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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太宰治:奔跑吧,梅洛斯

 昵称30658634 2016-08-29

1

梅洛斯愤怒至极。他发誓一定要除掉那个邪恶暴虐的国王。

梅洛斯不懂政治,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牧人,终日在村里吹笛子,和羊群嬉闹,如此度过每一天。然而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今晨天还没亮,他就从村里出发,翻山越野来到40公里之外的希拉克斯城。

梅洛斯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子,一直和腼腆的妹妹相依过活。妹妹今年16岁了,不久即将和同村一个老实巴交的牧人成亲,婚礼眼看就在近前。正是因此,梅洛斯才会远道而来,给新娘买嫁衣,置备婚礼的盛宴。

买齐这些东西后,梅洛斯在大街上悠哉悠哉地溜达。总角之交的好友赛里努蒂乌斯也住在这座城市,他是石匠。梅洛斯决定马上去见见这位经年未遇的朋友,他很期待。

走着走着,梅洛斯感觉街上的情形有些古怪,四周鸦雀无声。太阳早已落山,黑暗来临的天经地义。但是,他总觉得这并不只是因为天黑的缘故,整个城市安静的有些可怕。就连平日向来无忧无虑的梅洛斯,此刻也逐渐变得担心起来。他拦住一个过路的年轻人质问道:

“喂,发生什么了?!两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即便是晚上,大家也都在街上欢快的歌唱,热闹的很呀!”

年轻人摇摇头,没有回答就走开了。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梅洛斯遇见一位长者。这次他用更强硬的语气质问老人,老人同样也没有回答。梅洛斯用力摇晃着老人的身体再一次质询,老人压低口气,仿佛怕周围人听到似的小声回答说:

“国王杀人。”

“为何杀人?”

“据说人们都抱有恶心,其实谁的心也没有那么坏。”

“杀了很多人吗?”

“是的。起初是国王的妹婿,接着是太子、然后是公主、再是公主的公子、还有皇后,最后竟然连忠诚的大臣阿莱斯基都……”

“不可思议,国王疯了吗?”

“不,他清醒的很,据说国王无法让自己信任他人。近来已经开始怀疑所有的大臣,还下令国中但凡生活稍微富裕一点的人,都必须交出一个来当人质,违命者格杀勿论。今天又有六个人被绑在十字架上处死了。”

梅洛斯听后火冒三丈:

“残忍的暴君,决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2

梅洛斯是个直心眼的汉子。他背着买好的东西,慢吞吞的进了王城。不大功夫就被巡逻的警吏发觉,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搜身时又从他的怀中找出一把匕首,这下乱子闹大了,梅洛斯被带到国王面前。

“说,你,想要用这把短刀做什么?”

暴君蒂奥尼斯的声音沉静但不失威严。这个国王脸色苍白,眉宇间的皱纹如同雕刻的那样深。

“从暴君手中拯救这座城市。”梅洛斯毫无惧色的回答道。

“就凭你?”国王怜悯的笑了:“不堪救药的家伙,你们这些人又怎能懂得我孤独的心。”

“住口!”梅洛斯愤怒的反驳道:“怀疑别人是最可耻的不道德行为。而国王你,就连人民的忠诚都在怀疑。”

“怀疑是正当的心理准备。教给我这条真理的,正是你们这些人。人心是靠不住的,人,原本就是私欲的化身,相信不得。”暴君的语气显得很平静,他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渴望和平的呀。”

“为什么渴望和平?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吗?”这回轮到梅洛斯嘲笑暴君了:“杀死无罪的平民,还说什么和平。”

“住口!下贱的东西!”国王抬起头反击道:“嘴巴无论多么漂亮的话都能说得出来。我算是把人的心肠看透了。现在,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无论你怎么痛哭求饶,我也不会心软。”

“啊,国王你可真是能说会道。你尽可自鸣得意,我视死如归,决不会向你求饶。只不过……”说到这里,梅洛斯低头凝视脚下,迟疑了片刻。

“只不过,假如你对我还有怜悯之心,请给我三天的时间。我想让唯一的妹妹成家,三天内我要在村里为她举行婚礼,然后一定赶回来受死!”

“蠢材!”国王的笑声中透露着嘶哑:“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你这弥天大谎?逃走的鸟儿难不成会自己飞回来吗?”

“会,我会回来的。”梅洛斯回答的很果断。“我是遵守诺言的人,请宽限我三天时间,妹妹在等着我回去。如果即使这样你还不能够相信我,那好!——这座城市中住着一个名叫赛里努蒂乌斯的石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可以拿他做人质,如果我逃掉了,在第三天日落之前还没有赶回来的话,尽请把我的朋友绞死!拜托了,请你答应我。”

听了梅洛斯的恳求,国王怀着残暴的心情暗自高兴起来:这家伙尽说漂亮话,反正是绝对不会回来的。我假装上了骗子的当,索性把他放了,这倒是蛮有趣的。如此一来,第三天我就可以杀掉那个替身男子,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到时候我可以装做一副悲伤的表情对众人说:人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不能相信。然后把那个男子处死,让世间那些自认正直的家伙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

“我答应你。把那个替身招呼过来吧,你必须在第三天日落之前赶回来。要是迟到,我一定会绞死那个替身。你可以迟些回来,我会永远宽恕你的罪过。”

“什么?您说什么?”

