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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尚君| 李白诗歌文本多歧状态之分析

 木头1018 2016-08-31


 

【摘要】天才诗人李白,前人多称许他诗思纵横、才思敏捷,甚至认为他写诗用胸口一喷即成。其实天才纵逸的另一面,是极度勤奋的学习与修改。本文在梳理存世李白文集代表性善本和唐宋选本、古抄保存李白诗歌文本的同时,详加校勘,去除后世附会依托、编次失误、辗转传讹等因素,列举诸多内证,希望学者理解李白诗集中有定稿、有初稿,许多诗歌都经过他本人反复修改才完成,这是大诗人文学创作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尽管定稿、初稿二者皆存者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但这些记录如能得到正确认识,并据以梳理李白创作和修改的思路,无疑是很有意义的工作。

【关键词】李白;诗歌文本;文本多歧;创作过程

【作者】陈尚君,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 200433)。

 

 

唐诗文本,流播千载,传讹衍脱,在所不免。误文各家都有,在学者据善本仔细斟酌,不难定夺,所难者在作者曾反复校改,一诗或有数本流传,此其一。时贤后哲,或吟诵而别得感悟,率尔轻改旧章;或编次而求文本划一,不免添枝增叶;或剪接而就乐章,或涂乙以饰器皿,其用不同,其变多方,此其二。今人喜谈钞本时代,然就唐诗言,钞胥固不免手民之误,刻本更难免射利之求。明人刊售唐诗,编次之喜分律古,鉴别更难以精当,胡、季诸书直至清定《全唐诗》,接续明人之芜编,虽称集大成,其实亦集传误之大成,此其三。

就唐诗各家文本之大端言,有文本稳定、歧互较少者,若柳宗元、李贺、李商隐、温庭筠诸家可称之,大约集本流传单一,宋刻之善者又早经流布,故文本之歧异相对较少。流传文本多途,各本差异较多,不经会聚众本,难以定夺者,若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诸家皆然,其中尤以李白为甚,且其中有许多特例为他家所无,不能不作深入之探究。

 


一、宋人编校李白诗文集之回顾



 

李白生前,曾托友人魏颢编《李翰林集》二卷,临终又托李阳冰编《草堂集》十卷,均不传。宋初乐史编《李翰林集》二十卷、《别集》十卷,亦失传。北宋学者宋敏求据上述诸集,复广求文献,编成《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包括序碑记一卷、诗歌二十三卷、杂著六卷。元丰三年(1080)晏知止刻于苏州,为李集最早刻本。今存宋蜀刻本两种,均源出晏本:一为足本,今藏日本静嘉堂文库,有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影印本、台湾学生书局1967年影印本、巴蜀书社1987年影印本等(后简称宋蜀本);一为残本,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本。另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缪曰芑刻本,称据晏本翻刻,今人考定所据即今静嘉堂文库本。后《四库全书》本等均据缪本。又宋咸淳刻《李翰林集》三十卷本,源出乐史编本,凡诗二十卷、文十卷,有1980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本(后简称咸淳本)。最早为李集作注的是南宋宁宗时人杨齐贤,作《李太白集注》二十五卷,原书不传,元萧士赟作《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二十五卷,存杨注颇多。此书以元余氏勤有堂刻本为最早,日本汲古书院已影印尊经阁文库存至大三年(1310)刊本,有芳村弘道解题;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郭云鹏宝善堂刻本有所删简,附刻文集,《四部丛刊》据以影印,较常见。旧注以清王琦《李太白诗集注》三十六卷为通行,中华书局1977年出版标点本,题作《李太白全集》。今人注本有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0)、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均比前人注本更为精密完足。

李白生前的两次结集都未得保存。李阳冰序编《草堂集》十卷在李白易箦前后,玩其叙云:“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又云:“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自他人焉。”大约“草稿万卷”仅是亟言其多,“手集未修”则指其未经本人审定,“十丧其九”亦云丧乱前后作品散佚严重,与韩愈“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之述同,不可泥执。所谓“得自他人”,又似所据并非李白本人存稿,而出他人保存者。乐史得见魏、李二集,又别得白歌诗十卷,所得诗766篇,另纂杂著为十卷。宋敏求在乐史基础上重新编录,自序称得诗“千有一篇,杂著六十五篇”,增益的同时也必有大量传误之作收入,今知宋蜀本误采同时代他人诗为李白者至少有六首,即《长干行(忆妾深闺里)》(卷四,误收张潮诗)、《去妇词》(卷六,顾况诗)、《送别》(卷一五,岑参诗)、《谒老君庙》(卷一九,玄宗李隆基诗)、《观放白鹰二首之二》(卷二三,高适诗,题作《见薛大臂鹰作》)、《军行》(卷二三,王昌龄诗)。此外疑伪之作,宋元以来聚讼纷纭,对此本文不拟加以讨论。

