了想,打了个车就去了茶厂。老江的亲戚领着他在仓库里看,一摞摞,一箱箱,全是陈年的普洱饼,多数是凤凰沱茶。那人说,厂子不行了,人们还等着多少卖点钱补贴一下。价格实在是太低了,老陆盘算了一下,怎么都不会亏。就是那一天,他以回家和老婆吵了一架为代价,用买房子的钱买了整个仓库的陈茶。

就是那次买茶的冲动,让他这几年的日子艰难起来。他的店里绿茶、红茶、花茶都卖,绿茶销路好,普洱却无人问津,他用卖绿茶的钱养亏损的普洱。原本拿钱买好房给自己住,结果用钱买了茶,还要不停地给茶买房子,越来越活不下去,烟钱还不时地被老婆扣。老江眼瞅着老陆的生意冷清,心里惭愧得很,见着老陆就连连自责,而老陆却冲他摆摆手,连声赞叹杯里泡的凤凰沱,你看看,色泽褐红汤色明亮,你尝尝,香气馥郁回味犹甘,好茶啊。别愁,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那天,一个人在茶城闲转了一天走进他的茶店。那人是台湾来的,和老陆聊了半天的普洱经,又品了几种陈年的普洱,临走时老陆连卖带送地给了他两块印有“1975”年的凤凰沱茶。

过了没几天,老陆接到一个电话,那个买凤凰沱的台湾人说,你那里还有多少这种茶?老陆笑着说,几十吨呢,够你要的。没想到,第二天那人就签单定货了。

老陆在一缕缕的烟雾中眯起眼睛看着那人的背影,他感到普洱的神话开始了。

谁也没想到茶文化渗透得如此之快,普洱开始热销,价格扶摇直上,老陆专销普洱自然占了风头。茶城的人都知道老陆发了财,但不见暴发的样子,有时还到山里的茶场,对着满目的青绿悠哉地晒太阳。

春末的一天,忽然有人来茶城搜集春城出的凤凰沱茶,说是要双眼皮的。那人看来是个行家,说,看这种茶主要是看凤凰的眼睛,双眼皮的是上品。老陆在一旁听了,到仓库翻出存货,确实挑出不少双眼皮的凤凰沱,他看看茶饼上两只展翅欲飞的红凤凰,撕开看看内飞的纸质和字体,又掰了块碎茶,放到杯里泡了,仔细啜饮。

双眼皮儿的凤凰沱茶价格猛涨,可这种茶市面上很少,一批货过来大家调货全茶城的只有老陆的库存多,但他还是按老价格在卖。几个茶庄的人都来找他,说老陆你被钱烧了是怎么了?市场上的凤凰沱都空了,你要是还卖低价,不是乱了规矩吗?

老江也劝说他,你那几年受够了压货的苦,还不趁着行情好随大溜卖个好价钱补补亏空。

老陆说,咱做生意讲的是诚信。我进的茶都是一样的价,为什么还要分出个贵贱糊弄人呢?

话说得僵了,老陆阴沉着脸,无论谁来调货都不给,只卖普通的普洱茶,不管单眼皮的双眼皮的凤凰沱一概不卖。

茶城的人都恨巴巴地说,老陆那这次还要囤积,等着卖高价。

市场上寻找双眼皮儿凤凰沱茶的人都快疯了,就是找不着老陆。但几家老客户收到了货,价格还是老样子。

老江终于联系上了,老陆正在山坡上和一个老人下棋。老江说,茶城都快被双眼皮的凤凰沱搞疯了,你还有心在这下棋?

老陆磕了磕烟斗,说,什么单眼皮双眼皮的,那是印刷时的错影。外行卖外行,热闹;内行卖外行,冷清;外行卖内行,没门;内行卖内行,无聊。普洱茶的标志,是它的外包装和内飞。但买茶时不能只靠标贴,还要用自己的嗅觉和味觉,我看过,这两种内飞的纸质字体都是一样的。味道也没有丝毫差别,靠个什么单眼皮双眼皮的噱头去赚钱,算什么做生意。茶都是山里云雾所养,天涵之地盖之人育之,除了制茶工艺的不同,有什么贵贱之分?

老江望着他半天没愣过神,老陆止住了话问他,你看什么看?

老江眨了眨眼笑了,嘿嘿,我是看看你是单眼皮儿还是双眼皮儿。

 

剪刀替针做媒人

 

我和青青是同一天进入电视台文艺部报到的,面对一束束陌生挑剔的目光,我们拘谨而生涩,惺惺相惜。几天相处,我们发现很多地方惊人地相似,她和我一样,瘦弱,爱喝绿茶,肠胃都不太好,爱吃面食,不能吃寒凉的东西,皮肤爱过敏,用同一种婴儿品牌的护肤品。如果不是我的生日比她早两个月,我们几乎认定对方是前世今生的双生姐妹。

青青娇嗔地说,你是姐姐,以后要让着我呀。

我笑,当然啊。

一次平常的采访,我认识了林。林是我的老乡,儒雅稳重,在大学里教书。后来老乡聚会,几次见到了林。他所在的大学离电视台很近,闲时会约我出来吃饭喝茶。为了避免两个人在一起时内心的慌乱与尴尬,我带了青青一起去。