“哈哈,人命关天,你还是迟些回来吧。我很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

梅洛斯懊恼万分,气得直跺脚,连话都不愿意多讲一句了。

3

总角之交的好友赛里努蒂乌斯深夜被召进王城。在暴君蒂奥尼斯面前,分别两年的好友相会了。梅洛斯对朋友一五一十的说了事情经过,赛里努蒂乌斯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点头,然后把梅洛斯紧紧搂在怀中。朋友之间,如此足矣。赛里努蒂乌斯被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梅洛斯即刻启程出发,初夏夜,繁星满天。

那天梅洛斯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心急火燎的赶了40公里远路。到达村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日已高升,乡亲们开始下田干活,就连梅洛斯16岁的妹妹今天也在替哥哥放羊。看见哥哥踉踉跄跄走过来,疲惫不堪的样子让她大吃一惊,连忙喋喋不休的盘问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梅洛斯强颜欢笑说:“城里我还有点事,必须马上赶回去。明天就给你举行婚礼,这事还是赶早的好。”

妹妹的脸红了。

于是梅洛斯又踉踉跄跄的走回了家,把供奉诸神的祭坛装饰一新,准备停当婚宴的酒席,便一头倒在床上酣睡起来。他睡得很沉,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醒来已是夜晚时分。梅洛斯起床后急忙前去新郎家拜访,恳求说:“因为有点小事情,我看婚礼就明天举行吧!”牧人新郎听后很吃惊,回答道:“那可不行,这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等葡萄熟了再说吧!”“不能再等了,总之明天就要举行!”梅洛斯坚持道。但新郎的固执毫不比梅洛斯逊色,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答应。争论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好不容易,新郎总算是被说服了。

正午举行了婚礼。新郎夫妇刚向神灵宣誓完毕,但见黑云漫天,雨水劈劈啪啪的浇下来。功夫不大就已成了瓢泼大雨,列席婚宴的乡亲们隐约感觉这是不吉之兆。尽管如此,大家仍然振作精神,忍受着闷热的折磨,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欢快的拍手歌唱,梅洛斯自然也是满面春风。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和国王的约定。到了晚上,婚宴更加喧闹,人声鼎沸,没有人在意此刻外面正是暴雨倾盆。梅洛斯渴望一辈子都这样呆在这里,和这些善良的人民一起生活。但是现在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掌管,如愿以偿只能期待来世。

梅洛斯鞭策自己,鼓励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出发。在明天日落前,时间还充分的很,再小睡一会儿吧,起来后马上出发。那时候说不定雨还会小一些呢!梅洛斯心下暗想。他想在家中尽可能多呆一会儿,即使如梅洛斯一般的好汉,也仍然无法毅然舍弃亲情。新娘今宵似乎已茫然陶醉于幸福之中无法自拔,他走到妹妹跟前:

“祝福你,我太疲惫了,想去那边睡一会儿。醒后马上出发进城,有件要紧事情在等着我呢。即使我不在这里,你也已有了温柔体贴的丈夫,决不会感到寂寞。你哥哥最讨厌怀疑别人和说谎,这你应该知道。你和丈夫之间不可有任何秘密隐瞒,我想和你说的仅此。你哥哥我也算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你要以此为荣!”

新娘犹如身在梦中般恍惚点头。梅洛斯很满意,又走到新郎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

“咱们都没做什么准备。我家能称得上财宝的,只有妹妹和羊,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这些现在全归你了,还有,你要为成为我梅洛斯的弟弟而感到自豪!”

新郎搓着手,有些很不好意思。梅洛斯笑着和乡亲们寒暄行礼,然后离开宴席,钻进羊舍,死一般沉睡过去。

4

醒来已是第二天黎明。梅洛斯一个挺子爬起来,阿弥陀佛,睡过头了吗?不,还来得及。现在出发的话,绝对可以赶得上约定时限。今天我一定要给那个国王看看:存在于人间的诚实和信义!然后微笑着登上绞刑架。梅洛斯开始从容不迫的准备行装,雨似乎也小了一些。一切准备就绪,他奋力摆动双臂,箭一般得向雨中奔去。

我今晚即将被处死。我正在为死亡而奔跑;为救出被押做人质的朋友而奔跑;为粉碎国王的狡计诡谋而奔跑。因此,我会被杀死。为了维护名誉,我将付出年轻的生命。再见了,故乡!

梅洛斯心里很痛苦,几次欲停止不前,他边奔跑边大声咆哮着叱责自己。出了村庄跨野穿林来到邻村,其时已是雨过天晴,太阳高高升起,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梅洛斯用拳头拭去额角的汗滴: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可见我对故乡已然没有了依恋。妹妹两口子一定会成为一对好夫妻的,如今的我,已经没了牵挂。现在要做的,无非就是奔赴王城受死,慢慢走吧。

心下这么想着,梅洛斯又恢复了往日的悠散,哼着小曲,溜达着走了八公里路。快走到接近全程路途一半的时候,忽然天降大难,梅洛斯猛地停住脚步:看吧!前方的河流因为昨日的暴雨水源泛滥,浊流滚滚直奔下流而来,一举摧毁桥梁,轰隆隆作响的激流将桥身冲得粉碎。梅洛斯呆然伫立,左右张望无人,又试着放开嗓子呼喊求助,但系在岸边的船只早已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船夫也不见了。

水势越来越大,几乎汇集成海。梅洛斯蹲在岸边号啕大哭,举手对天向宙斯哀愿:“神啊,住手吧!这汹涌的洪流。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已经是正午了。如果日落前我不能赶到王城的话,那位亲爱的好友将会因我而丧生!”

洪流似乎像是在嘲笑梅洛斯的呼唤,愈发汹涌。涛波滚滚,翻卷起伏,时间在渐渐消逝。此刻的梅洛斯终于觉醒了:除了游渡,别无他法。啊,天上的诸神,请为我见证!看我发挥爱与诚的伟大力量,绝不输给汹涌的洪流!

