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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泷手捧两个大个儿的柠檬回来了。 “有两个,你要哪个?” “哪个都可以。” “要由灯子挑啊!我已经把你的命运寄托到柠檬上了。你要是选对了,从今天开始命运就会发生变化。要是选不对,就会还和以前一样。快,挑一个吧!” “我的,命运……” 灯子看了看满是褶皱的手攥着的柠檬。” 摘自|青山七惠《灯之湖畔》 星期四的习惯 文|青山七惠 译|陈岩 摘自|《灯之湖畔》 - 声明:如需转载先请私信联系 - 暑假,带孩子来玩的家庭使湖畔拥挤不堪。 成群结队的天鹅、恐龙造型的脚蹬船浮在湖面,搅起无数耀眼的水花,而飘扬着万国旗的大型游览船则像一个称霸的王者,从容地穿过湖的正中央。 只有此时,灯子家的风弓亭才会恢复一些生气。 在这个季节,从中午直到打烊,客人都会络绎不绝。灯子和芳子姑姑两人忙不过来,放暑假的花映也系上围裙来帮忙。 每天,只有傍晚打烊后,三人才能各自拖着疲惫的身体休息一会儿。她们喝着冰凉的麦茶,连话也懒得说。就这样日复一日,似乎一直不断忙着,时而快乐,时而厌倦。然而,这种错觉就像是感冒时夜晚的浅浅睡梦。下一个季节隐藏在被烤得热辣辣的柏油马路下面,静静地等待着夏天离开湖畔。 每周一次的外出,是繁忙中灯子的唯一期待。 风弓亭并没有店休日,不过灯子定在每周四休息一天。因为只有这一天在城里工作的阿悠才会回来替灯子照看店铺。 每逢周四,灯子会在午饭前独自乘坐巴士来到山下的温泉街,与好友阿清会面。阿清是吃住在温泉街旅馆的女服务员。与灯子家不同,阿清并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阿清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由于父亲调动工作,从东京搬家到了这里。 阿清作为插班生就坐在灯子的旁边,刚开始,灯子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因为就凭她是从东京转来的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心跳加速。无论是发型还是衣着打扮,总觉得阿清与自己和其他同学有着明显的不同。不过,这个插班生是个丢三落四的马大哈,不是忘记拿书就是忘记拿体操服,而这时她总是求助于灯子。时间一长,灯子对阿清产生了好感。 交往之后灯子才明白,阿清其实是个朴实无华的率直女孩。女同学们像对待未知病菌携带者那样远距离地围观阿清,灯子感到她们有些小题大做。然而,就在此前,灯子也和大家一样。灯子为此感到羞耻,但她并不认为那些女同学们有什么不对。 在湖畔经营餐厅的家族的长女灯子与来自东京的独生女阿清,她们的成长环境和性格都不相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没用多长时间两人的友谊就发展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特别是灯子把“遇难游戏”告诉了阿清之后,两人整天沉溺于这个游戏,以至于忘记了双方相识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遇难游戏”是灯子想出来的,就是随意地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然后在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停下,并在规定时间内返回原处。为了避免单调,可以把在途中石头下面发现的潮虫、藏在草丛根部的蚱蜢以及从民宅院落伸向道路的枝头的胡颓子果实当作“遇难伙伴”带回来。然后把它们放入湖畔古树根部的凹陷处,使它们成为“遇难伙伴王国”的一员。长久以来,这个游戏只是灯子一个人的秘密,关系密切之后,才把它告诉了阿清。出人意料的是,阿清比灯子还要投入,积极地寻找着“遇难伙伴”。为了看看秘密王国,阿清特意乘坐巴士来到湖畔,望着她那开心的侧影,仿佛五十米跑得了全年级第一名也没有这么高兴。灯子不禁觉有些难为情,没想到阿清会迷上这个没有任何道具、不值一提的幼稚游戏,她甚至觉得来自东京的阿清有些反常。当灯子说出心中的疑问后,猫着腰蹲在古树根部的阿清一边观察着“遇难伙伴王国”一边说: “灯子,莫非你认为东京都是高楼大厦不成。没有的事儿。跟这里一样也有矮小的古宅,也有迷宫般的小路,也有栖息着蚯蚓、麻雀,长满野草的空地呀。” 古树根部的凹陷处,刚成为国民不久的肥肥的铜花金龟子,正莽撞地四处乱跑。阿清又接着说道: “尽管东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好玩的物事,但我还是更喜欢像这里一样安静的地方。” 这话一点儿没错,阿清读短期大学时父母回到了东京,但她仍然继续留在这里上学,并在曾经打工的旅馆正式就职。阿清的休息日是周四、周日,因此灯子也把自己的休息日定为周四。 灯子和阿清,是有着十三年交情的好友。如今,和睦相处一直到彼此都成为老太婆的预感,正如不约而同地购买了同样土特产那样,在两人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这是一个八月的星期四。