一个雨天夜晚,我和青青加班做剪辑,对稿、剪片,忙完了,听着外面的雨声,忽而疲累,伤感。

小茶,你有没有听说过剪刀替针做媒人的故事?青青问。

我摇摇头。

她说,小时候遇着雨天,我最喜欢看奶奶做针线活,一只细藤笸箩里放着针头线脑,奶奶眯起眼睛纫针,手一抖,针掉了,找来找去没找着,她就取过剪刀,在桌子上轻轻敲三下,口里念念有词: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而后拿剪刀在桌上轻轻晃摆,忽然,剪刀尖上粘起来刚才掉落的针。我很奇怪,就问奶奶,针怎么自己出来了?奶奶笑咪咪地说,针一听到剪刀替它做媒,就赶忙跑出来答应呀。

初秋寒凉的夜晚,一段童年趣事,让人心中生起些许的暖意。我们相视而笑。

你和林经常见面吗?以后老乡聚会,也带我去好吗?青青忽然扭捏着祈求我。从她羞涩的目光里,我恍然明白:她喜欢林。

我点点头。

我约了林,并“命令”他请我们吃饭。林爽快地答应了。见到林,青青紧握住我的手,手心沁出了汗。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青青去了洗手间。

林似乎感觉出来什么了,眼神里有些许不安,欲言又止,最后嗫嚅着说,小茶,你和青青这么形影不离呀?

我把目光移开,说,是啊,我把她当亲妹妹的。

青青很快回来,我找话题让他们聊,借故走开。

林找我们的次数多了,可每次无论我如何推托,两人非要和我一起,吃饭,逛街。在林面前,我们像他宠爱的两个小妹。天晚回家时,我执意不让他们送我,微笑着和他们告别,独自回到简陋的公寓,读书,看碟,听音乐,继续我孤寂的时光,把心事深深藏起。

文艺部新开了旅游栏目,要去三亚拍外景,我和青青作为外景主持一起去了。青青一遍遍打电话发短信给林:林,我和小茶在天涯海角呢;林,我们今天来兴隆热带植物园了,这里有非洲茉莉、旅人蕉,还有菠萝蜜呢;林,我们住的房间外,漫山坡的三角梅,好美呀。青青沉浸在爱的美梦里,幸福而甜蜜。

春天里,青青要做五月新娘了。她和林的婚礼,我是无法推托的伴娘。那天,我穿上了粉红旗袍,和她一起去化妆,当然,我化的是伴娘妆。婚礼上,玫瑰花瓣雨纷纷扬扬飘过,林望着青青身边的我,目光飘忽迷离。而我望着林牵着青青的手,心慢慢慢慢地放了下来。

婚后的青青,成了幸福的小女人。刚好部里新开的栏目缺人,她做了主持。荧屏上的她,从容优雅。可是,却听她偶然说起,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池塘。

周末,我去青青家里吃饭。林做饭给我们吃,竟然烧了一盆汁浓色正的红烧肉。林说,听青青说你爱吃红烧肉,就学着做了。

青青娇嗔地附在我耳旁说,他前天就买了五花肉,用冷水叮着,半夜还起来一遍遍地换水,说是把肉里的油污全浸出来,还怕你吃了上火,炖肉时放的是冰糖呢。

我低头看着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往口里送。

这时,灶台上,锅里的汤潽了出来,我紧跑过去掀锅盖,腾升的蒸汽瞬间将我的手腕熏得一片酡红。

青青慌得去找烫伤膏,林握起我的手,急急地吹,眼里惜怜万分。我忍住没让泪落下来,躲开那目光,收回胳膊,笑笑说,没事儿的,只当作了一次香薰。

青青咬牙说:小茶,你什么时候不这么倔强,让我心疼一回好不好?

我说,我是姐姐呀,不能像你那么娇气。

转眼到了秋天,哥哥帮我联系了家乡的电视台,让我回去看看。回来后,却听说青青已辞职离去。

青青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小茶,我不在他身边,你多帮帮他。如果他心情不好,你多劝劝他,让他少抽烟。他听你的。

林来找我,一脸的憔悴。他定定地看着我手里的茶杯,说,她去上海了,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找她,只在一起吃了顿饭,她就让我回来了,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一个小时。

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静静地,沉在杯底。林给我的茶杯里蓄水,手颤抖着,水漫出了杯沿。林的手无措地在水磨石桌面上划着,目光在我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深秋的一天,我给台里递交一份辞呈,悄然离开。

我回到家乡的电视台,做了幕后编辑。这个小城,是让我能够安心度日的小池塘,我越来越多地见到了旧时好友,只是,再也见不到青青。后来听说她在南方一家电视台做了文艺节目主持。我拿着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等到子夜,却寻她不见。

打开已经停用的手机,我看到一条条未读的短信:小茶,你在哪里?