梅洛斯纵身跳入洪流中,与如同百条蟒蛇般的翻滚恶流展开殊死搏斗。他凝聚全身的力量于臂端,奋力拔开接涌而来的一个又一个恶浪。神被人间的勇猛无畏打动,终于起了怜悯之心。虽然梅洛斯不断被急流冲翻,但最终总算抓住了对岸树木的树干,真是谢天谢地。梅洛斯如骏马般浑身使劲抖动了一下,急忙又朝前赶去。决不能疏忽大意,一刻也耽误不得。太阳西倾,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向山颠攀爬。刚到山顶想要大舒一口气,突然,面前跳出了一伙山贼。

5

“站住!”

“干什么?我必须在日落前赶去王城,放开我!”

“没那么简单,把你带的东西全部留下!”

“除了这条命之外,我一无所有。而且就连这仅有的一条命,马上也要被国王取走了。”

“那么,你就把命留下来吧!”

“看来你们是奉了国王的命令,在此伏击我的啦!”

山贼们没有回答,一起挥舞棍棒冲了过来。梅洛斯弯腰拱身,用飞鸟般的速度扑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山贼跟前,一把夺下他的棍棒:

“抱歉啦,为了正义!”

猛然一击,一下打倒了三人。剩下的山贼顿时惊惶,趁此时机,梅洛斯发足狂奔,一口气跑下山。此时的梅洛斯已是十分疲惫不堪,午后的太阳,火辣辣当头照下,他几度感觉头晕目眩,心想这可不行!于是强打精神又蹒跚朝前走了几步。终于,他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梅洛斯仰天长泣:

“啊,梅洛斯,你这个真正的勇士!你游过河川,击倒山贼,冲破重重阻碍,速度胜过神行太保。如今好不容易突破艰险,你却筋疲力尽,动弹不得,真是悲哀呀!亲爱的好朋友仅仅是因为信任你,不久即将被处死,你这种不讲信义的败类,世间稀有!如此一来,岂不是被国王说了个正着吗?!”梅洛斯大声责骂自己。

梅洛斯实在是太累,爬都爬不动了。他滚倒在路边的草丛中,身体疲劳的同时,精神亦几近崩溃。算了,听天由命吧。忽然,一个与勇士极不相称的念头涌上心头:“我已经努力到这个地步,丝毫没有背信弃义的想法。苍天在上,诸神有眼可以作证,我一路顽强拼搏,来到这里。我一直在奔跑,跑到自己不能动为止。我不是无耻之徒,如果可以,我愿意剖开胸膛,让您看看我鲜红的心脏!看看这颗心吧!里面流动着的仅仅是诚实和信义的血液!”

“但是,在这攸关时刻,我却筋疲力尽,无法动弹了。我是个极端不幸的男人。我一定会被众人耻笑,还会连累家人一同被人耻笑!我是个背信弃义的家伙!在中途倒下,这和从最初就什么都不做又有和两样呢?唉,听天由命吧。这也许本就是命中注定的。原谅我吧,赛里努蒂乌斯!你总是信任我,我也从来没有欺骗过你,我们是真正的好朋友。彼此心头从未笼罩过怀疑的乌云,即便现在,你仍然在坚定不疑地等待着我。啊,你在等着我,谢谢你,赛里努蒂乌斯!你是如此的信任我。想到这些,我心中十分难过。在这个世界上,朋友间的信任是最值得骄傲的无价之宝。赛里努蒂乌斯,我一直在奔跑,丝毫没有欺骗你的意图。相信我!我心急火燎的赶到这里,沿途抗争洪水的激流、冲破山贼的包围,一口气从山顶跑到这里。这一切,只有我才能办得到呀!啊,不要过多期望我,抛弃我吧,听天由命吧!”

“我输了,真没出息,笑话我吧!国王曾经对我耳语:‘你可以迟些回来的。’他答应我,要是迟些回来的话就杀掉替身赦免我。当时的我,憎恨国王的卑劣,而如今,我岂不变成了正像国王说得那样吗?我要迟到了,国王会自鸣得意的笑话我,然后佯做若无其事的赦免我。那样一来,我会感觉比死亡更痛苦!我将成为永远的叛徒,做人世间最可耻的人。赛里努蒂乌斯呀,我宁可选择死亡,让我和你一同受死吧!只有你是绝对信任我的,不,这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啊,让我索性做一个不道德的人苟且活下去吧。村里有我的家,还有羊。妹妹夫妇总不至于把我从村里赶出去吧!何谓正义?何谓信义?何谓爱?想起来真是无聊的很!杀死别人,让自己活下去,这不是人间世界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啊,一切都是那么的无趣,我只是一个丑恶的叛徒。算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一切都结束了。”梅洛斯张开四肢,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6

忽然,他听见耳边有潺潺的流水声。梅洛斯悄悄抬头,屏息聆听,就在脚下,似乎有水流淌过。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看:一股清澈的泉水沿岩石缝隙细缓流出。梅洛斯仿佛被泉水吸引,弯下腰,用双手捧起泉水喝一口,长叹一声,如同大梦初醒一般,还能走,那就走吧!

随着肉体疲劳的解除,心中不禁又产生了一丝希望。这是履行义务的希望,是舍生取义的希望。 红色的斜阳映射枝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距离日落还有段时间。

有人在等待我,有人在坚定不疑的安静等待我!我如此被人信任,生命与之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我不想再说什么以死谢罪之类的漂亮话,我要报答朋友对我的信赖,这是现在我唯一应该做的事情。

奔跑吧,梅洛斯!