从早晨开始,阳光就火辣辣地照射着。灯子像往常一样在温泉街的入口独自走下公共汽车。 在通往高处源泉的长长石阶上,游客们有的拍照,有的一边吃着浇满红蓝色蜜汁的刨冰一边信步而行。灯子转过一家茶馆,进入一条羊肠小路。路尽头的后阶梯,与大路上的石阶并行通向上面。说是阶梯,其实非常简陋,就是顺着人行道的坡度摆放些平坦的石头而已。由于它高低不平又很狭窄,实际只有当地的居民才会用到这个“后阶梯”。灯子很早以前开始就喜欢这个隐蔽的寒酸阶梯,现在仍是她去阿清旅馆的必经之路。 “阿清,阿清。” 站在正对着阶梯中段的房屋前,灯子一边敲着锈成红色的门,一边呼喊好友的名字。这里是像阿清一样吃住在店里的女服务员的宿舍,而与它毗邻的古色古香的建筑则是阿清工作的旅馆——丹下楼。 在这一带,丹下楼可是出了名的造型漂亮、服务出色的旅馆。 特别是在这种日光眩目的季节里,从一楼至五楼沿着外侧通道整齐地镶嵌在楼体上的正方形的玻璃窗,美得如同梦幻之中。整个建筑物,就像是一个做工精巧的日本式八音盒。稚气未脱的年轻女服务员们抱着洁白的床上用品在窗户对面的通道上敏捷行走的景象,颇有老字号旅馆的味道,惹得游客纷纷驻足拍照。 房屋内没有人应答,于是灯子又用力敲了敲门。终于,里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身穿睡衣的阿清打开双扇门。 “早啊。刚起来吗?” 阿清回了一句“早啊”,然后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把头发上的卷发夹逐个取下,一圈一圈的头发在肩膀上不停地跳跃着。 “还没睡够呀。” “昨天,熬夜了……” “那么晚,做什么了?” “打电话。和圭一谈分手的事儿。” “啊?又怎么啦?” “然后,就兴奋了。” “一谈到分手就兴奋,为什么呀?” “我们,就是这样。可能是喜欢分手的话题吧。” 阿清把卷发夹都取下来,摇摇头,用手指梳理起鬈发。 尽管身穿睡衣的阿清没有化妆,但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一双大眼睛里蕴藏着的年轻、美丽,以及其他各种闪亮的东西,眉目顾盼之间似乎要跃动出来。灯子觉得可惜,她有一种冲动,真想蹲下身体把那掉出来的碎片拾起来。 “过会儿再细说。等一下,我这就去换身衣服。灯子,你没吃午饭吧?” “嗯,没吃。” “那么,今天也去点角吧。” 点角,是位于石阶街上两人常去光顾的咖啡馆。看到灯子点头,阿清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间门。 灯子不得不又只身一人等待好友,她无聊地在狭窄、高低不平的后阶梯上下走来走去。灯子感到腿有些酸痛,就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来,倾听着从小巷传来的游客的喧闹声。 也许,仅仅是夏天才有这份繁荣。繁荣过后,将迎来秋天以及漫长的冬天。昏暗、寒冷、凄凉的季节……除了冻得结结实实的湖水和侵扰着冰冷肌肤的北风以外,湖畔的散步道不见人迹……冬季,似乎所有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薄膜之下。当脑海中出现这些景象,灯子不由得站起身来,她觉得在这里悠闲地坐着会遭到报应。因为在这游人如织的季节里不好好做生意的话,说不准到了冬季,店铺就会招牌不保。 每一年的固定时间里,风弓亭都在重复着营业额的增加与减少,但也并非糟糕到维持不了店铺。虽然冬季有的月份会出现赤字,但入住对岸宾馆的团体游客为了钓西太公鱼而来到湖畔时,又是吃午饭又是喝茶什么的,也会给风弓亭带来一定客流。然而,芳子姑姑提出的“冬季还是干脆歇业”的意见,这几年开始得到家人的赞同,目前只有灯子一人反对。 “灯子!” 正当灯子想得入神时,宿舍门口传来阿清的喊声。 灯子掸掉裙子上的沙子走了过去。 “久等了。” 扎着马尾辫,身穿一件老式圆领连衣裙的阿清挥着手说。 “怎么这身打扮?就像以前电影里出现的人物。” “可爱吧?惠美女士送的。” “惠美女士是谁?” “旅馆的阿姨,是钟点工。她说穿不了了送给我。” 细碎圆点图案的连衣裙配上束腰宽腰带,阿清在黯然的石阶路上显得格外漂亮。在夏日阳光下看着阿清那朝气蓬勃的打扮,灯子感觉刚才笼罩在心头的阴暗的冬季景象不过是一场噩梦,她总算恢复了假日的快乐心情。 走进点角咖啡馆,两人随即点了烤三明治和冰咖啡。 “刚才说的话……” 点的东西端上来时,灯子先开了口。阿清一面啃着面包边儿一面问:“什么?” “就是和圭一君分手的事儿,结果怎样了?” “啊,那个呀……嗯,结果又稀里糊涂的了。” “阿清,你另外有心上人吗?” “不,没有。不过,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了。” “为什么?” “没有理由,就是嫌麻烦。” “没有理由,为什么就不喜欢了?” 阿清用叉子把配菜中的西式泡菜叠在一起扎起三片,然后凝视着它说: “是啊,为什么呢?不过,喜欢上一个人也是没有理由的。如此说来,无缘无故的不喜欢不也是理所当然吗。可是,没有理由的话,由于分手时缺少决定性因素,总是没有进展。” “决定性因素?已经不喜欢了,这一点不能成为决定性因素吗?” “嗯,具体的比如……花心、欠债之类的理由,还是需要……” “不可思议。” “是啊。” 阿清笑着把泡菜放进嘴里嚼起来。