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法融与牛头禅 慧风 法融禅师,初习三论,后得禅宗四祖道信的印可,从达摩禅系中别树一帜,超然于当时南顿北渐宗派争论之外而建立了东南正法的法幢,古称之为“牛头禅”。 所谓“无上觉路分为此宗”,指达摩禅系到道信而分灯为二,即弘忍的东山法门与法融的牛头禅法。它的世系是这样: 至此,法融与道信的关系被显著地固定下来了。次之,是刘禹锡在大和三年(829)的“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曰: (达摩)东来中华,华入奉之为第一祖。又三传至双峰信公。双峰广其道而岐之:一为东山宗,(惠)能、(神)秀、(普)寂其后也;一为牛头宗,(智)岩、(法)持、(智)威、鹤林(玄素)、径山(道钦)其后也。……贞覌中,双峰过江望牛头,顿锡曰:“此山有道气,宜有得之者”;乃东,果与大师相遇。性合神契,至于无言,同跻智地,密付真印,揭立江左。名闻九围,学徒百千,如水归海,由其门而为天人师者,皆脉分焉。 刘禹锡所揭橥的牛头禅是直与弘忍的东山法门并峙,自更超然于南宗北宗之外,也正足以说明这时的牛头禅已完全构成独立的宗系,将道信“密付真印”于法融的这公案,而公开于天下了。 和刘禹锡同时的宗密(780一841),虽是华严宗中人,在禅法上自认为继承了弘忍、惠能、神会一系。他在圆觉大疏钞(卷三之下)中提出达摩禅系自四祖道信下到神会为止,评述了七家不同的宗旨:即弘忍下的神秀、智诜、老安为三家,惠能下的南岳怀让、马祖道一为第四家,道信下的牛头慧融(即法融)一系为第五家,弘忍下另出念佛禅的宣什一系为第六家,以惠能下的神会一系为第七家:他评述第五家牛头禅系曰: 有本无事而忘情者,第五家也,即四祖下分出也。 其先牛头慧融大师,是五祖弘忍大师同学,四祖委嘱忍大师继代之后,方与融相见。 融,通性高简,神慧灵利,久精般若空宗,于一切法已无计执。后遇四祖,于方(当作“方于”)空无相体显出绝待灵心本觉。故不俟久学,便悟解洞明。 四祖语曰;“此法从上一代,只委一人。吾已有嗣,如可自建立。” 融遂于牛头山息缘忘情,修无相理,当第一祖。智严第二,慧方第三,法持第四,智威第五,慧忠第六。 智威弟子润州鹤林马素(即玄素,俗姓马)和上、素弟子径山道钦和尚,相袭传此宗旨。 宗密这种说法,较之于李华、刘禹锡的笔下所反映出的情况复杂得多了。一、承认牛头禅出于道信,但嫡系传承是弘忍“一人”,牛头当然属于旁出;二、贬其他六家也非达摩禅的正统,包括北宗神秀在内,而只有南宗惠能才是正统;三、在惠能下的南岳怀让与马祖道一未得惠能的衣钵真传,唯神会才是获得惠能的“寂知无念”的南宗顿悟宗旨。这里也反映出神会与神秀门下所争的,即否定了神秀为禅宗的第六祖而肯定了惠能为第六祖之外、而宗密所争的则是以神会为第七祖而否定神秀下的普寂为第七祖,对南岳、马祖一系不得达摩禅的正统祖位是更不在话下了。可是惠能下禅法大行而繁衍成为后世五家七宗的却是南岳怀让与青原行思的两系,其他各系都衰落无闻了。 刘禹锡的法融新塔记有“双峰过江望牛头,顿锡曰:此山有道气,宜有得之者。乃东,果与大师相遇”;这种简笔直叙道信与法融相遇因缘,颇觉自然。 正是由于南宗北宗之争剧烈,牛头禅不被卷入这种漩涡而法席称盛于江南的时期,智威门下的慧忠、玄挺、玄素并树法幢,大倡牛头之道,而慧忠被公认为传牛头禅的第六代祖,这对南方的宗门是发生了极普遍深刻的影响,牛头禅的来源——道信与法融的关系从偶尔相遇“密付真印”而被渲染成道信的预言:横出牛头一枝并与六代继承的话结合起来了。 景德传灯录(卷三)道信传: (道信)一日告众曰:吾武德中游庐山,登绝顶,望破头山(即黄梅双峰),见紫云如盖,下有白气,横分六道,汝等会否?众皆默然。(弘)忍曰:莫是和尚他后横出一枝佛法否?师曰:善。 同书卷四的法融传: 唐贞覌中(627—649),四祖遥覌气象,知彼山(指牛头山)有奇异之人,乃躬自寻访……吾受璨大师顿教法门,今付于汝,汝今谛受吾言,只在此山,向后当有五人达者,绍汝玄化。 道信传“白气横分六道”,预言道信下横出牛头禅六代相承,法融传四祖遥覌气象,则是打开道信与法融密付真印的关键。 在“宋高僧传”则完全把史实与预言结合起来而成为一件事了: 又信禅师尝于九江遥望双峰,见紫云如盖,下有白气,横开六岐。信谓忍曰:汝知之乎?曰:师之法旁出一枝,相踵六世。信然之,及法融化金陵牛头山,贻厥孙谋至于慧忠凡六人,号牛头六祖。此则四祖法又分枝矣。 实际,这种预言不起自道信,而是在牛头禅到慧忠、玄挺、玄素牛头禅大行时期,为找出牛头禅的来源与根据,于是伪托道信的预言以取得见信于人。