林,青青,我,彼此分离,却在千百度地寻找彼此。我们谁也无法说清,为什么要逃离,为什么还要苦苦找寻。

我看着桌上桑木镜框里,青青和我的合影。我们在一株海棠树下,脸贴着脸,笑靥如花。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我从笔筒里取出剪刀,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缓缓晃动,口里念着: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石头记

 

他还记得那时她俏皮的样子,用手指拈着一粒玻璃珠儿,举到他眼前,幽幽地说,看,这是什么?

猫眼。他配合着一字一顿说,而后笑了。可她小户人家的女儿,再怎么喜爱玉石雅玩,也没有杜十娘那样的百宝箱可以怒沉。何况他也不是那不识珠的李甲。生于世代经营玉石的殷实之家,他才是抱百宝箱的人。

那一幕最终成了定格。他们的故事如一折老套的戏,两个门户不当对的人相爱,在男方父母的威逼下,戛然而止。那天秋夜,她欣欣然赴约而来,他借一杯清茶的距离,把她远远地隔开。茶由温到凉,他拿出一件玉佛手,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嗫嚅着说,你看,天然的山流水料,留个念想吧。

玉佛手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握住了它。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清亮决绝的眸子,泪都没有一滴。

那一瞬间,他心里疼了一下。

后来遇到的女孩子,再没有她那样温善、纯美和灵秀,却一个个比她灵透,耍着娇嗔要东要西,双眸里掩饰不住对他家世的倾慕。而他想寻的,是净纯如玉的女子。他从小和父亲赏玉相玉,心思清明,在他眼里,她们不过都是石头的质地。父母不允,是他婉拒一段又一段恋情的盾牌。再说,临末送玉,补偿也罢,赠礼也好,文雅还不失礼。

也听说过她的点滴,在古城的采玉斋谋了清闲薄酬的事情做,与人辨玉学琴,临帖作画。他很欣慰,一个心性纯净的女子,应该与那风雅器物为伴。后来,又听说嫁了一个爱慕她的男子。渐渐地,音讯杳杳。

他索性凉了心,听从父母之命,与父亲一位老友的女儿成了婚,过着俗日子。他生性是个散淡的人,偶尔兴起去山里采玉,平素就与三五好友喝茶对弈,焚香听琴,浓酒酽茶的过着古雅的日子。时而他会恍惚看到前世的自己——一个穿绸衫托鸟笼浪荡于街头的纨绔子弟。

那天,朋友急急地来找他,说是在青云香馆看中了一块玉,请他去相。他迟疑着,朋友说,天凉了,香馆里有样式考究的泥炉,可以去那里起炭煮茶。

他早就听闻青云香馆,古城的风雅闲人常去那里雅集。待走进去才惭愧自己的孤陋,香馆原是一处旧宅,被店主整修得雅致非常,几上摆放的香品玉器,案上的插花瓷瓶和茶具,壁上的禅意画,处处皆见主人的品味。临窗的茶案前,一位素净娴雅的女子在凝神燃香。朋友耳语,她,就是香馆主人。当她抬起脸时,他心里一下子如崩溃的雪山。两人都怔忡。

刹那间,恍如隔世。

她方才的讶然化成淡然一笑。朋友说,世事都讲究个缘,那天无意中看中了竹垫上的玉佛手,也是有缘,今天儿请了位识玉的朋友来估个价儿请回家。

她说,这玉佛手也只是添个雅意而已,不是卖品。当年有人送我就是留个念想,按说是情意之物。你若觉得和它有缘,那就让它随缘吧。说完,手心里托着那玉佛手,送到他眼前,您是识玉的人,给它估个价吧?

他一时恍惚无语,眼前浮现出她当年的俏皮模样,举起玻璃珠在他眼前晃,幽幽地说,看,这是什么?

他接过来,摩挲着佛手上的斑纹,感觉似曾相识。朋友切切地望着他。

他手足无措,口舌生涩,清了清嗓子说,若是个情意之物,还是留着吧。

茶就喝得有些无味了。

末了,他说,雅物成了买卖就俗了。不如这样吧,若主人应允,玉佛手让他带走赏玩几天,平日还放在香馆里,闲了可以来赏。

她释然,看得出并无诚意出手。朋友憾然;而他,怅然。

次日,将近中午他才起床,撩把清水濯了一下脸,神色黯然地愣了一会儿,去找朋友下棋。棋才走了几步,他啜口茶压低了声说,那玉佛手买不得,不过是一般的玉料琢成的,况且还有瑕斑。

朋友刚被吃了个卒,脸上不悦,哼了一声说,你常说“君子无人不佩玉,显贵无人不藏玉”,我好不容易看中一件有缘的宝贝,你却挡着拦着……

他闷不做声,拈起车炮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敲得棋盘啪啪响。他实在无法说出,那是多年前他从一堆废料里随手拿出的凡常石头,只不过形似佛手,并非玉质。