虽然乐、宋二编初刊不传,但静嘉堂刊本源出晏本,基本反映宋敏求初编的面貌。咸淳本源出乐史本,学者一般都认可。二本都有大量原校,多数应可反映乐、宋二人初编时的文本定夺。其中宋蜀本所校一作某,部分可以从咸淳本得到反映,正可见乐史本为宋氏参校时所据本之一。此外,也有一些异文与《河岳英灵集》《文苑英华》《唐文粹》《乐府诗集》等书一致。

李白在唐代名气很大,托名、传误之作多有,流布到宋人编次之间又产生一些新的讹误。宋以后有关李白诗歌的辨伪有大量议论,从苏轼、黄庭坚开始且有许多名家参与,其中大多从诗风推测,可备一说,难成定论。有些近年提出的伪作,因有较坚强的反证,意外地可以坐实,比如《送贺监归四明应制》:“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因敦煌本知李白未参与长乐坡送贺知章之会,至阴盘驿方得送贺,而《会稽掇英总集》卷二所存当时送贺佚诗和晚唐拟送贺诗三十多首之发现,更可知当年应制之作皆五言,晚唐拟作则多七言律诗,如严都、姚鹄诗都押衣、机、归、微、飞韵,与此首同。

宋蜀本编次中也有一些失检处。如卷七收《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与同书卷一五收《白云歌送友人》,仅“皆”作“多”,“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作“君今还入楚山里”,余均同,信为一诗之传异。再如卷一五收《送赵云卿》,与卷一一《赠钱征君少阳》,也基本相同。有时诗题与内容有出入,如卷一二收《春日归山寄孟六浩然》:“朱绂遗尘境,青山谒梵筵。金绳开觉路,宝筏度迷川。岭树攒飞栱,岩花覆谷泉。塔形标海月,楼势出江烟。香气三天下,钟声万壑连。荷秋珠已满,松密盖初圆。鸟聚疑闻法,龙参若护禅。愧非流水韵,叨入伯牙弦。”《李诗通》认为诗写一官员出家为僧,与孟浩然生平完全无法合辙,因此改诗题为《阙题》。

此外,李白所作徒诗,也有转为乐府的例子。如《还山留别金门知己》,宋蜀本校:“一本云《出金门后书怀留别翰林诸公》。”诗云:“好古笑流俗,素闻贤达风。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清切紫霄迥,优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倚岩望松雪,对酒鸣丝桐。方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芳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谭笑皆王公。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友日疏散,玉樽亦已空。长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书此谢知己,扁舟寻钓翁。”诗为天宝初李白赐金还山,既行而回寄翰林诸公所作。《东武吟》为刘宋鲍照的名篇,李白引此而感怀自己的不得展其志,后之编乐府者因此而改题为《东武吟》,宋蜀本卷五重收。

本文所要讨论的,是以上几种类型以外李白诗歌的多歧景况及其形成原因。

 


二、《古风五十九首》之讨论



 

李白集中有许多组诗,其定型过程如何,颇可讨论。先讨论《古风五十九首》,各集皆列于李白诗首卷,即最足代表李白诗歌成就者。因其中多涉时事,今人也多认可非一时一地之作,殆即陆续而成编者。咸淳本分为二卷,分题《古风上》《古风下》,共收六十一首,知还没有《古风五十九首》之总称。到宋敏求编录时,将乐史本之二卷并为一卷,并增《古风五十九首》之总题。可以有把握地说,此题出于宋敏求,其考虑可能受《古诗十九首》之影响。咸淳本被他剔掉的两首,一是其八:“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二是其十六:“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风胡灭已久,所以潜其锋。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两首诗收入《唐文粹》卷一四,皆题作《古风》,宋敏求改编入卷二二,题作《感寓二首》。作《感寓》也有较早的书证,见托名陶谷《清异录》卷下《武器》引“玉剑谁家子?西秦豪侠儿”二句,知非宋氏杜撰。此二首在宋蜀本和咸淳本之间也有较多修改痕迹,是李白的用心之作,最终未列入《古风》,很可遗憾。

《古风》与《感兴八首》重合者三首,列表如次:

《古风》其二十七 

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

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

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

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宋蜀本卷二)

 

《感兴八首》其六

西国有美女,结楼青云端。

蛾眉艳晓月,一笑倾城欢。

高节夺明主,炯心如凝丹。

常恐彩色晚,不为人所观。

安得配君子,共成双飞鸾。

(宋蜀本卷二二)

 

二诗前半相似,“常恐”二句及末二句诗意亦大约相同。王琦云:“此篇与二卷中古诗之二十七首互有同异,想亦是其初稿,编诗者不审,遂重列于此耳。注已见前者,不复重出。”相比较言,可能《古风》为定稿。

《古风》其三十六  

抱玉入楚国,见疑古所闻。

良宝终见弃,徒劳三献君。

直木忌先伐,芳兰哀自焚。

盈满天所损,沉冥道为群。

东海泛碧水,西关乘紫云。

鲁连及柱史,可以蹑清芬。

(宋蜀本卷二)

 

《感兴八首》之七

朅来荆山客,谁为珉玉分。

良宝绝见弃,虚持三献君。

直木忌先伐,芬兰哀自焚。

盈满天所损,沉冥道所群。

东海有碧水,西山多白云。

鲁连及夷齐,可以蹑清芬。

(宋蜀本卷二二)

 

两篇的差异仅在一些细节方面,都从荆山得玉起兴,差别仅在因三度献玉不售且遭祸的命运,比较高蹈避祸的态度,认为后者更显得高尚。《感兴》连用鲁仲连和伯夷、叔齐的典故,《古风》则似乎觉得以老子西行出关典故与鲁连放在一起,比伯夷、叔齐采薇西山更为恰当,因而有改动。《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四萧士赟曰:“按此篇已见二卷《古风》三十六首,但有数语之异,编诗者不忍弃,故两存之。”大致符合实情,二诗确为一诗之前后稿。

《古风》其四十七

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

偶蒙东风荣,生此艳阳质。

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

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

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飋。

(宋蜀本卷二)

 

《感兴八首》之四

芙蓉娇绿波,桃李夸白日。

偶蒙东风荣,生此艳阳质。

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

宛转龙火飞,零落互相失。

讵知凌寒松,千载长守一。

(宋蜀本卷二二)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四萧士赟曰:“按此篇已见二卷古诗四十七首,必是当时传写之误,编诗者不能别,姑存于此卷。观者试以首句比并而论,美恶显然,识者自见之矣。”二首除细节区别外,重要区分在首尾各二句。《古风》直接写桃花绽开时的得意诩夸,《感兴》则先写芙蓉,再写桃李,虽然众花纷纷,但意象显然并不统一。末二句皆写松之对比,《古风》显然更为形象,也更为独立不移,与桃花之零落适成强烈对比。《感兴》末二句则稍显抽象,所谓千载守一也无法在对比中展示。咸淳本作“今删彼存此”,选择有所不同。

就此分析,《感兴八首》应该不是李白原题,估计是一些无法归属作品的拼合,而其中一部分改写后并入《古风》。

《古风》所存校记,则至少四首有别本。分列如下:

《古风》其三十九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

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

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宋蜀本卷二)

 

《古风》其三十九别本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

杀气落乔木,浮云蔽层峦。

孤凤鸣天霓,遗声何辛酸。

游人悲旧国,抚心亦盘桓。

倚剑歌所思,曲终涕洄澜。

(宋蜀本卷二校记)

 

 

此诗受阮籍《咏怀》影响明显,写登高远望后的岁末衰瑟之感。别本夹杂着思乡悲旧国之情,正本则集中表达人生漂泊不定、岁暮伤时之感。

《古风》其四十六 

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

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

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

斗鸡金宫里,蹴踘瑶台边。

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

当途何翕忽,失路长弃捐。

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

(宋蜀本卷二)

 

《古风》其四十六别本

帝京信佳丽,国容何赫然。

剑戟拥九关,歌钟沸三川。

蓬莱象天构,珠翠夸云仙。

斗鸡金城里,走马兰台边。

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

当途何翕忽,失路长弃捐。

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

(宋蜀本卷二及校记)

 

 

此诗述帝京今古之感,“当途”二句是中心,末二句概括卢照邻《长安古意》“寂寂寥寥杨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华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之意。正本首句改为“一百四十年”,写出自唐开国后之盛况,也点明作于安史乱后。中间长安城的景象有所改变,诗旨则更为强烈。

