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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评】透过王国维的笔端看叔本华与尼采

 昵称34661179 2016-09-02

王国维先生的《叔本华与尼采》一文写于1904年,在那个开眼看世界的时代,王国维走在了思想的前沿,他把西方思想介绍到东方的过程,实际上体现的是那一代的中国人由保守走向开放,由中学走向西学的过程。字里行间淋漓地体现了一种学术上的独立之思想与自由之精神,更兼能把天才之思想力寓于锦绣之文章,梁启超说他“从宏大处立脚,而从精微处著力,具有科学之天才,”这是对王国维的贴切评价。
实际上,关于尼采和叔本华思想关联的研究,历来是一个热门的问题。王国维的这篇文章寥寥数语,赞叔本华和尼采为“旷世之天才”,认为存在于叔氏和尼氏的悲观主义情绪实际上是这种天才的无限认知力与其生活的有限世界的矛盾的结果。王国维说天才的悲剧在于“志驰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于七尺之内”,导致“因果之法则与时间空间之形式束缚其知力于外,无限之动机与民族之道德压迫其意志于内”
王国维的结论看似是对这二人境遇的同情,但实际实际上,本身作为一个天才的王国维,又何尝不是借谈叔本华尼采在自述身世?生活清末民国初的动荡年代,睹前人之所未睹,思前人之所未思,他内心的压抑苦痛又有几人能懂?而在天命之年,于昆明湖前的纵身一跃,王国维留下的正是一声天才的、长长的叹息。
关于叔本华与尼采的“同”,王国维首先认为二人际遇相似,皆为天才。“以旷世之文才,鼓吹其学说;其说风靡一时,而毁誉参半。”且二人都苦于现实并充满叛逆精神:“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其次,二人的思想都以意志为出发点,“就其学说言之,则其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此外,王国维认为尼采的学说实际上“皆本于叔氏(叔本华)”,具体论证如下:“其第一期之说,即美术时代之说,其全负于叔氏,固可勿论。第二期之说,亦不过发挥叔氏之直观主义。其末期之说,虽若与叔氏相反对,然要之不过以叔氏之美学上之天才论,应用与伦理学而已。
关于叔本华与尼采之“异”,王国维的论证集中在对世界的叛逆角度和如何对待痛苦上。就对世界的叛逆角度,叔本华的叛逆主要是形而上学的,而尼采是将这种叛逆精神发挥到实证哲学之中,王国维认为尼采“效叔本华之放弃充足理由之原则而放弃道德,高视阔步而恣其意志之游戏”。而就如何对待痛苦,叔本华以“博爱”为解脱,而尼采只是沉浸在苦痛之中。叔本华伦理学中的“博爱”主张实际上是一种自爱,是“终身之慰藉”。于是叔本华的生活,是“役夫之昼”“国君之夜”,而尼采则是“昼亦一役夫,夜亦一役夫”
王国维主张尼采哲学实际上是对于叔本华的继承和发挥,这种继承主要体现在美学领域,而发挥是在伦理学和本体论的领域。在继承的基础上,尼采把叔本华在美学领域的天才论和认知能力的贵族主义加以发挥,运用到伦理学和本体论领域,因此尼采看似离经叛道,实际上在叔本华的美学里就已经可以看到他最初的影子,尼采的强力意志实际上是对叔本华的意志的发挥,其超人哲学与众生之别实际上是叔本华美学天才论的延伸,其君主道德与奴隶道德的区分同样也是来源于叔本华这种阶级论和贵族主义的美学思想。
不明就里的人认为尼采思想与叔本华大相径庭,尤其是对于生命的态度的“绝对肯定”较之于叔本华的“绝对否定”,以及他的超人说和君主道德与叔本华伦理学上的平等博爱,都可以说走向了两个极端。而王国维认为,叔本华的“博爱”实际上是有其语境的,是基于“世界是我的意志”的哲学基础的,叔本华的博爱不是平等的爱整个世界而是爱“自己之世界”。叔本华主张根本否定生命意志,即“涅槃”说,而尼采主张“转灭”,一个是灭而不复生,一个是在否定人基础上而生出超人,实际上转灭说只是在涅槃说上更进一步而肯定了生命。所有这些都有理由让王国维相信叔本华的哲学中已经蕴含了个人主义和强力意志的种子,尼采实际上是把叔本华关于精神活动的原理运用于实践活动领域,因此王国维得出结论:尼采与叔本华的差异只是表面的,而实际上二者思想的内里具有一致性。