我被人信任,我是个被别人信任的人。刚才的话,是恶梦的窃窃私语,那是个梦,是一场恶梦!忘记吧。在身心疲惫的状态下,偶然做一场那样的恶梦并不奇怪。梅洛斯,这不是你的耻辱,你仍然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你不是又能重新站立起来了吗?感谢上苍,让我能作为一个正义之士赴死。啊,日已西沉,很快就将彻底沉下去了。宙斯呀,请再等片刻!我从出生之日起,就是一个正直的男子汉,那么,请允许我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赴死吧!

连推带搡的拔开路上的行人,梅洛斯好似黑旋风般飞奔急行。穿过正在田野举行的酒宴时,列席的人们都大吃一惊。一路披荆斩棘,用比逐渐西沉的太阳还要快十倍的速度奔跑着。同一群旅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不幸的话语传到了他的耳中:“现在,那个男子被绑在绞刑架上了。”啊,那个男子!就是因为那个男子,我才如此奔跑。决不能让那个男子丧命!抓紧时间!梅洛斯,迟到不得的。显示爱与诚的力量的真正时刻到了!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现在的梅洛斯,浑身几乎一丝不挂,连呼吸都无暇顾及,鲜血几次从口中喷出。看见了,遥远的前方希拉克斯城的塔楼可以看见了。夕阳的余晖照耀下,塔楼闪闪发光。

“呀,梅洛斯先生!”呻吟似的声音伴随风声传了过来。

“谁?”梅洛斯边跑边问道。

“我是菲洛斯特拉托斯,您朋友赛里努蒂乌斯的弟子。”那个年轻的石匠,也跟在梅洛斯身后边跑边呼喊:

“已经不行了,请不要再奔跑了,您已经无法拯救他了。”

“不,太阳还没有落下呢。”

“就在刚才,他已经被处以了死刑。啊,您来晚了,请允许我抱怨您,要是再能稍微早一点就好了。”

“不,太阳还没有落下呢!”

梅洛斯怀着满腔悲愤,凝视空中火红硕大的夕阳,死命先前飞奔。

“停下吧,请不要再跑了,现在可是您自己的性命要紧呀。他一直是相信您的,直到被绑赴刑场,依旧坦然自若。尽管国王多次嘲笑他,他却只是回答:‘梅洛斯会来的。’对您,他一直怀着坚定的信任。”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一直奔跑,我是为信任而奔跑的。来不来得及已不是什么问题,人命也不是问题。我是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目标而奔跑,跟我来!菲洛斯特拉托斯。”

“啊,你疯了吗?!那好,你尽管拼命奔跑好啦。或许还真能赶上也说不定,你跑吧。”

7

不消说,太阳还没有落下,梅洛斯使出最后的力气奔跑着。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毫无思想,一股巨大的莫名力量牵引他向前奔跑。太阳懒洋洋地坠入地平线,就在最后的一丝余晖即将消失的那一霎那,梅洛斯疾风般冲进了刑场,终于,他赶上了。

“住手!不准杀那个人。梅洛斯回来了,按照约定的时间,梅洛斯现在回来了!”梅洛斯朝刑场上的群众大声喊叫。但由于喉咙已嘶哑,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的到来。绞刑架的柱子已然高高耸立,五花大绑的赛里努蒂乌斯被徐徐吊起。看到这些,梅洛斯爆发了最后的勇气,像先前游过洪流那样,竭尽全力拔开人群,扯开嘶哑的喉咙大声喊道:

“是我!法官。被处死的人应该是我。我是梅洛斯!让他当人质的人正是我,我在这里!”梅洛斯边喊边爬上绞刑台,紧紧抱住高高吊在上面的朋友的双腿。群众喧然骚动,纷纷嚷道:“是条好汉,放了他吧!”

赛里努蒂乌斯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

“赛里努蒂乌斯。”梅洛斯双目饱含热泪说:

“打我!用力打我耳光!在路上,我做过一次恶梦。如果你不打我,我就没有资格和你拥抱,打我吧!”

赛里努蒂乌斯好像洞察一切似的点了点头,狠狠朝梅洛斯右颊打了一记耳光,回音之大足以震动整个刑场。然后温柔的微笑说:

“梅洛斯,打我吧。你也狠狠打我一个耳光吧。这三天里,我也曾怀疑你,只有一次。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怀疑你。如果你不打我,我也无法和你拥抱。”

梅洛斯抡圆了胳膊鼓足劲,狠狠打了赛里努蒂乌斯一记耳光。

“谢谢你,我的朋友。”两人同时说道。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接着一同高兴得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人群中也传来了轻微抽泣声。

暴君蒂奥尼斯站在群众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他沉静走到两人面前,红着脸说:

“你们的愿望实现了!你们征服了我的心。我承认,信义决不是镜花水月的虚幻妄想,可以让我也成为你们的伙伴吗?无论如何,请答应我的请求,我希望成为你们中间的一员!”

轰地一声,人群中爆发了欢呼声:

“万岁,国王万岁!”

一个少女将绯红的披风献给了梅洛斯,他有些不知所措。好朋友风趣地告诉他:“梅洛斯,忘了自己还是赤身裸体的了吗?快把这件披风披上吧。这位可爱的姑娘为梅洛斯一丝不挂的暴露在众人面前,而感到十分的不忍心呀!”