《古风》其五十五 

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

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

凤皇鸣西海,欲集无珍木。

鸒斯得匹居,蒿下盈万族。

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

(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二)

 

《古风》其五十五别本

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

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

翩翩众鸟飞,翱翔在珍木。

群花亦便娟,荣耀非一族。

归来怆途穷,日暮还恸哭。

(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二校记)

 

诗咏登高伤春,亦仿阮籍《咏怀》,感慨世俗奔竞,贤人不受时重,自感途穷而恸哭。别本中间出现“众鸟”“群花”之不同物象,正本则改为凤皇与鸒斯之雅俗之比和命运之分,更集中表述贤人途穷之无奈运命。

第四例似乎存有三本,其实出于明清人的误录:

《古风》其七      

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

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

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

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

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

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宋蜀本卷二)

 

《古风》其七别本

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

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

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

飘然下倒景,倏忽无留行。

遗我金光草,服之四体轻。

将随赤松去,对博坐蓬瀛。

(宋蜀本卷二校记)   

 

《李诗通》《全唐诗》校

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

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

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

飘然下倒景,倏忽无留形。

遗我金光草,服之四体轻。

将随赤松去,对博坐蓬瀛。

 

 

诗述对游仙之向往,别本到正本的改动较大,但《李诗通》《全唐诗》校记所引,前六句同宋本正文,后六句与宋本校仅一字不同,殆撮合二本以成,不足为训。

与《古风五十九首》定型较晚相似的例子还有宋蜀本卷二二所收《拟古十二首》,咸淳本卷一四作《拟古十三首》,增加了这篇:“君为女萝草,妾作兔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尺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合易,各在青山崖。女萝发清香,兔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若识二草心,海潮亦可量。”其中“轻条”“中巢”各二句下,皆校“一本无此二句”,是李白曾反复修改过。宋蜀本收此诗于卷七,题作《古意》。此外,此组诗之十一:“涉江弄(玩)秋水,爱此荷花(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期(人)彩云重(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由(因)见,怅望凉风前。”宋蜀本又重见于卷二四,题作《折荷有赠》,仅六字不同,已括注于前引文中。

以上分析《古风五十九首》以外未列入的二首《古风》,并分析五十九首中七首诗之别本与其改订情况,可以相信宋蜀本、咸淳本及《分门纂类李太白诗》皆以此组诗列为李白诗集卷首,确是李白一生的精心之作,大多当曾经过反复推敲与修改,绝非率尔之作。因为内容已经接近李白暮年作品,且宋蜀本和咸淳本在收录篇目上有所不同,可能最后的编定在宋敏求之手。剔除的两首是否妥当可以再议,而以五十九首之数表达对《古诗十九首》传统的继承,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三、咸淳本校记所引一本增删之讨论



 

咸淳本既知基本保存宋初乐史本之面貌,乐自南唐归宋,太平兴国五年(980)复登进士,历武成军掌书记、水部员外郎,使两浙巡抚,判西京留司御史台,卒,见《宋史》卷三六《乐黄目传》及《隆平集》卷四《乐黄目传》。其编太白集在入宋后,序作于咸平元年,署职衔为“朝散大夫行尚书职方员外郎、直史馆”,职方司主地方之图经簿籍,直史馆亦得缘接触史馆图书,故其既得便编地方图经为《太平寰宇记》,复得李白集之古本会编其集。咸淳本多存原注,虽未如方崧卿订韩集般备载各本之异文,其所采据亦甚堪重视。其中既注一本之异文,以及一本之缺文,凡仅记一二字同异,及诸本文句错互者,在此均不作讨论。其中最为特别的记录,是有关参校之“一本”,较其所录诗底本,少二句及二句以上之记录。试就所见列表如下:



 