向晚时分,他与朋友多喝了几杯花雕,趁着微醺绕过一条条狭仄街巷,寻到了香馆,借着醉意说起过往的事:当年我眼拙,那块山流水……

她莞尔一笑,说,记得你曾告诉过我一句行话,玉不骗人,只有人才骗人。不过我相信你的情意是真的。其实那佛手,不是山流水,是上好的翡翠,当年你没看出来罢了。佛手上是有一片黑癣,可翡翠上的黑为绿引,如今绿随黑走,绿靠黑长,翠意已出,这几年我一直随身带着,算是养玉,确实成了温润的好玉。

他无力地垂下头,说,我不是一个识玉的人,只认得石头。

她说,玉石本来就不分那么清的,就看人怎么去赏了。

月色皎洁,风里散着一缕缕桂花的冷香。她在一旁煮茶,眼神宁静,月光一样落在面前氤氲着茶香的杯盏上。送她玉佛手的那晚,也是这样的秋夜。如果不是年少懵懂,此时她该是他温善可亲的妻了吧?

月下的他,苍凉地坐着。

半月之后,朋友觉得无趣,去约他喝茶。他家人说,他又去山里采玉石了。秋后正是采玉的好时节。

一天黄昏,他背了一包石头脚步沉重地回来了。

灯下,他拿着放大镜仔细看着一块块石头。睡意渐生时,忽感手里的一块外石细腻,他坐直了身,从细小的壁孔看,应该是一块“山流水”。

他摩挲着小小的石头,愣愣地望着墙上一幅卷轴出神。土黄色的洒金宣上,两行龙飞凤舞的草书,笔间一丝丝飞白: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他默念了,脸色黯了许多,把那块“山流水”扔到石头堆儿里,躺在藤椅上恹恹地合目睡了。

 

坐在夏天里等秋天

 

当我的目光和那个女子的目光碰触的一刹那,心口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

她有着猫一样深棕色圆圆的眼睛,黑亮的长发柔柔顺顺的披在肩上,阳光透过玻璃照着临窗而坐的她,一片柔和的光晕里她的身影显得纤细瘦削。

当看到推门而进的我,她眼睛里因希冀而闪着欣喜的光泽瞬间熄灭了,又失望地把头转向窗外。

我捂着仍有些发痛的心口,在离她不远的一个茶座坐了下来。服务员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轻声问我要什么茶。我说苦丁吧,就那种野生的。随后我朝那个女子瞟了一眼,她的面前放着一杯茶,透明的玻璃杯里一团盈盈的青绿。

我以前不是很爱喝茶,总是喝咖啡,或去酒吧里喝黑啤。可自从做完手术后,总是觉得喉里干渴,就迷上了茶。而且每天心里慌慌的,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似的。医生说,等到了秋天伤口完全愈合时,就一切正常了。我的胸前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次手术的结果。这是我的隐讳,从此我不再去做蒸汽浴。肤如凝脂,无有瑕疵,这是任何妙龄女子的梦想。

我喝着茶不时看她一眼。她一定在等什么人,目光总是望着窗外。每当有人推门而进的时候,她就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似的看,然后又失望地将目光收回。

一个静静的夏午就在我的好奇和她的失望中捱过去了。她起身离座,从我身旁走过时我的心口又莫名地疼了一下。

这让我以后每来茶楼之前,心里慌慌的,我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我该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她?我面对镜子一遍遍审视自己。为什么心里如此强烈地期待去见那个陌生的女子?

在这家茶楼我一次次地看到她,一次次地看她消瘦下去。终于有一天她忧郁的眼神和我探询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我们彼此点了点头。就这样,两个女子,两杯茶,我们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空气里氤氲着一种微苦的脉脉的茶香。我们开始谈起茶道,谈杜拉斯,谈爱情。随着话题的延伸她说起了她的爱情。

我和他经常来这里喝茶。我们在一起时也和你一样谈茶道,谈古典音乐,谈乔伊斯。那时候我们很爱很爱对方。她呷了一口茶,顿了顿接着说下去。

你知道,如果两个人相爱,总应该在一起的是吧?我是说结婚。对不对?

但他却说他不能和我结婚,他能给予我的只有爱情。我不明白为什么。

那天,他对我说,等到了秋天会告诉你一切的。然后就不见了他,好好的一个人蒸发了似的。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我想他肯定有什么事。他不是不爱我。所以我在等,等有一天他还会来到这里。其实我不需要什么原因的,我们可以不结婚,一直相爱下去。我也不想等到秋天,等到我不愿知道的什么事情发生。

我静静地听着,胸口仿佛被重物挤压着,随时都会破裂般疼痛。

你太痴情了,我说。永远不要等一个人。等待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么?我曾经为爱情里伤了一颗心。被挖去的感觉,很痛的,你知道吗?你相信他还会回来吗?

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她定定地望着我说。

我们总是自己制造一些浪漫的回忆,又被这些记忆来折磨。我冷冷地说,好吧,让我们一起等待吧。等到了秋天,我就痊愈了。我会忘掉以前的一切换一颗心重新开始,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爱一个人。你就等待你已经蒸发的爱情吧!