   我们的勇士羞红了脸。

跑吧!梅乐斯

作者:[]太宰治/游秀月译

梅乐斯怒发冲冠,非把那个邪妄暴虐的国王除掉不可。梅乐斯不懂政治。梅乐斯是个小村里的牧人,每天吹著笛子与羊一同嬉戏过活,但是对於邪恶却比任何人都还要加倍地敏感。今天天色还没亮,梅乐斯就从村里启程,越过旷野、越过高山,来到这座十里外的希拉库司城。梅乐斯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子,就和十六岁的内向的妹妹两人相依为命。这个妹妹最近决定要和村里一个拘谨的牧人结婚了,婚礼的日子也近在眼前。梅乐斯就是为了这婚礼,迢迢来到城市里为新娘选购礼服、打点喜宴的菜色的。梅乐斯买齐了东西,闲荡著走在城里的宽广大路上。梅乐斯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薛利伦提屋斯,现在在这个希拉库司城里当石匠。梅乐斯正想去拜访这位朋友。两人很久没见面了,梅乐斯一路上雀跃不已。走著走著,梅乐斯感到城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太阳已经下山了,照理说城里灯色昏暗是很正常的,但是,总觉得不只是夜晚的关系,整个城市全都笼罩在万籁无声的死寂当中。原本悠闲的梅乐斯也渐渐不安起来,抓著路上遇见的年轻人就问。“这里发生了什麽事?二年前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不是即使入夜了大家也仍然唱著歌,街上热闹洋洋的吗?”年轻人们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走了一段路,又遇见一位老人,这次他又加重了语气问他。老人没有回答。梅乐斯两手摇晃著老人的身体一遍一遍地问,老人小心地环顾四周,才低声回答。

“因为国王陛下会杀人。”

“为什麽要杀人?”

“他说我们对他心怀不轨,但是根本没有人有那个意思。”

“他杀了很多人吗?”

“是的,起初是国王陛下的妹婿。然後是陛下自己的太子,接著是妹妹,然後是妹妹的孩子,然後是皇后陛下。跟著是贤臣亚历斯大人。”

“太可怕了。国王疯了吗。”

“不,陛下没有疯,他只是无法相信别人。最近陛下也开始怀疑起朝中大臣们的忠心,只要过得稍微奢侈一点的,陛下都命令他们交出一名人质,拒绝命令的人会被架上十字架处死。今天又有六个人被杀了。”

听了这些话,梅乐斯怒发冲冠。”这国王太不像话了。我不能再让他活在这世上。”

梅乐斯是个单纯的人。身上还背著买来的东西,就这麽不慌不忙地进到王城里去了。梅乐斯一进城,很快地便被巡逻的警吏拿下来,警吏们搜身的时候,从他怀中发现了短剑,众人一片哗然。梅乐斯被押到了国王的面前。

“你想用这短刀来做什麽?说!”暴君迪欧尼斯沈静却威严地审问梅乐斯。这位国王的脸色苍白,眉间的皱纹就好像刻痕一般深。

“我要把这城市从暴君的手中拯救出来。”梅乐斯堂堂回答。

“你吗?”国王露出怜悯的笑容。”真拿你没办法。凭你是不可能了解我的孤独的。”

“住口!”梅乐斯愤怒地反驳,”怀疑人心是最可耻的一件事。一国之王竟然连人民的忠诚都要怀疑!”

“怀疑是正当的心理防备,是你们这麽教我的。人心是靠不住的。人类本来就是私欲的化身,绝对相信不得。”暴君平静地说,轻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希望和平的啊。”

“那是什麽目的和平。是为了守住你自己的地位吗?”这次换梅乐斯嘲笑国王了。”处死无罪的人,这叫什麽和平。”

“住口,下贱的东西。”国王猛一抬头回斥他。”光用嘴巴说,要说得多麽高洁都随你高兴。我太清楚人的肚子里在想些什麽。你等一下也要被送上绞刑台了,到时候你再流泪忏悔,我也不会心软的。”

“啊,国王真是英明啊。你就继续沈浸在你那自矜里好了,我早就有一死的觉悟了,绝不眷恋求饶。只是,--”说到一半,梅乐斯的视线落在自己脚边,踌躇了一会,”只是,如果你想同情我的话,在处刑之前请给我三天的期限。我想帮我相依为命的妹妹安置一位夫婿。三天之内,我让他们在村里举行过结婚典礼後,一定会回到这里来。”

“笑死人了。”暴君发出闇哑低沈的笑声。”这真是天大的谎话。你是说逃走的小鸟竟然还会自己回来吗?”

 

“是的,会回来。”梅乐斯拼命地坚持。”我会遵守约定,请给我三天的时间。我的妹妹还在等我回来。你要是真的那麽不相信我,那也没关系,这城里有一个名叫薛利伦提屋斯的石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就把他当作人质留在这儿吧。要是我逃走了,第三天的黄昏之前还没有回到这里来,你就吊死我那位朋友。求求你,准许我这麽做。”

听了这话,国王残虐的心里嫣然发出了得意的窃笑。别吹牛了。反正你是不打算回来的。我就假装上了这骗子的当,放他回去也满好玩的。在第三天处死那个被当作替身的人,感觉也不错。人就是这样,所以才相信不得。然後我就摆出悲伤的表情给那个替身处磔刑。我要教世上那些自以为诚实的家伙们好好看清楚。

“我答应你的请求,你把那个替身叫来吧。第三天的日落之前你必须回来。如果迟了,我一定会处死那个替身。你就稍微迟到一点吧,我会永远赦免你的罪的。”

“什麽……您在说什麽。”

“哈哈。你要是还珍惜生命的话,就晚点回来好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

梅乐斯气恼得捶胸顿足,话也不想说了。

青梅竹马的朋友薛利伦提屋斯深夜被召进了王城,两个两年不见的好友在暴君迪欧尼斯的面前久别重逢。梅乐斯向好友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薛利伦提屋斯无言地点点头,紧紧抱住梅乐斯。朋友与朋友之间,只要这样就足够了。薛利伦提屋斯被上了绑。梅乐斯立刻就出发了。初夏,夜空满是星斗。