历史文献上所谓预言,多起于事实产生之后的伪托,古代禅宗史这类记载是相当多的。 道信居湖北黄梅双峰,法融居南京牛头,一是达摩禅法门宗师,一是三论宗义学大匠,道信长法融十四岁,先法融六年入寂,时代同,地点相距不远,宗密说法融是弘忍同学,不妨法融参道信于双峰,一般传记说道信过江,不妨道信访法融于牛头,两大知识相见契合,是极平常的事,占气预言都成蛇足。 景德传灯录法融传,部分是基础于道宣的续高僧传的,但灯录写道信来牛头访法融时,把法融绘画成是枯木寒灰的形象,不是成百成千学侣的善知识,却被贬名为“懒融”。这当然不符合于法融的史实,而是禅宗传记作者在为禅的活用宗旨上树起一个“对立面”,以通过传记的笔法托出活禅的作用。道信答法融的语句,也未必是记实,不过是极概括地能传达出达摩禅的唯心法门: 祖(道信)曰:夫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无缺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覌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 法融问:“既不许作覌行,于境起时如何对治?”道信答的偈语,也极简要地能道出牛头禅的精要所在: 祖曰: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汝但随心自在,无复对治,即名常住法身,无有变异。 这与宗镜录(卷九七)引法融“绝覌论”,和宗密评述牛头禅为“本无事而忘情”,以无事为所悟理,以忘情为修行(见禅门师资承袭图)的精神也相符合。 三论八不,以言遣言;禅法息见,触目即是,都建立于般若之上。唯教下止覌,构境立覌,宗下着参,情忘境如。故禅门公案以“牛头未见四祖时为什么鸟兽衔花供养”?洞山指为“如覌掌珠,意不暂舍”,犹有这个在也;“牛头见四祖后为什么鸟兽不衔花来供养”?有尊宿答“贼不打贫家儿”,无这个在也。道信教法融“莫作覌行,亦莫澄心”,“荡荡无碍,任意纵横”,正是禅家为教家拨转关棙子,从寒灰中拨出一粒活火来。“密付真印”,从此建立,这在禅宗史上原是极平常事。由于牛头禅到智威以下、南北二宗剧烈斗争时才蔚为东南之正法幢,为找禅法的来源与证据,于是占气预言在道信传中产生。宗镜录引玄挺一段问答,说明当时牛头禅的地位: 有檀越问:和尚(指玄挺)是南宗北宗? 答云:我非南北宗,心为宗。 也正透露出南宗北宗起自弘忍门下,牛头禅直承达摩心法于道信,与弘忍东山法门并峙,不落南北二宗圈子去。在宗密的禅门师资承袭图里也说“此一宗都不关南北二宗”,正说明它的超然地位。 一般传记都说道信法付弘忍之后访牛头,反映出道信与法融的相见是晚年的事。 牛头禅的传承,不止于六代。第六代慧忠下有天台佛窟遗则,则传云居智。慧忠同门玄素下有径山法钦、龙牙,钦下有鸟窠道林,林下有会通;龙牙下有藏廙。“牛头六祖”是慧忠、玄挺、玄素时期所形成,道信的预言也正反映了这个事实。 法融遗著“心铭”载在全唐文第九百八卷,也附在景德传灯录中,佛窟遗则曾编法融文集三卷,序称“凡所著述,辞理粲然,其他诗歌数十篇,皆行于世”,惜都失传。宗镜录也只扼要地介绍了法融的“绝覌论”,未窥全貌。 法融未遇道信时,于空静林修习止覌,蒲团坐席,藓草支蔓,经道信教以“莫作覌行,亦莫澄心”,教他作个“随心自在”的人,“绝覌论”之作,正是拈出他从道信悟门的得力处。传灯录记他答博陵王的偈语,以覌行为“求月执玄影,讨迹逐飞禽”,只有绝覌才是“无念大兽吼,性空下霜雹”的有力泼辣的词句。在他的“心铭”中也是强调绝覌,所谓“无归无受,绝覌忘守”;“菩提本有,不须用守;烦恼本无,不须用除”;“一心无妄,万缘调直”;等等词句,都是“绝覌论”的注脚,是达摩禅的心法。牛头禅到第六代慧忠,于南北宗外使牛头禅大行,也正是法融绝覌论的再现。慧忠答学人问“入道如何用心”时,他说: 一切诸法本自不生,今则无灭。汝但任心自在,不须制止,直见直闻,直来直去,须行即行,须住即住,此即是真道。(见宗镜录卷九七) 慧忠对道生的“非曰智深,物深于智”的说法有所批评,他是据法融心铭的“一心有滞,诸法不通”的精神,来说明一切境物都能彻见它的真实相。他说: 一切诸法非浅非深。汝自不见谓言甚深;汝若见时,触目尽是微妙。何以高推菩萨,别立圣人?(同上书) 从这里,是可以看出牛头禅的面貌,而慧忠,不失为传牛头禅的嫡骨儿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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