所记凡三十四例,涉及二十五首诗,所涉皆古诗或乐府,没有句式多少之规定,故此间之增删必与声律无关。限于篇幅,在此没有将各诗全篇录出,因为就我目前之能力,还无法判断存诗多者与存诗少者二本间到底是何种关系,即不知谁先谁后,何者为定本。但就以揭出部分言,则可以认为校记如果出自乐史本人,则所揭“一本”当为南唐或更早之古本。各篇缺少诗句之位置,除一例在首四句,三例为末二句,其他二十九例均在诗的中间,每例少则二句,多则四或六句。二十五首诗中仅二首为乐府,似乎也不能用乐工剪截以就乐来加以解释。其中许多为长篇,似乎也并非抄写者为偷懒而作之节抄,这一可能尽管不能说并非必不可能,但就我所知,宋人所载唐诗各本中几乎没有这种大面积脱落的记载。类似的情况则在敦煌本李白诗中也可以找到类似个案,可见后述,似乎指示这些特殊痕迹仅仅是李白诗歌的专属。也就是说造成李白诗歌文本的这种大面积覆盖的诗句多寡的记录,是诗人本人对诗歌加以补充订正的记录。我还可以指出上举诗篇中的多数,属于人际具体应酬之间所作,如《上崔相百忧章》《万愤词投魏郎中》是在寻阳陷狱后为自己表白而写,酬赠寄答更皆为偶发之人际交往而写,即一日或数日间即当投寄,容不得放在手边反复修改。以上文本差异出现的原因,似乎更多是在准备结集的存稿间所作加工,由于不同文本都在一段时间里得到流传,使得乐史或他稍后的编校者加以记录。虽然我们到现在还无法做出判断,文本全足者和文本稍缺者到底哪一部分是作者的原稿,哪一部分是修改后的定稿。如果文本全足者为定稿,则知作者在原稿基础上有所润饰补足,使诗意更完整准确;如果文本稍缺者为定稿,则作者或有意删去一些诗意平弱或表述欠妥的诗句,期望以更挺拔精神的作品留播后世。到底原因何在呢,我以为都有可能,或者说持不同立场的学者若求符合自己结论,都能展开论述。

至于从辑佚的立场来说,认为诗句多者就一定是足篇,稍少者就一定是传抄有缺,其实并不能这样简单地做结论。以李白之个性,写作时有些冲动,特别在“百忧”“万愤”之际,“陈情”“书怀”之时,诗意有欠完足周到,自不能免,事后躬省,稍作润饰,应在情理之中。“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史籍如《春秋》当然要删述,诗歌难道不也一样吗?举一个晚近的例子以为佐证。朱东润先生早年作古近各体诗,自少年时开始积稿,大约在五六十年代有过两次手自删定,旧稿也很偶然得以保存,因此可以见到删述取舍的具体细节。其中有早年在南通任教时所作古诗《从军十四首》,初稿每首二十句,到定稿时删取为《从军十二首》,总数删掉二首,每首各删四句,这样删取的原因显然是出于诗意更集中、更警拔,而绝非为篇幅多寡计。我在编校朱师《文存》时,没有将删去各句补入,而是分别出校记录,以存师取舍之旨。对李白诗,我们是不是也要作如是观呢?希读者有以教我。

 


四、敦煌本伯二五六七之讨论



 

敦煌本伯二五六七存李白诗四十三首,较早为罗振玉收入《鸣沙石室佚书》,题作《唐写本唐人选唐诗》。1958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唐人选唐诗十种》时列为第一种,流布遂广。其实该写卷抄诸家诗,仅有王昌龄、丘为、陶翰、李白、高适五家题名,今知至少尚有李昂、孟浩然、荆冬倩、常建四人诗,且李白名署在诸诗中间,体例特殊,与选集有别。后到巴黎访读原卷的赵万里、王重民早年也即发现该卷与伯二五五二本为一卷之前、后半卷,伯二五五二另存高适诗四十八首,末二残诗则为另一仓部李昂所作,可详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所考。

伯二五六七所收十家诗,最迟为高适《同吕员外范司直贺大夫再破黄河九曲之作》,作于天宝十二载哥舒翰破吐蕃尽收九曲部落时。原卷不避顺宗讳,卷背有贞元九年(793)题记,大约最晚写于德宗前期,应为敦煌陷蕃前所写。

下文拟讨论此卷李白诗异文之多且复杂,类似情况在同卷所抄高适诗中则较少,其文本与存世文本之差异几乎可以肯定不是因为传抄原因而造成(论述从略)。

伯二五六七所存李白诗,我比较倾向于认为出自李白的初稿,重要证据是诸诗诗题提供了一些有关各诗写作时不为人知的细节。一是蜀本卷一四收李白《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如咸淳本卷一○、《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一七、《文苑英华》卷二六九、《书史》、《万首唐人绝句》卷二、《全唐诗》卷一七六所录诗题皆同。但天宝三载初贺知章请自度为道士,辞官归乡,玄宗亲作诗为送,并诏百官饯送于长乐坡。李白此前已经赐金还山,并没有参与此会,诗题稍有疑问。惟伯二五六七题作《阴盘驿送贺监归越》,其地在长安、洛阳之间,是李白与贺在中道相遇的记载,他书不载,必有所本。