那天晚上梅乐斯一觉也没睡,匆匆赶了十几里路,到达村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太阳高高地升起,村人们都到野外去开始工作了。梅乐斯十六岁的妹妹,今天也代替哥哥,正在外头照料著羊群。妹妹看到蹒跚著走来的哥哥的疲惫模样吓了一跳,不停缠著哥哥问。

“没事。”梅乐斯努力勉强自己保持笑容。”我搁著城里的事先回来的,等一下还要再回城里去。明天就举行你的婚礼吧,还是早点举行比较好。”

妹妹的脸都红了。

“高兴吗?漂亮的衣裳也帮你买好了。来,你先去通知村里的人吧。告诉大家婚礼就在明天。”

梅乐斯又摇摇晃晃继续走回家里装饰神明的祭坛、确定喜宴的人数,然後立刻倒在地板上,简直连呼吸都停了似的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梅乐斯一起床,立刻造访了新郎的家,告诉他因为有点事,希望能将婚礼改为明天。那新郎牧人吓了一跳,回答梅乐斯说,这不行啊,我什麽准备都还没做,请等到葡萄成熟的季节吧。梅乐斯又拜托他说,不能再等了,就请你明天举行吧。那新郎牧人也很顽固,怎麽也不答应。两人议论到天亮,梅乐斯终於成功地连哄带骗说服了新郎。婚礼在正午举行。当新郎新娘完成向诸神的宣誓仪式时,一片黑云遮住了天空,滴滴答答地由一滴滴的雨点迅速转为连车轴都被冲走的滂然大雨。参加喜宴的村人们虽然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仍然不约而同地继续著欢笑作乐,不顾狭窄的房子里暑气蒸腾,开朗地歌唱、拍手。梅乐斯也满面喜色,一时甚至连和国王的那个约定都忘了。入了夜,喜宴的气氛愈发纷乱热闹,外面的豪雨,大家也一点都不在意了。梅乐斯真希望一生都能够这样快乐地过下去。虽然很想和这对佳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但是,现在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世事终究不能尽如人意。梅乐斯策励著自己,终於决心出发了。到明天的日落之前,还有充分的时间。稍微小睡一下,醒来後就立刻出发吧,到那时候雨势应该也会小多了。即使是能多待在这个家里一刻也好。尽管是像梅乐斯这样的人,还是难免会有些眷恋之情。梅乐斯走向今宵傻傻地沈醉在欢喜中的新娘,

“恭喜你。我有点累了,想先去睡一下。醒来後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马上出发到城里去。即使我不在,你也已经有了个温柔的丈夫了,绝对不会寂寞的。你的哥哥最讨厌的就是怀疑别人还有说谎,这你也知道吧。你们夫妻之间,千万不可以制造任何秘密。我想告诉你的就这一件事而已。你哥哥大概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人,足以让你引以为傲了!”

 

新娘如置梦中地点点头。梅乐斯又拍了拍新郎的肩膀,

“我们两边都没有什麽准备,我家里能称得上是宝的,也只有妹妹和羊而已,其他什麽也没有。这些全都给你吧。还有,我希望你能以身为梅乐斯的弟弟为荣。”

新郎搓著手,有点难为情。梅乐斯又笑著一一和村人们也解释过,就离开喜宴,钻进羊舍里,彷佛死去了似的沈沈睡去。

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薄明的天色。梅乐斯跳起来,糟糕,我睡过头了吗。不,还来得及,现在马上出发的话,离约定的期限还绰绰有余。今天我一定要让那个国王见识见识所谓人与人之间的信实的存在,然後笑著走上磔刑台。梅乐斯不慌不忙地开始为出发打点。雨看来也多少小了点。打点妥当。来吧,梅乐斯把两臂用力挥了挥,如脱弦之箭般在雨中奔跑。

今晚我就要被杀了。我是为了赴死而跑。为救成为我替身的朋友而跑。为打破国王的奸佞邪妄而跑。我必须跑。然後,我会被杀死。名誉必须从年轻时就好好珍惜。再见了,家乡。年轻的梅乐斯很痛苦,不知几次想停下脚步,嘿、嘿,一面大声喝叱著自己,一面不停地奔跑。出了村子,横越原野,穿过森林,到达邻村的时候,雨也停了,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天气愈来愈热。梅乐斯用拳头抹去额上的汗,到了这里就没问题了。我已经不会再眷恋家乡了。妹妹他们一定会成为一对好夫妻的,我现在也没有什麽好挂心的了。就这麽一直线进入王城就行了。不用心急,慢慢走吧。梅乐斯恢复了他天生的悠闲气度,用美丽的歌声唱起他喜欢的小歌曲。大摇大摆走了二三里路,差不多走到了全程的中心点,天降灾难,梅乐斯站住了自己的脚步。看哪,眼前的这条河。昨天的豪雨使得山上的水源泛滥,化作滔滔浊流往下汇集成一股巨浪,一举冲坏了桥,隆隆作响的激流把桥桁化作了树叶微尘四处飞散。茫然的梅乐斯伫立在河边四处张望,扯破了嗓子想叫唤渡船,渡船早已被浪带尽得毫无形迹,也不见渡夫的身影。水流寸寸上涨,宛如一片汪洋。梅乐斯蹲在河岸,淌下悲愤的泪水,举起双手向宙斯恳求。”啊,求您平定这狂乱的巨流!时间一分一秒不停地流去,太阳也已经行进到正午的位置了。在它完全下沈之前,如果我无法赶到王城,我那位好朋友就得为我而死。”