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她来到我的家里,我们坐在阳台上,把身子陷在藤椅里,望着窗外雨中的绿草红花。我给她讲起我的那场让人心碎的爱情。我撩起衣服,胸前那长长的疤痕就像一个让人绝望和震惊的黑色惊叹。这就是那个人留给我的,一生都无法抹掉的伤痕。

痛吗?她惊悸地蹲下身伸手触摸着那道伤疤,一股温热在一个叫心脏的地方缓缓地浸透进去。

奇怪的事发生了,刹那间,柔和的抚摸以及她眼中微微的疼惜让我感到迷恋,她身上的体香犹如尘世的花朵迷漫在我的嗅觉里。我的手颤抖着伸出来,我摸到了她的脸,锦缎般光滑细腻。忽然,我将嘴唇印在了她的脸颊上,然后轻轻地,轻轻地,从她的唇上一闪而过。像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我们相对一片木然。两个女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茫茫然。她爱怜地看着我,傻瓜,你肯定还会爱上一个人的。相信爱情,它会重新给你一颗懂爱的心。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等我清醒过来时,汗水湿透了衣服。我捂着发痛的心口,把头深深埋在了双腿之间,仿佛一只萎缩在硬壳里的柔软蜗牛,落寞而凄惨。

我要摒弃内心那些绝望阴暗的东西。我真的需要一份真实的爱情才能复活。

我没有再去那家茶楼,这个夏天就在无望和期望的交织中捱过去了。立秋那天,我去了医院。

我的伤口已经痊愈了,伤口下植入的是一个身患骨癌的年轻男子捐出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跳动着他的一颗健康的心脏。在看我的病历档案时,医生说,他临终前说过,等到了秋天就告诉你一切……

 

传说

 

蛇一样细细长长的柳林巷,住着十几户人家,门前都种着凌霄,绿色的藤蔓蜿蜒地攀在院墙上,稠密的叶子里露着一簇簇繁密的凌霄花,像一个女子心怀着满腹沉甸甸的心事。

没人注意到苏丝黄是哪天搬到这条蛇一样的小巷里的。那天下着雨,她提着一个小行李箱,擎着一把小伞,像旧片里逃难的上海女子,千里迢迢到老城投奔远亲来了。

听到一声轻唤,周老太太从屋里探出头,看到苏丝黄怯生生地站在藤萝下,忙把她让进了屋。苏丝黄是看了报纸上的启示寻到这个四合院来的。周老太太自家住着上房,东西两面厢房都租出去了,只剩西边的那一小间。打开门,苏丝黄把行李提了进去。细细打扫了一番,她又出去买了新的床单被子,屋子已收拾得干净雅致了。

周老太太趁着给她送椅子,就问,在这地方就没有亲戚啊?

苏丝黄小巧的嘴唇微微地抿起来,摇了摇头。周老太太就停了口,眼角扫见桌上的青花瓷瓶里,插着一支竹笛,很长,中间有一环黄铜接口。周老太太就问,啊呀,这笛子真好,是紫竹的吧?

苏丝黄说,是啊,这个音色很好的。

巷里的汤家男人也会吹笛子呢,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他穿着长衫,还有一个顶好看的女人在弹琴,啊呀,好听得很。周老太太陶醉着,真的和传说里的一样,才子佳人呢。

哦,是吗?苏丝黄没抬头。她告诉周老太太,她也会弹琴,最近在学院附近带了一个音乐班,教的是古琴。

小城的盛夏便是绵绵的雨季。每天清晨,苏丝黄就抱着一打琴谱擎着那把紫色小伞出门。那天在巷口,迎面走来了汤家男人,苏丝黄定定地望他一眼。汤家男人看见了苏丝黄,惊了一下,目光无措地落到地面,轻声说,哦,这雨下得……苏丝黄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低头走了过去。

院子里的人不多,来来去去都是各忙各的事。只有周老太太闲着无事,整天除了遛弯儿就是看电视。最近电视里正热播赵雅芝主演的《新白娘子传奇》。吃过晚饭,周老太太就喊苏丝黄到屋里看电视。苏丝黄给周老太太剥着荔枝,看白娘子和许仙在断桥边相遇,西湖里满池的荷叶舒展,荷花盛开。那个雨天啊……

晚饭后乘凉,邻家两个女人来周老太太家串门,说着笑着,一会儿声音就低下去了,说的是汤家的事情。苏丝黄拿了两条长裙去院子里洗。那汤家两口子脾性好,面上都不说,夜里也吵得凶呢。传说是汤家男人以前在杭州和一个女人情意好得很,可老太太偏偏害了这种费钱的慢性病,身边全靠汤家女人伺候着。唉,他人又孝顺得很……听说一直有人寄钱过来,老太太在那边没亲戚,猜想是那个女人的。哎呀,好可怜,汤家男人能走得了么……许久,忽而周老太太摇了摇扇子,高声说着,啊呀呀,传说,传说,不是真的啦……苏丝黄紧抿着唇,抬臂甩着湿淋淋的衣服,水珠溅在旁边的几盆花上,朦胧的光影里,疏叶间一簇簇的凤仙花微微颤着。