伯二五六七《赠赵四》,宋以后各本皆作《赠友人三首》之二,录如下:

赠友人三首之二

袖中赵匕首,买自徐夫人。

玉匣闭霜雪,经燕复历秦。

其事竟不捷,沦落归沙尘。

持此愿投赠,与君同急难。

荆卿一去后,壮士多摧残。

长号易水上,为我扬波澜。

凿井当及泉,张帆当济川。

廉夫唯重义,骏马不劳鞭。

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

(宋本卷一一)

 

赠赵四

我有一匕首,买自徐夫人。

匣中闭霜雪,赠尔可防身。

防身同急难,挂心白刃端。

荆卿一去后,壮士多凋残。

斯人何太愚,作事误燕丹。

使我衔恩重,宁辞易水寒。

凿石作井当及泉,造舟张帆当济川。

廉夫唯重义,骏马不劳鞭。

丈夫贵相知,何必金与钱。

(伯二五六七)

 

此诗可能还有第三本,即咸淳本卷八所收,大体同宋蜀本,但在“其事竟不捷,沦落归沙尘”二句下注:“一本无此二句。”不知作者何故将友人名字隐去。但从专指赠某人,到合数首统称《赠友人》,符合一般编诗的习惯。《赠赵四》有两句七言,显得芜累,当然并无必要。诗用《史记·刺客列传》和《燕丹子》故事,因徐夫人匕首而咏及荆轲事,写朋友重义相知的情感。二本意同,宋本所收显属写定本。

伯二五六七《鲁中都有小吏逢七朗以斗酒双鱼赠余于逆旅因鲙鱼饮酒留诗而去》,诗题叙小吏姓名,叙事亦较详。《河岳英灵集》卷上题作《酬东都小吏以斗酒双鳞见赠》,较简,隐去小吏姓名。宋本题作《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介于前二题之间,略去“鲁”字,殆其诗后补注所作之地。伯二五六七提供的细节,显然为写诗时的最初文本。

前已讨论咸淳本校记所引一本有大量较通行本少二句或四句的情况,在伯二五六七所存四十三首诗中,则另有八例,比例甚高。

《效古二首》,宋蜀本卷二二作:“朝入天苑中,谒帝蓬莱宫。青山映辇道,碧树摇烟空。谬题金闺籍,得与银台通。待诏奉明主,抽毫颂清风。归时落日晚,躞蹀浮云骢。人马本无意,飞驰自豪雄。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快意且为乐,列筵坐群公。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早达胜晚遇,羞比垂钓翁。”伯二五六七题作《古意》。有四五处异文,“入门”二句下,多“佳人出绣户,含笑娇铅红”二句。今人以句多者为胜,认为今本必然是因为传抄脱落而致缺,故据伯二五六七补二句。

《月下独酌四首》前二首,宋蜀本卷二一分别作:“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佪,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五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伯二五六七则二首并为一首,题作《月下对饮独酌》,但缺“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四句。可以指出的是,《太平广记》卷二〇一引《本事诗》引后一首题作《醉吟》,恰好也没有这四句。

宋蜀本卷一六《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酒来我饮之,鲙作别离处。双鳃呀呷鳍鬣张,跋剌银盘欲飞去。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着金鞍上马归。”凡十四句。伯二五六七题作《鲁中都有小吏逢七朗以斗酒双鱼赠余于逆旅因鲙鱼饮酒留诗而去》,没有“意气”二句。咸淳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及《河岳英灵集》卷上则皆无“酒来”二句。

《临江王节士歌》,宋蜀本卷四作:“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雁始入吴云飞。吴云寒,燕雁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伯二五六七无“白日”二句。

《前有樽酒行二首》之一,宋蜀本卷三作:“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伯二五六七无“美人”句。

《陌上桑》,宋蜀本卷五作:“美女渭桥东,春还事蚕作。五马飞如花,青丝结金络。不知谁家子,调笑来相谑。妾本秦罗敷,玉颜艳名都。绿条映素手,采桑向城隅。使君且不顾,况复论秋胡。寒螿爱碧草,鸣凤栖青梧。托心自有处,但怪旁人愚。徒令白日暮,高驾空踟蹰。”伯二五六七无“寒螿”二句。

《胡无人》,宋蜀本卷三作:“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伯二五六七诗末无“胡无人”以下五句。

此外,《蜀道难》,伯二五六七所录较传世文本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二句,诗长且常见,不全录。