浊流彷佛在嘲笑梅乐斯的呐喊,翻腾得越来越凶暴,一波吞过一波、一层卷过一层,争相往上翻升,时间也一刻一刻地消失。这下梅乐斯心里也觉悟了。除了游过去之外别无他法。啊,神其照监!现在正是发挥超越浊流的爱与诚信的伟大力量的时候。梅乐斯噗通一声跳进河里,和犹如百条大蛇般挣扎翻滚的澎湃巨浪展开了搏命的争斗。上天也许也觉得他可怜吧,终於垂怜了这个把浑身的力量灌注在双臂上,毅然拨开一波又一波拖著漩涡迫近的水流、不顾一切地勇猛奋斗的子民。被水流冲著冲著,梅乐斯奇迹般地成功攀住了对岸的树干。谢天谢地。梅乐斯像马一样全身用力打了个颤,又继续往前赶路。即使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费。太阳已经西斜了,梅乐斯不成声地大口喘著气,往山顶爬去。爬到顶上,正松了口气,眼前突然跳出一队山贼。

“慢著。”

“你们要做什麽?我一定要在太阳西沈以前赶到王城去。放手。”

“想得美。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再走。”

“我除了这条命什麽都没有。而且,我仅有的这一条命,现在也得交到国王手上去。”

“我就是要你那条命。”

“呵,那你们是受国王之命在这里的我的了。”

山贼们一言不发,齐操起了棍棒。梅乐斯轻巧地弯了个身,像飞鸟一样闪进身旁一人的怀里,夺下他手中的棍棒,

“我很同情你们,不过这都是为了正义!”说完猛然一击,两三下就摆平了三个人,趁著剩下的人正心生胆怯的时候飞快地跑下山。一口气从山顶上跑下,梅乐斯实在是疲惫极了,午後灼热的太阳又直直照射在身上,让梅乐斯不知几次几乎要晕眩。他告诉自己不能倒下,重新打起精神,摇摇晃晃地走了二、三步,最後终於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梅乐斯已经站不起来。他仰头向天,悔恨地哭了起来。啊,啊,游过了浊流、打倒了三个山贼,突破一切障碍用飞毛腿跑到这里来的梅乐斯啊。真正的勇者梅乐斯啊。可怜你竟然在这里筋疲力劫,动弹不得。你亲爱的朋友可是全心相信著你的,然而他最後终究要被杀了。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无信之人,这真是正中了国王的下怀。梅乐斯试著斥责自己,但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连毛毛虫的步幅都前进不了。梅乐斯躺在路旁的草原上打起盹来。身体一旦疲劳,精神也会一起松懈下来。我不想再挣扎了。这不适合勇者的怨天尤人的人类天性侵蚀驻进梅乐斯心灵的一角。我已经这麽地努力。我一点也没有要背叛约定的意思。神其照监,我是这麽拼命地努力,一直跑到动弹不得。我不是无信之徒。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剖开我的胸口,让您看看我鲜红的心脏。我多想让您看看我只靠著爱与信实的血液在跳动的这颗心脏。但是,在这麽重要的时刻,我却已经精疲力尽。我真是个极其不幸的人。我一定会被世人嘲笑,我的一家也会被世人嘲笑。我欺骗了自己的朋友。在中途倒下,和从一开始就什麽都没做是没什麽两样的。啊,我不想再挣扎了。也许这就是我被注定的命运吧。薛利伦提屋斯啊,原谅我。你总是相信我,我也从来不曾欺骗你。我们真的是一对好朋友。

 

黑暗的疑惑之云,一次也没有栖息在我们的心中。即使此时此刻,你也正丝毫不疑地在等著我吧。啊,你在等我吧。谢谢你,薛利伦提屋斯。谢谢你毅然决然地信任我。一想到你那信任,我实在羞愧无地。因为朋友与朋友之间的信实,是这个世界最值得夸耀的宝藏。薛利伦提屋斯,我已经尽力地跑了。我一丝一毫也没有欺骗你的意思。求你相信我!我这麽努力地赶到这里来。我突破了浊流,也顺利从山贼的包围中逃脱,一口气奔下山顶来到这里。这可不是别人办得到的!啊,请不要再在我身上加诸任何期望。让我去吧。我不想再挣扎了。我已经输了。我真是没出息。尽管笑我吧。国王曾经附耳叫我晚点到,他答应过我,如果我迟到,他会杀了我的替身,赦免我的死罪。我憎恨国王的卑劣。但是,现在看看,我正和国王说的一样。我会迟到吧。国王大概会自以为心照不宣地笑我,然後若无其事地赦免我。这样一来,我会比死还痛苦,我会成为永远的背叛者,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名誉的人种。薛利伦提屋斯,我也会死的。让我和你一起死吧。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相信我。不,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啊,我乾脆当个更无耻的人活下去好了。村子里有我的家,也有我的羊。妹妹夫妇总不至於把我赶出村子吧。说什麽正义,说什麽信实,说什麽爱,仔细想想,全都是无聊的东西。杀了别人好让自己活下来,这不就是人类世界的真理吗。啊,一切都愚蠢透了。我是丑陋的背叛者。你们爱怎样就随便你们吧,反正事情已经成定局了。--伸开四肢,梅乐斯昏昏沈沈地睡著了。

耳边突然传来水流潺潺的声音。梅乐斯徐徐抬起头,吞了口气仔细倾听,水流似乎就在自己的脚边。摇摇摆摆地起身一看,一道清水好像在小声说著什麽,从岩石的裂缝中滚滚地涌出来。彷佛要被那道泉水吸进去似的,梅乐斯弯下腰,用双手掬起水喝了一口,吁出了长长的一口叹息,心中如梦初醒。走得动了。出发吧。随著肉体疲劳的恢复,心中也燃起了些微的希望。这是履行义务的希望,是牺牲自己的性命换取名誉的希望,斜阳红色的光芒投注在每一棵树的树叶间,让枝叶都彷佛要燃烧起来般地光辉。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还有人在等著我。还有人一点也不怀疑,静静地期待著我。有人相信著我。我的命已经不重要。以死谢罪,我怎麽说得出这麽自私自利的话?我必须对别人的信赖有所回报,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这麽一件事而已。跑吧!梅乐斯。