那天下了一夜的雨,清晨的阳光刚刚洒下来的时候,苏丝黄正和周老太太聊着难得的好天气,一个女人提着篮子从门前一晃而过,篮子里装着白嫩嫩的豆腐、活的鱼和水灵灵的青菜。周老太太见她走了过去,压低了嗓子说,哦,她就是汤家女人。苏丝黄望着空空的院门,紧紧地抿起了唇。

苏丝黄回屋静静待了一会儿,出门去摘院外墙上拖着的扁豆叶子,用来晚上染红指甲卷花草汁儿用。她扭脸往巷里望去,隔着两个藤萝掩映着的院门,一会儿女人搬了凳子坐在门口,择竹筐里的豆角,汤家男人也推着轮椅出来了,轮椅上坐着病恹恹的汤老太太。苏丝黄随手摘了几片叶子就转身进了院子。汤家男人看到她闪过的身影,愣愣地,木然呆立。

晚上,苏丝黄掐了一把凤仙花,来找周老太太要白矾。老太太正在看电视,屏幕上赵雅芝饮了雄黄酒,被叶童扶进帐子里,霎时烟雾蒸腾弥漫……一条白色的巨蛇在痛苦地翻转腾挪……苏丝黄眉宇间隐隐地皱了一下子。

啊呀呀,都是电视上演的,传说只能是传说罢了。传说中的女子都痴得很,雄黄酒都饮过了,还分分合合,纠缠不休。这一点还参不透,给他害死,枉了白蛇千年的修行。传说好吗?还是平平常常安安分分过日子好。周老太太口里唠叨着,起身去里屋找白矾。

不断变换的画面,把苏丝黄的黑眸映得亮亮的,她细心地听电视里高圣美深情痴迷地唱着:“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苏丝黄接过黄纸包的白矾就转身回了屋。墙角蛐蛐儿的鸣叫声渐渐低消的时候,她屋里的灯光也暗了下去。

除了周老太太,院子里没人注意苏丝黄哪天搬走的。那天雨下得很密,周老太太站在厢房前送苏丝黄走。院墙上几朵零落的凌霄花依然不知倦地绽放着,苏丝黄的身影从那藤蔓处消失了。

老城的四合院很好往外租的,没几天,就有新的房客来租住了。在清扫屋子的时候,那人从地上拾起了一支垂着红丝坠儿的紫竹笛,长长的,中间有一环黄铜接口,上面刻着一个“汤”字。他拭了一下灰尘,然后又插到青瓷花瓶里。还挺雅致的。

那几天,雨依然绵绵地没个停的样子。大暑过了,该到立秋了吧,新白娘子的传说才刚刚演到水漫金山。

 

科罗拉多的月光

 

有月亮的晚上,秦素素会到我的住处来。 

我租住着市郊一个顶层的小复式。楼上有天窗的小屋,是我的茶室。两只藤椅,一张木茶台,盆绿萝。夜晚,我常常端着茶杯,眺望远处环路上的车流灯河,看夜晚的星空,看上弦月何时隐,下弦月何时升,看近处楼房里的那处灯火,和月亮一样,明起来,暗下去。

素素每次来,就会喝与上次不同的茶。而我喝的,只有彩云红。我说,素素你就没有爱喝的一种茶吗?就像你不知道到底喜欢哪种男人一样。

她拂开遮住额头的长发挂在耳后,说,谁说没有。

她说的是陆子文,一位浪漫不羁的版画家。在一次画展上,我见过他。我讨厌他那一头乱而膨的鬈发,还有飘忽的眼神。我想他内心一定和他画的内容一样,抽象而迷茫。可是,素素发疯一样爱上了他。她说,你不知道,他的每幅画里,都会有月亮,有弯月,圆月,有远的月,近的月,水中的月,云遮的月……你不知道,他的眼神和他画里的月亮一样,多么神秘,多么让人迷醉。

是的,迷醉。她迷醉了。朋友们对她忘我的迷醉,从鼻子里生出一丝冷气来。当她迷醉到离不开他的时候,陆子文却说他要去遥远的科罗拉多。留给素素的,是一首叫《科罗拉多的月光》的歌,和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

秦素素轻轻唱起来:“你曾经说秋后嫁给我,我一直念念不忘。每当月光照到科罗拉多,你是否依然在等待盼望……”唱完了,她说,陆子文临走的时候,唱这首歌给我听。他说有月亮的晚上,会在月下想念我,想我时就会唱起这首歌。你们都知道我爱上他了,是吗?可是你们却不知道,爱是去路,没有归途。

秦素素不来的时候,或是下弦月,我会独自一人,泡上一杯彩云红,看着杯底红色的茶雾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地飘散开来。我喜欢不同的月亮,朦胧的光晕里,有云月,风月,花月。有一个人曾经陪着我,一起看山中的月,湖边的月,松下的月……可是,月亮依然在这里,那个人去了哪儿?