此处的八例和咸淳本所见三十多例相加,超过四十例,可以肯定不会是传写者的抄脱,而是作者修改的结果。如果伯二五六七所录李白诗为其初期诗歌文本的判断不错的话,则可以认定他在诗歌定稿中,于原作有增有删,增写一二句或四五句的比例应稍高于删去诗句的比例。

 


五、对李白几首有名诗歌写作过程的讨论



 

一是《蜀道难》,其本事前人聚讼纷纭,近人举出收诗止于天宝十二载(753)之殷璠《河岳英灵集》已收此诗,因此确认其与玄宗幸蜀及严武将危房琯、杜甫皆无关。伯二五六七收此诗,有几处重要的异文。一是诗题作《古蜀道难》,明为拟古乐府而作。二是“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不”伯二五六七与《又玄集》作“乃不”,《乐府》《唐诗纪事》则作“乃”,似补“乃”字为是。三是“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伯二五六七与《又玄集》《唐文粹》皆作“横河断海之浮云”,应是较早之文本。四是“连峰去天不盈尺”, 伯二五六七作“连峰入烟几千尺”,《又玄集》作“连峰入云几千尺”,也较接近。四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二句,是否后补,也可再酌。

二是名篇《将进酒》,伯二五六七题作《惜罇空》,《文苑英华》卷三三六题作《惜空樽酒》,知此题为初题。其中重要异文,“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伯二五六七“高堂”作“床头”;“天生我材必有用”, 伯二五六七作“天生吾徒有俊才”,《文苑英华》校一作“天生我身必有材”,看到此一名句之递改痕迹;“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几句,是明清通行文本,但宋蜀本后二句作“进酒君莫停”,《李诗通》《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全唐诗》“进”前有“将”字,《英华》《乐府》后一句作“杯莫停”,而伯二五六七与《英灵》《文粹》无此二句,知此二句为后补,且各本差异很大;“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纷歧在后句,伯二五六七此句作“请君为我倾”,意为我为你歌曲,你为我倾酒,《英灵》《文粹》作“请君为我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全唐诗》作“请君为我侧耳听”。从诗意来说,“为我听”“侧耳听”“倾耳听”都算不上好句,何况前面正说杯莫停,我既忙于唱歌,则劳你倒酒是在情理间。其他细节尚多,不一一罗列。

再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诗题缺少宾语。咸淳本此题作《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宋本《河岳英灵集》卷上题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似以后者为是,诗是李白离开东鲁时所作。原诗细节出入尤多,不录。

 


六、李白某些诗篇两稿之分析



 

理解李白诗歌大量存在两歧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本人的反复修改,以及大量存在一诗两稿的事实,对李白生平和创作研究都很重要。以下再列举几篇。

《叙旧赠江阳宰陆调》是李白赠旧友陆调的长诗,因其中回忆早年参加长安城中斗鸡徒群殴一节而常为学者引及。宋蜀本此诗正文所录,与校记所采别本差异很大,左右分录如下。

泰伯让天下,仲雍扬波涛。

清风荡万古,迹与星辰高。

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髦。

多君秉古节,岳立冠人曹。

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

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

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

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

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

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间宰江阳邑,翦棘树兰芳。

城门何肃穆,五月飞秋霜。

好鸟集珍木,高才列华堂。

时从府中归,丝管俨成行。

但苦隔远道,无由共衔觞。

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

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

挂席候海色。当风下长川。

多酤新丰醁,满载剡溪船。

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

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

宋蜀本卷九(甲本)

 

泰伯让天下,仲雍扬波涛。

清风荡万古,迹与星辰高。

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髦。

夫子时峻秀,岳立冠人曹。

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

骖驔红阳燕,玉剑明珠袍。

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

满堂青云士,望美期丹霄。

我昔北门厄,摧如一枝蒿。

有虎挟鸡徒,连延五陵豪。

邀遮来组织,呵吓相煎熬。

君披万人丛,脱我如貔牢。

此耻竟未刷,且食绥山桃。

非天雨文章,所祖记风骚。

苍蓬老壮发,长策未逢遭。

别君几何时,君无相思否。

鸣琴坐高楼,渌水净窗牖。

政成闻雅颂,人吏皆拱手。

投刃有余地,回车摄江阳。

错杂非易理,先威挫豪强。

城门何肃穆,五月飞秋霜。

好鸟集珍木,高才列华堂。

时从府中归,丝管俨成行。

但苦隔远道,无由共衔觞。

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

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

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

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

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

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

宋蜀本卷九校所引别本(乙本)