灯子把烤得焦黄的面包送到嘴边,溶化后流出来的奶酪依然烫人,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去咬。 “灯子你怎么样?” “什么?” “今天,也没有恋爱新闻吗?” 灯子睁大眼睛,把头上下点了点,然后慢慢咽下嘴里的东西,又说道: “没有啊。” “果然不出所料。真没意思。我每天都在祈祷呢。” “祈祷什么?” “就是希望灯子找到一个好人呀。别再任性了,淳次君不好吗?” “淳次……不,不行。” “为什么?理由呢?我看灯子才是另外有心上人吧?” 明明知道烫,灯子还是狠狠地又咬了一口烤三明治。如此一来,犹豫不决地卡在喉咙深处的话被推到了更深的地方。 灯子并非一点儿想法也没有。然而,那仅仅是一种谈不上是爱情的,刚想靠近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极其淡泊的无名感情。不过,在阿清那如同X射线般无情的目光之下,那云雾状的感情似乎逐渐凝固,变成灯子的肉眼也可以看到的形状骨碌碌地滚到桌子上。 然而,阿清显然误会了灯子沉默的原因。 “那你说呀,为什么拒绝淳次君?” “拒绝?我没有拒绝他呀。” “就是啊。灯子有什么事情的话,总是要依靠淳次君。” “淳次为人热情,对我就像妹妹一样。这种关系谈恋爱,很难为情……” “难为情?为什么?” 阿清满脸惊讶地靠在椅背上,尽量在远处凝视着好友的面孔。 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室内,灯子脸上忽明忽暗,看起来既充满坚强的意志,又隐藏着一丝不安。很早以前,在中学的教室内,阿清也曾玩找差错游戏一样凝视过好友缥缈不定的神情。然而,阿清越是凝视,灯子表情深处的东西越是躲到她的视线所不可及之处,每回都是如此。阿清有些着急了,憋在心里的话不禁脱口而出: “灯子,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吧?” “啊?” 正吃着面包的灯子吃了一惊。 “这次,我一定给你介绍一个合适的人。因为这样下去的话灯子就太可惜了。你可不能一直把自己关在那个店里呀。” 灯子连忙喝一口咖啡,把面包吞到肚子里。 “说过多少次,介绍什么的,就不必了。” 迄今为止,为灯子的将来而担心的阿清曾多次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但他们和灯子的关系都没有继续下去。有人邀请吃饭时,虽然灯子顾及情面没有拒绝,但每次都是满脸倦容地归来。其中只有两人,提出要和灯子正式交往。在阿清的推荐下,灯子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然而,第一次由灯子提出分手,第二次由对方提出分手,不到半年时间关系相继告吹。 这接连的事情使灯子身心憔悴,阿清看在眼里,最近暂时停止了向灯子介绍男朋友。 “不行。下次,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带两三个出色的男孩去,这样你也会交些新朋友呀。” “可是……” “可是什么?” “迄今为止不是也不行嘛。而且,我总觉得这么做有些不自然……” “什么自然不自然。就说结婚吧,不是经常听到两人是通过朋友介绍相识的吗?所以说,我给你介绍朋友也很正常啊。” “可是……” 灯子刚一开口,阿清立即“不行,不行”地制止了她。 “仅仅是一起吃饭而已呀。并不是说让你必须得找一个人交往。灯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觉得你应该结交一些新朋友了。” “新朋友?” 灯子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上个月松野屋的阿泷送给她的柠檬。同时“命运会改变”这句话,既不是老妇人的声音也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像远处的山谷回音那样在她的脑海中复苏。 “嗯,是啊,就是啊。就这么定了。下个月某个周四的晚上怎样呢?日子定下来我就告诉你。” 阿清从挎包中取出记事本匆匆地写着什么,然后又一次叮嘱灯子。 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灯子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句之后,就斜着身体把目光转向店内。 与老旧的风弓亭不同,虽然这家咖啡馆的器物也很旧,但却透出一股高雅的品位,每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灯子特别喜欢摆放在里面隔板上的一对兔子雕塑。两只兔子都略微歪着脑袋凝视着对方,在店内一隅营造出不为人打搅的小小的温柔空间…… (完) 本文选自 《灯之湖畔》 日] 青山七惠|著 陈岩|译 禁锢与背叛 坚守与逃离 所谓成长,就是打破自己小小的蛋壳… 青山七惠最新长篇小说 灯之湖畔温馨家庭物语 甜蜜的回忆,痛苦的往事, 都消融在点点波光中…… 戳以下标题可跳转至 每日读第1期 《我的少年时代,将为某位步入暮年的小说家献上大量“荤段子”》 作者:纳博科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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