哲学上讲,对于思想的再思考,是为反思,那么对于王国维的观点,我们是否可以进行再思考呢?王国维在这篇文章中论证的主要是尼采与叔本华思想的同和异的关系,这种关系用他自己的话总结就是“不相似而相似,相似而又不相似”。不过细看之下,我们可以发现,他实际上是把尼采置于叔本华的学生和思想继承者的地位。这主要体现在王国维提出的叔与尼“所趋虽殊,而性质则一”以及尼采之学“皆本于叔氏”等观点之中。王国维从叔本华出发来解释尼采,实际上是过度强调了这种“相似”而很大程度忽略了这种“不相似”,没有去深入思考尼采与叔本华的不同之处。王国维既没有对尼采的生平境遇和生活的历史背景进行挖掘,也没有把其思想置于后叔本华时代思想背景中分析,只是简单将尼采定位成叔本华思想的继承者似乎过于草率。
生于牧师之家的尼采,幼年丧父,在女人的包围下长大,可以说基督教和女性构成了他对世界的最初认知,但是尼采具有强烈的反叛精神,最终对基督教和女人都进行了超越。陈鼓应指出:“我们可以看到两点奇特的事实:一是尼采生于宗教的气氛中,日后却成为著名的反基督教的人。二是尼采在女人的周围与养育中长大,日后却成为顽强的反女性主义者。”尼采的这种叛逆精神在他对叔本华和瓦格纳的态度中得到了再一次的体现,尼采曾经被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所折服,以为从此找到了认识世界的一面镜子,但最终随着自己思想的发展将叔本华无情抛弃。对瓦格纳也是如是,尼采曾把瓦格纳当作知音,但是在他对瓦格纳的音乐和思想失望后毫不留情地掉头而去。
尼采生活于19世纪后半期,在这后法国大革命时代,自由平等思想在欧洲大陆逐渐蔓延,资产阶级在不断壮大,从德国国内看,尼采经历了普法战争,经历了第二次工业革命,世界范围内看,有美国内战,日本俄国的改革,这样一个剧烈变化和动荡的时代深深影响了尼采。总之,在分析完尼采的生平遭遇和生活环境之后,我们可以说,对于这样一个无比叛逆而又复杂的思想,仅仅从一个被他放弃且不曾经历他的绚丽时代的叔本华的角度来诠释绝对是不够的。
事实上问题还不仅仅如此,我们从思想史的维度来看,尼采的思想来源绝不仅仅只是叔本华,首先,由于西方自古希腊以来存在一以贯之的哲学传统,尼采之前有横跨了2000多年的众多思想家,他们也最终成为了尼采思想的重要出发点与批判对象,例如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人;再看与尼采同时代的思想家,有达尔文、穆勒、弗洛伊德等等,这些同时代的思想家也深深影响了尼采的思想,例如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就影响过尼采,西美尔说:“但他(尼采)与叔本华之间还有一个达尔文。叔本华止步于终极意志的否定状态……而尼采则从人类发展的事实发现了使生命重新得到肯定的一个目的的可能性”。叔本华、尼采作为非理性主义哲学家,他们都以非理性的“意志”为武器来反抗僵化了的近代哲学,虽然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以非理性的形而上学取代了近代哲学的理性形而上学,具有不彻底的缺点,但是就其对对理性形而上学的超越而言,相比于叔本华的作为世界本质的抽象“意志”,尼采的强力意志和超人哲学更多的强调了个体生命,甚至如西美尔所言:“尼采只承认一个价值:生命”,尼采的哲学更多带有了“人”的色彩,就其与人本主义思潮的关系来看,叔本华是先驱,而尼采则站在他的肩膀上更往上进了一步。
总之,王国维提出的叔与尼“所趋虽殊,而性质则一”以及尼采之学“皆本于叔氏”等观点确有其道理,但问题在于,过于强调了二人思想之“相似”,而很大程度上忽略了二人思想之“不相似”。事实上尼采与叔本华思想的同是必然的,因为叔本华深刻地影响了尼采,但是异也是明显的,否则尼采不能成其为尼采,过于强调这种同或是异,都必将走向极端。 仅从一个被他放弃且不曾经历他的绚丽时代的叔本华的角度来诠释绝对是不够的。
王国维先生主张治学需经过三重境界,要忍得独上高楼的寂寞,吃得为伊憔悴的痛苦,方能最终在蓦然回首间,灯火阑珊处,寻得真谛,学术的道路本来就是如此。我等今日之视观塘,犹观塘昨日之视叔、尼,作为一个后来之凡人,几句胡言乱语,难以窥测学术之门径,但也姑且算作是高楼独步间的灵感火花吧。思想上偶然的相遇,无所谓共鸣亦无所谓碰撞,更不必熙攘着去追寻什么顿悟,似乎只要有所思、有所得就好,如诗家所言: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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