送我彩云红的那个男子,喜欢和我一起坐在月光下,品茶。那个人曾对我说:等有月亮的晚上,我陪你喝彩云红,好不好?可自从送给我茶后,就再也没见到他。

每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会靠窗而坐,对着不远处的那扇窗发呆。隐约看见窗里亮起的灯光,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幅情景:灯下,女主人会把一盘盘袅着香气的饭菜端上餐桌,亲昵地抱起女儿,抚着那张如花的小脸庞,等男人回家。那个俊朗的男人回到家,看到这一切,一定会自心底生起温馨,忘记月下等待和他一起喝茶的人。

而素素,走马灯一样和不同的男人约会,她喝酒,抽烟,喝很浓很苦的咖啡,我无奈地看着她美丽的容颜一天天憔悴。谁也无法猜到光鲜璀璨的青春中,隐藏的是怎样的划痕。

我说,素素,你不要这样,陆子文还要接你一起去科罗拉多呢。

她轻叹一声,去了科罗拉多,看的不还是这一个月亮?我看到她的面容上有盈盈的光迷离闪烁。那是两行清冷的泪。忽而,她弹掉烟灰,目光定定地望着我,说,我要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我说,我才不想你呢。你在美丽的科罗拉多,身边有陆子文陪你看月亮,我想你做什么?

她垂下头,长发遮住了脸。瘦弱的她,如一只水边倦栖的苍鹭。忽然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庞,哽咽着,没有一个人想我,我会孤单的。

我把烧开的水续进茶杯,递给她。温热的茶杯捧在手里,一股暖意洇遍全身。玻璃窗外,夜空旷远无边。若是她走了,去了美丽的科罗拉多,这个城市只剩我孤零零地坐在楼台上看月亮。也许,只有这月亮能知我心意,陪伴我,月下,我可以望月,问月,我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起身去拿烟盒,看到了红方铁筒的彩云红,抓起来要扔,你不要再喝这种茶了。我从她手里夺过来茶筒,死死抱住,说,我就爱喝。

苍凉的月下,我们相对而坐,如两尊破败的神像。

我说,素素,我们藏在自己织的茧里,出不来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仰脸望月,让清寒的月光在脸上染上一层如霜的薄凉。

秦素素走后,月亮也走了。它躲进了云层,就像一个害羞的女子,轻轻地依偎进爱人的怀里。

对面楼里的灯光也一处处黯下去。我面前剩下一地寂寂的烟灰,和杯里渐渐凉去的残茶。我倒尽残茶,昏然睡去。

那天,我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闲走,蓦地看到一个人。我追上他。我瞪大了眼睛——陆子文!

是陆子文。

他漠然地望着我,目光很远,让我恍惚着,仿佛远到了天边。

你不是在科罗拉多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你知道么?每个有月亮的晚上,素素都在等你,思念你。她有胃病有胆囊炎,可还是一次次地醉了酒,她一天天地瘦下去,瘦下去了呀……

陆子文定定地听着,双眼迷茫地看着我:我没有去科罗拉多,我一直在这里。我没有让她等。她是何苦呢?

秦素素,她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陆子文定定地说,她一直都知道。

那一瞬间,我听到心里轰然坍塌的声音。

素素,天下女子最悲哀的事情,是苦等一个人,他却不知;即使知道,也是漠然。素素,为何不转身,一转身就是陌路;一转身,就音尘永诀。我们已辜负了春花秋月,还有什么不能辜负的?

向晚时分,又大又圆的月亮悬在空旷的夜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对面的灯光又亮起来。我想,该搬家了。

我冲上一杯绿茶,偎进藤椅,等秦素素来。

我想和她说,我们曾经错过了多少美好的清晨,不要再看月亮了,好不好?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太阳,好不好? 

 

春天别来

 

我好想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还有细密的相思树\我好像答应过你\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席慕容

 

清晨,一推开门,满眼的绿扑得黄苏苏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对面的山坡,仿佛大自然用巨笔画成的一幅意境深邃气韵流畅的壮丽画卷。画卷上,一蓬蓬的茶树从那绿中涌出来,绿得简直铺张,袅袅的雾气又从茶树中蒸腾出来,在绿意间浮动,忽而浓郁忽而淡然,忽而飘渺忽而真实……

太美了!黄苏苏几乎是扑到了那片绿色中。她顾不得露水弄湿了白色的衣裙,伸展双臂,在那一片绿意中起舞,翩跹……忽而,一道刺眼的亮光闪过。她顺眼望去——不远处,一蓬蓬的茶树间,一位男子端着相机朝这边拍照。

她茫然地朝那边摆摆手,那位男子放下相机,也朝她挥了挥手。两人绕过一垅垅迷宫般的茶树,走近了。

男子问她,也是来旅游的?

你是不是觉得,来这里的人都是旅游的?黄苏苏面色有些不悦。

男子被她猝然的不悦弄得尴尬,用相机朝远处的青山“咔嚓咔嚓”拍了几张,说,简直是仙境啊。这地方不好找的,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寻找春天啊。

男子长出了口气,说,要不我们去那山坡上寻找春天吧?