 

甲本在咸淳本卷七、《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一○亦收录,《文物》一九六一年八期刊启功《碑帖中的文学史资料》引明《剑合斋帖》收董其昌据宋帖临本,录“好鸟”句以下为一首,虽有文字可校改,如末句作“取乐平生缘”,但只可以帖本不全视之,未可以后半为独立一首。乙本仅此一本,个别缺误已经据《李诗通》补足。如果说乙本为初稿,则甲本作过较大幅度的删节润饰,一是对陆调年轻时的容貌、性格叙述从省,二是对当年北门厄自己狼狈不堪,也作了大幅改写。三是对分别后彼此叙述,则作了很仔细的润饰改动。大约李白与陆调仅此一度遭遇,分别后再不通音问,待陆调任职江阳,李白习惯性地“直到尔门前”,欢聚平生,叨扰多多,并作诗为赠。唐代官员对少年行为之失检,有不介意及不愿提及之区别。李白之改写,或与此有关。

再为《过彭蠡湖》一诗之二稿:

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甲本)  

谢公之彭蠡,因此游松门。

余方窥石镜,兼得穷江源。

将欲继风雅,岂徒清心魂。

前赏逾所见,后来道空存。

况属临泛美,而无洲渚喧。

漾水向东去,漳流直南奔。

空蒙三川夕,回合千里昏。

青桂隐遥月,绿枫鸣愁猿。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

吾将学仙去,冀与琴高言。

 

过彭蠡湖(乙本)

谢公入彭蠡,因此游松门。

余方窥石镜,兼得穷江源。

前赏迹可见,后来道空存。

而欲继风雅,岂唯清心魂。

云海方助兴,波涛何足论。

青嶂忆遥月,绿萝鸣愁猿。

水碧或可采,金膏秘莫言。

余将振衣去,羽化出嚣烦。

 

此二篇孰先孰后,较难判断。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二○认为“二篇或同或异,故并录之”,平等对待;《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二同宋蜀本;咸淳本则分别收入卷一四、卷一九,显示在早期流传中,曾分别编次,宋敏求编校时发现相同处为多,乃归并一处。《李诗通》及《全唐诗》卷一八一皆以甲本为正,附乙本为正。但就二诗阅读比对,我比较倾向认为甲本为原作,且能明显看出李白寻访谢灵运旧迹,且努力模仿康乐体诗的章法。乙本则删节多于增写,造句更为精致,但精神则不如甲本。如出李白本人改写,亦不能认为成功。

又如《独酌》:

独酌(甲本)  

春草如有意,罗生玉堂阴。

东风吹愁来,白发坐相侵。

独酌劝孤影,闲歌面芳林。

长松尔何知,萧瑟为谁吟?

手舞石上月,膝横花间琴。

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

 

春山独酌二首之一(乙本)

春草变绿野,新莺有佳音。

落日舞尽欢,恐为愁所侵。

独酌劝(对)孤影,闲歌面芳林。

清风寻空来,碧松与共吟。

手舞(抚)石上月,膝横花下(间)琴。

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

 

 

甲本见宋蜀本卷二一及咸淳本一八、《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三、《全唐诗》一八二,是宋以来的通行本。乙本见宋蜀本甲本下校记,又见日本存唐写本《新撰类林钞》卷四,题目亦据该卷,异文注于括号内,是该本在唐代已经传到日本,也足证明宋蜀本编校时所据古本之可靠。二本皆因春草起兴,写独酌之感怀,末四句几乎全同,前半大多不同,是一诗之两次写作,具体关系不明。

此外,《白头吟》亦存两稿,诗稍长,在此从略。

 

李白是天才的诗人,诗思纵横,才思敏捷,言出意表,想牵世外,历代论之多矣。清人黄周星甚至有太白写诗用胸口一喷即成的夸张称许。其实天才纵逸的另一面,则是极度勤奋地学习与修改。相传李白早年曾拟《文选》数遍,今存文集中之《拟恨赋》即其孑存。其于自存诗稿反复修改,本属情理中事。本文列举诸多内证,希望学者理解李白诗集中有定稿,有初稿,尽管二者皆存者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但这些记录如能得到正确认识,并据以梳理李白创作和修改的思路,无疑是很有意义的工作。我在最近写定李白诸诗时,不仅逐一出校记录,且努力将文本相近的诗篇归并在一起,以便学者研读。当然,牵涉到几十首诗的改写,难以展开讨论,学者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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