有人信赖著我,有人信赖著我。刚才的那恶魔的耳语,那只是梦,那只是场恶梦而已,把它给忘了吧。我只是因为刚才五赃俱疲,才会不经意地作出那种恶梦。梅乐斯,你不需引以为耻。你还是真正的勇者。你现在不是又能够站起来继续跑了吗。谢天谢地!我能够贯彻正义之士的身份死去。啊,太阳下沈了。一直线地下沈。宙斯啊,请您等等我。我打从出生就是个诚实的人,请让我也能够秉持诚实的姿态死去。

推开、撞开路上的行人,梅乐斯好像一股黑色的风跑著,从正中央穿过原野上酒宴的宴席,吓倒了酒宴的人们,把挡路的狗一脚踢开,飞越小河,用比寸寸下沈的太阳还要快十倍的速度奔跑著。正当飒地从一群旅人身旁跑过的时候,梅乐斯听见了不祥的对话。”这个时候那个人正被架上磔刑台呢。”啊,那个人,就是为了那个人,我现在如此拼命地跑著。我不能让那个人死。快点,梅乐斯。绝不能迟到。现在正是让他们知道爱与诚的力量的好时机。也别在乎什麽仪态了。梅乐斯现在几乎全裸,连呼吸也没办法,口中二次、三次地喷出血来。我看到了,在遥远的那一端,我看到了希拉库司市小小的塔楼。塔楼被夕阳照耀得闪闪发亮。

“啊,梅乐斯先生。”一阵呻吟般的声音夹杂在风中。

“是谁?”梅乐斯边跑边问。

“我是菲乐斯特拉特斯,是您的朋友薛利伦提屋斯先生的弟子。”这个年轻的石工也跟在梅乐斯的後面边跑边喊。”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用的,请不要再跑了。您救不了他的。”

“不,太阳还没下山。”

 

“现在差不多正在执行他的死刑了。啊,是您来得太晚了。我恨您。如果您能够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点的话!”

“不,太阳还没下山。”梅乐斯痛苦得胸口几乎要被撕裂,眼中只盯著红红的硕大夕阳。现在也只能拼命地跑了。

“别再跑了,请别再跑了,现在保重您自己的生命比较重要。他一直信任著你,被押上刑场的时候,也一点都不在意。国王恶毒地嘲弄他,他只露出坚信的表情回答,梅乐斯会来的。”

“所以我更要跑。因为他相信我,所以我要跑。这不是赶不赶得上的问题,也不是人命的问题。我总觉得我是在为更可怕、更重大的後果而跑。跟我来!菲乐斯特拉特斯。”

“啊,您疯了吗。那麽,您就拼命地跑吧,说不定还来得及。尽力地跑吧。”

用不著别人说。太阳还没下山,用尽最後的力量,梅乐斯死命地跑著。梅乐斯的脑中一片空白,什麽事也装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用不知道哪儿来的巨大力量不停地跑著。太阳模模糊糊地沈没在地平线上,正当最後一线余光就要消失的时候,像疾风一样的梅乐斯冲进了刑场。赶上了。

“慢著,你们不能杀他。梅乐斯回来了。依照约定,我现在回来了。”梅乐斯对著刑场的群众大叫,喉咙却已经溃烂,只听得到一点细细的沙哑的声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梅乐斯来了。磔刑台的柱子已经高举在天空中,被绳子绑著的薛利伦提屋斯,慢慢地被吊上去。看著这一幕,梅乐斯集中最後的气力,就像刚才游在浊流中一样,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群众,

“是我,刑吏!你们该杀的是我,梅乐斯。把他当作人质的我在这里!”梅乐斯用破碎的声音使尽全力一面叫著,一面总算爬上磔刑台,紧紧拖住将要被吊上去的朋友的双脚。群众争相欢呼,太好了!放了他!薛利伦提屋斯被松了绑。

“薛利伦提屋斯。”梅乐斯眼中浮著泪水。”打我吧,用你全部的力量打我的脸。途中我只作了那麽一次恶梦。如果你不肯打我,我连和你拥抱的资格都没有。打我吧。”

薛利伦提屋斯好像什麽都知道了似的点点头,一拳打在梅乐斯的右颊,声音响彻了整个刑场。打了之後又露出温柔的微笑,

“梅乐斯,打我吧。用和刚才一样大的声响打在我脸上。在这三天里,我只稍微怀疑了你那麽一次。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怀疑你。如果你不肯打我,我实在无法和你拥抱。”

梅乐斯把力量灌注在手臂上,用力打了薛利伦提屋斯的脸。

“谢了,朋友!”两人同声说,紧紧地抱在一起,然後欣慰地放声大哭。

从群众中也听到了歔欷的声音。暴君迪欧尼斯一直在群众的背後看著两人,最後静静地走向他们,红著脸说道。

“你们的愿望实现了,你们战胜了我的心。原来信实绝不是空虚的妄想。能让我也加入你们吗?希望你们能答应我的愿望,让我也成为你们的同伴。”

群众一瞬间欢声雷动。

“万岁,国王万岁!”

一名少女给梅乐斯献上了一件绯红色的披风,让梅乐斯慌张得不知道怎麽办。好友婉转地点醒了梅乐斯。

“梅乐斯,你身上不是一件衣服也没穿吗。赶快披上那件披风吧,这位可爱的姑娘实在不甘心让大家看到梅乐斯的裸体呢。”

勇者整张脸都羞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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