他们顺着茶垅走到了茶山高处。此时,山上的雾气正渐渐消散,依稀看到山坳间零落的房舍人家。男子指着远处说,村子北面有个盘塘池,池里是从山上流下的泉水。昨天我在住的老乡家里,吃他们用泉水煮的饭,用泉水泡的茶……

黄苏苏欣喜地说:我们去找那泉水好吗?

他们探险一样绕过一垅垅茶树,又翻过几座山坡,来到一个用鹅卵石砌成的凹池前。很小,一米见方,一股不知从哪儿涌出的泉水顺畅地流进池子。池水清澈见底,上面浮着一个葫芦瓢。

他弯下腰,用水瓢舀了水,黄苏苏接过来就喝了一口,呵,真甜。

你怎么对人一点也不戒备?男子笑了,又问,对了,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黄苏苏随口就说出了自己生活的那个城市。没想到男子惊讶起来:这么巧?你不会也坐的是K655次吧?你——一个人来的?

刹那间,黄苏苏的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从离开家门就一直忍着,此时,再也克制不住了。她是在试好婚纱的那一瞬间,忽然想逃离。家人朋友都还在为她和潘宁的婚礼忙碌着。她和潘宁两家是世交,双方父母对彼此都倍加呵护疼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们就水到渠成地订了婚,然后就是即将要办的婚礼,就像她生活的那个北方小城,春天和夏天,没有一个衔接和过度。她一个人茫然地来到杭州,在出站口,迎面看到一幅巨型的茶叶广告牌,她告诉自己:找一片茶园,在春天里采一次雨前春茶。

看着黄苏苏突兀的眼泪,男子呆住了,端着瓢的手僵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许久才说,走吧,我们去尝尝春天的茶好吗?

他们在茶山上走着聊着,回到村子时已近中午,都有些乏累,在一户农家简单吃了饭,各自回住处休息,并约好下午去看炒茶。

夜晚,月光洒在茶山坳里的农家小院里,女主人端了两杯茶过来,一人递上一杯,说,这是新炒的雨前茶,你们在外面喝不到的。

透亮的玻璃杯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黄苏苏低下头去喝茶,杯口袅袅的茶香熏着她的眉心和脸颊,心里霎时温热起来。她“啊——”地叹了一声:真是好茶。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她问。

我的一个朋友在翰墨街开了家茶馆,我经常去那里喝茶,听他说起这个村子和茶园……说着,男子把目光移向远处,怅然若失。

第二天,男子领她去了龙坞横山六松林畔的妙静寺,在横山草堂,看了漱雪桥、绿香亭、竹浪居,再看身边笑容明媚的男子,黄苏苏恍如梦中。

第三天,他们去茶园采茶。采茶看似简单,真的去采却显得笨拙,不是掐断了叶芽,就是连着大叶揪下来。两个人采了半天,才装了半茶篓。

三天了,黄苏苏心里的不安一点点鼓胀起来。该回去了,家人都要急死了。

除了带的满包新茶,黄苏苏还想再喝一口泉水。他们来到了盘塘池边,都不说话,呆呆地立着。

我们许个愿吧。黄苏苏说。

明年春天,我们还一起来这里,寻找春天吧。男子说。

许愿是不能说出来的。黄苏苏嗔怪道。

男子舀了一瓢水,递给黄苏苏,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黄苏苏在他的凝视下喝了一口泉水。她把瓢递给男子。

就在交接的一刹那,她感觉如同婚礼上新郎新娘互换戒指一般的神圣。男子接过水瓢,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下去。

抬起头,满山的茶园在眼前模糊起来,黄苏苏心里一阵酸楚。

回家之后,她又成了原来的她。家人以为那几天她去找她的小姐妹呢,嗔怪了几句,又沉浸到婚礼的忙乱和欢喜中。

喧闹喜庆的婚礼上,亲友啧啧赞叹着,都夸新娘子美丽,新郎俊朗,他们青梅竹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黄苏苏却仿佛置身梦境一般。

深夜,听到耳边潘宁匀微的鼾声,她恍惚起来。她起身坐在蒲垫上,藤编的南瓜灯暖暖地亮着。她取出一片片茶叶放进杯子里,冲上沸水,看它在水中一点点舒展开,春天的茶园,漫坡的茶树,邂逅的那个男子,清冽甘甜的泉水,池边默默的许愿,一一浮现在眼前。婚后生活的安稳和平淡,让黄苏苏没有一点活泛的心思了。她常常想,日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黄苏苏蛰伏于安然的日子里,一个个节气,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谷雨过后,她去了茶城,找新上市的春茶。在翰墨街口,赫然看到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春来茶馆。迎门悬着一幅图片,她被那一片绿意吸引住了,梦游般走了进去,细看:漫坡一蓬蓬绿意盎然的茶树,而那片绿意中,一位白衣女子在起舞翩跹——那,不是自己吗?

图片下面,标注着一行小字:寻找春天。夏春阳摄于杭州某茶园。

黄苏苏望了一眼那个名字,缓步走出茶馆。转过街角,她暗暗埋怨那个叫夏春阳的男子:许愿是不能说出来的呀,一说出来,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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